张氏兄弟领着陈一念、夏柔二人穿过龙荆城繁杂热闹的街市,到了龙荆城城北。要说这龙荆城城北,是龙荆城中最不繁华的地段。居住在此地的多是一些发财无路、入仕无门的破落户。这些人平日里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游手好闲,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约莫过了半刻钟,走在最前面的张武雄停了下来,指着离众人不远处的一座破旧宅子,说,“小兄弟,这里便是我张家的祖宅了。老头子应该在家,小兄弟不用怕生,老头子可是很好说话的。”
“那有劳张大哥了”,陈一念抱拳还礼说。陈一念循着张武雄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这座宅子却是有一些破旧,宅子外种了一棵两人腰粗的樟树。茂密的樟叶撑起了一片绿荫。樟树旁立着一只石狮子,说来也是奇怪,宅子外只有这么一尊石狮子,不见另外一只石狮子的踪影。石狮子这种护宅之物向来都是成双成对。陈一念跟着叔父在西蜀谋生,也有几次给大户人家送铁剑精刀的经历,偶尔听门房说起,对内中说法有些了解。
“哎,不用这么客气,我与小兄弟真的是一见如故啊,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好了”,书生模样的张文雄脸上笑容更盛说道。
陈一念起了鸡皮疙瘩,实在不知如何回应这个满脸笑容似菊花的年轻人,只是讪笑一声,牵着驴子跟随二人进了这座看上去已经有几分残破的宅子。
说是宅子,其实也不大,一眼就可以将宅子内的建筑物看尽。大门内就是一方窄窄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株两丈有余的海棠树,海棠已经近花期末时,只残剩下几株掉了颜色的海棠花。院子地上是用青石瓦铺陈的,只是在石瓦相接处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窟窿。
张文雄指着地上这些大小不一的窟窿,感叹道,“想我张家一百年前还是这龙荆城里的名门望族,一时鼎盛,冠绝龙荆城。只是世事无常,不过一个甲子,家道中落,改换门庭。为了维持生计,这青石板间原本镶嵌着的美玉良珠都拿去换了钱财。此消彼长之下,家底是一天比一天薄了。”
张文雄还正想说下去,张武雄脸色一沉打断道,“哎呀,你小子尽提这些跌份的事儿,要是让老头子听到了还不打断你的腿。”
一听到“老头子”这三个,张文雄脸上原本挂着的灿烂笑容连忙消失,只见到自己的哥哥张武雄疯狂地在给他使眼色。先前张文雄只顾着和陈一年说这些陈年旧事,没有发觉,在那院子中央的小木阁楼外,一个老者正用恶狠狠的眼神往他这里瞧过来。老者身着青灰色长袍,手里拄着一把小巧的梨木拐杖,双鬓微白,眼眶深深凹陷,但是眼神矍铄有力,丝毫没有古稀老人的迟暮气度。
张文雄看着老者,眼神有些躲闪,就好像老鼠见到猫了一般。还没等张文雄说什么。那老者吼声已至。
“文小子,可真是反了你了”,老者当真是老当益壮,这一吼,丝毫不逊色于张武雄先前在小土坡那一吼,紧接着只见院子里一把木杖破空穿行。二人相隔不过几丈,拐杖飞行的速度极快。不过一息时间,木杖已经临近这书生面前,却是在离胸口三分处停下。原是被人用手中二指
握住了这把小巧的梨木拐杖,这人正是张武雄。张武雄半个身子挡在了张文雄面前,只是伸出了右手,以屈屈两指卡住了这把梨木拐杖。
院子的景象到底是有些奇怪。陈一念站在张文雄身后,手里牵着那匹老驴,驴子上小姑娘夏柔仍是闭目养神不发一声。要说这么大的呵斥声,亦或是那破空而来的梨木拐杖,将一个睡着之人惊醒倒是绰绰有余的事儿,可小姑娘就是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可没有人注意到,她那一双小粉拳已经暗暗握紧了。张文雄倒是一脸平静,好像知道那梨木拐杖会飞过来,哥哥张武雄会替自己挡一下这一记飞杖。
张武雄双指还是卡着这把梨木拐杖,额头上不时地流下豆大的汗珠,只见他嘶哑着喉咙说道,“老头子,可累死小爷我了。”,张武雄右臂不断地震颤,好像要抵不住了这把梨木拐杖,“还不收力啊,小爷我这条手臂断了,还怎么给你老人家娶孙媳妇,生个重孙子啊。”
“哼”,老者冷哼一声,“武小子,你把你弟弟惯成什么样了,这等混账话都说得出口,我平日里教你们谨言慎行,难道都忘了吗?”
