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八荒飘零录 > 第八章 已死之人
    卫央殿内,落离仍在舞剑,他那一套剑法拢共就那么八十一式,却已经反反复复地施展几十余次了。

    此刻,他手脚酸软,四肢乏力,连手也抬之不起,更别提什么章法尺度了,甚至还不如最初耍的猴戏。

    可他仍在咬牙坚持,只因兄长嘱咐他要舞剑以助辰星酒兴,而直至现在,兄长仍还未归来。

    辰星也已然坐不住了,沿路颠簸,舟车劳顿,慌慌急急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不说,席间又被众臣诸般灌酒,眼睛早就睁不开了,之所以仍在勉力坚持,是因为——他一泡尿憋得实在是紧了。

    众臣也各个都是哈欠连天,疲累困乏的模样,平日里睡得早的,此刻都已是垂头栽脑,鼾声大作了。

    辰月身怀有孕,更是耐受不住,当即言道:“离儿,不必舞了,辰星有话要提点于你。”

    落离虽是疲惫不堪,但听到辰星要指点他的剑法,大喜过望,激动不已,便立时收了剑,直直地站定,作洗耳恭听之态。

    “咳咳!”辰星清了清喉咙。

    “我如你这般大时,可没你这般身手,你若每日坚持,他日成就必然远胜于我。”辰星语速极快,作了简短的吹捧后立马接道:“我要去尿尿,你不必再舞了。”

    众臣之中醒着的,都知这前半句是揶揄,中间的是客套,后一句才是这般说辞的原因,他是真的憋得急了,只想尽早结束话题,作不得长篇大论。

    唯有落离年幼无知,当得了真,心潮澎湃,备受鼓舞。

    辰月心知这辰星的性子,平日里眼高于顶,从来只从鼻孔里看人,哪里会顾及他人的感受,给别人留下什么颜面,今日竟然假模假式的道出这么一套虚伪的说辞,想必是憋得狠了。

    “得了,你快去吧。”辰月道。

    辰星嘿嘿一笑,心道知弟莫若姊,便立马窜起身来,往后殿跑去。

    侍立的宦官迎上前来,表示带路,当即走在了前面。

    “有劳......”辰星刚客气了一句,但看着那宦官在前面