老者话音一落,那萦绕在梨木拐杖上的气机一散,张武雄反手一转,将木杖握在手中。张武雄说,“您说的是。”他的脸色又是阴沉了几分,只见他将木杖向后一顶,那杖头正好直中张文雄的胸膛。
张文雄闷哼一声,嘴边渗出了几道血丝。先前张武雄那突如其来的一杖,使得张文雄体内气机翻涌,血气上滚。
只见张文雄向那老头微微躬身,又是盈盈一拜,向老者说道,“爷爷,小文子知道错了。”
“罢了”,那老头子摇了摇头,看向陈一念,脸上摆出一抹笑容,“既然有贵客来访,今日就不跟你追究了,还不请贵客进屋坐坐。”
“是”,张武雄连忙转过来对陈一念说,“让小兄弟见笑了,老头子平日里对我兄弟二人的言行倒是严得很。
”
“无妨”,陈一念看着眼前这个汉子有些沉暗的脸色,他有些不明白。他不明白一个像张武雄张武雄这样的汉子怎么在老人面前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他陈一念虽然从小跟着叔父谋生,可认识的街坊邻居都是性子淳朴。面对这个有些复杂的汉子,陈一念觉得自己闷得慌。
这时候,小姑娘夏柔也醒了,她嚷嚷了一句,“本姑奶奶饿了,陈二傻,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陈一念说,“姑奶奶,我们可是在张大哥家呢,我拿什么给你准备晚饭啊。”
“哼,我不管,我马上要吃到东西”,夏柔娇喝道,就当她要说什么的时候,一股肉香从后院飘然而来。陈一念闻了,顿时食指大动。他陈一念自出蜀中三个月来见到荤腥的日子可是扳着手指都说得过来。
“好香啊,好啊,陈二傻,你竟然瞒着我吃肉,还真反了你了,今天晚上我要把你剥皮抽筋”,小姑娘自然知道这是那老头做的饭,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陈一念一眼。
陈一念看着夏柔,头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有几分可爱。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可陈一念现在觉得自从出了西蜀之后,一路上遇到的除了这匹老驴以外,唯一的乐趣就是和小姑娘拌嘴的时候了。陈一念心中不免地有了一个问题,小姑娘夏柔以后会不会离开自己呢?
“剥皮抽筋就剥皮抽筋,谁剥谁的皮还不知道呢”,陈一念还以颜色。
“小祖宗,可别拌嘴了,去吃饭吧,老头子煮的红烧肉味道可是一等一的绝”,张文雄凑了过来,说道。
“嗯”,小姑娘夏柔瞥了陈一念一眼,而后拉起陈一念的手,夺步而行。张文雄、张武雄则在后面跟着。那匹被留在原地的老驴心里那个苦啊,你们吃饭就吃饭吧,竟然不带上本驴,真是可怜驴生啊。
夏柔携着陈一念的手走到了张宅的后院。后院一棵柳树下摆着一张破旧的橡木桌子,看上去有些年份了,岁月的风沙化去了桌腿的红漆。桌子上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几道小菜,“红烧肉”、“糖醋鱼”,“脆笋拌豆芽”,还有一大碗“番茄土豆汤。”这些小菜的名字俗气归俗气,但是色香味可是一个都不马虎。红烧肉的汤汁发亮,给瘦肥相间的红烧肉添了几分色泽,空气中又弥漫着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肉香。先前在前院,这肉香还不算浓郁,可到了后院好像这肉香都要凝实一般,沁人心脾。再说那糖醋鱼,浓稠的汤汁浇在外表酥脆的松鱼上,别致的香气引人入胜。另外两道素菜也是各有千秋。
众人都按部就班地坐下,皆是争先恐后地拿起筷子去夹这出自老者之手的红烧肉。小姑娘没有动,陈一念动了。每次都是这样,陈一念想不明白一件事。这一路走来,小姑娘吃得太少了,每次就吃那么一点儿。就说上一次运气好在田地里捉了一只兔子,陈一念本来还想着小姑娘会不会抢走他半个兔子,可谁想到这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小姑娘竟然一只兔子腿都啃不完。这可是把陈一念给乐得,一个人和老驴享用了大半个兔子。
且说张武雄夹了一块红烧肉往嘴中送去,咀嚼了片刻之后,说“老头子,你这红烧肉煮的可是越来越好吃了。”说罢,张武雄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了陈一念的碗里,“小兄弟,这红烧肉的味道真的不错,你尝尝?”
“嗯”,陈一念应了一声,正要夹起这块红烧肉往嘴里送去,却是被一道清咳打断。小姑娘夏柔咳嗽了几声,陈一念这才记起来认识小姑娘的第二天,因为陈一念先吃了那天从一棵歪脖子树上摘下来的果子,小姑娘夏柔愣是半天没有理他。后来小姑娘有模有样地学着城池里法令司的官大人颁布了一道让陈一念哭笑不得的“规矩”。那便是少年以后是和她一起吃东西,他只有后吃的份,要让她尝过才行。少年一呢拗不过小姑娘,二呢性子淳朴,觉得这不算什么,便就答应下来。只是这几日奔波劳累,好不容易见到荤腥,再加上着红烧肉太过诱人,原本定好的规矩早就被他抛到九天云外去了。
陈一念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规规矩矩地把递到嘴边的肉放到了小姑娘的碗里,小姑娘满意地“嗯”了一声,就夹起这块红烧肉送入嘴里,几番咀嚼之下,小姑娘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色。她用筷子夹了一块小小的红烧肉放在陈一念的碗里。
“哝,陈二傻,这是赏你的,姑奶奶今天高兴,以后有大鱼大肉的都要让姑奶奶我先吃,知道了没。”
陈一念真是一脸黑线,不出一声。
“听到了没有,你小子想要造反吗”,小姑娘见陈一念没有反应,又是娇喝一声,“我刚才问你的话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陈一念回应道。
“知道了就好”,小姑娘听了这话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夹菜吃,还时不时地陈一念也夹上几块,俨然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
饭桌上另外三人嘴角都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有趣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好像在对陈一念说,“小兄弟你是个怕老婆的主啊”
这桌菜的始作俑者便是眼前这位有些慈眉善目的老人,和先前在前院的严厉模样大相庭径。老人叫张卿楚,是张武雄和张文雄的爷爷。张氏兄弟的父母在二十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张氏兄弟在这孤苦的世间。张卿楚一个老头子本来是应该在老家颐养天年的,可儿子儿媳都走了,留两个孙子,他张卿楚自然要担起又当爹又当妈的活计。
“小兄弟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张卿楚一边吃菜,一边温和地问道。
陈一念还未答话,小姑娘就插嘴道,“这是我的小弟,我是来找哥哥的,他呢,就是路上保护我的安全,替我打杂。”
张氏祖孙听了这话可是乐了,心里腹诽道,“小祖宗您可别贫了,就那一道蕴藏在泥丸宫内的浩然剑气,谁还敢动您呢,有见识的可是躲得还不急;要说那没见识的,若真是起了什么歹念,早就被这一道浩然剑气穿心而过了。”曾有坊间传言,若将浩然剑气修到极高的境界,可以千里之外飞箭取头颅,正所谓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先前在龙荆城外的小土坡,张文雄就是认出来小姑娘身上的这道浩然剑气,才拉住了哥哥张武雄。浩然剑气,出自大玄中原的浩然剑宫。浩然剑宫执大玄中原剑道之牛耳,闻名天下,弟子众多。修行,既要练功,又要修心。浩然剑宫重意而不重形,弟子修习的剑招功法五花八门,奇径正途皆有之,但其修心修的皆是“浩然”二字,只有将心境修到上乘境界,才能氤氲出浩然剑气,至于把浩然剑气嫁接到他人身上作护身之用,整个浩然剑宫能做到如此地步者,不过双手之数。小姑娘身上既然有浩然剑气,虽说从未听闻浩然剑宫招收过女弟子,但这小姑娘与浩然剑宫必然有些渊源。
“张爷爷,我是从西蜀来的,我想去江南看看,所以一路过来了”,陈一念一字一句说道,声音平淡,好像在叙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儿。其实不然,曾有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西蜀蜀道奇险无比,常年都有行人葬身浮云深处、山涧中央,走那短短三里路的蜀道,陈一念就花了足足六个时辰。
“有志气”,张卿楚说到,“不过既然去了江南,以后也要去那中原看看,那中原太平城可是比江南的临安城要气派许多啊。”老者不止为何提起这两座城池之时,眉宇中划过一丝伤感之色。
“嗯”,陈一念点了点头,这时候,小姑娘伸出洁白的藕荷,拍了一下陈一念的脑袋,“你嗯什么嗯,那中原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吃人都不吐骨头哩,别听这老头子瞎说,好好待在江南,待在临安城就好了。”
小姑娘正在自顾自地说着,少年突然转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姑娘,一字一顿地说道,“夏柔,你是从中原那来的吗。”少年的眸子里清澈见底,他想既然夏柔口中的中原那么不好的话,那肯定是去不得的,可小姑娘夏柔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陈一念并不笨,细想之下,想通了其中关节,这才这么问到。
“鬼才是中原的哩,你给我好好吃饭”,夏柔丢下一句话,就转过头去,不看陈一念。
陈一念仍是直楞楞地说道,“就算你是中原的,那你也不要去了。我不知道中原是什么地方,但既然说那儿不好的话,那你就和我去江南吧。”
夏柔不出声,陈一念不知道说什么。他很怕这个小姑娘不出声。他憋红了脸,最后却是说了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我可以向张爷爷学怎么做红烧肉,我想那那中原肯定没有张爷爷这么做的红烧肉。”
少年又转过头看向老者,“张爷爷,你可以教我怎么做红烧肉吗。”
老者点了点头,陈一念重重地应了一声“嗯”。陈一念没有看到,小姑娘水眸里有几点晶莹流转。小姑娘夏柔,哭了。
众人吃过晚饭后,陈一念本想拉着小姑娘夏柔去龙荆城街上看看,可是小姑娘却说自己累了,只好作罢。张文雄带着二人来到了后院一处小房间里,那是陈一念和夏柔的客房。若是有读书人在这里,定然会一本正经地说上几句,“男女授受不亲”,和什么“非礼勿言、非礼勿视”。可小姑娘和少年之间没有那么多规矩。一来少年不懂这事儿,二来这一路走来总有在野外露宿的时候,小姑娘又是定了一个规矩,晚上的时候少年不可以靠近她一丈之内。她说这是她娘亲告诉她的,少年还真是淳朴得很,对这内中缘由丝毫不知,只觉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立马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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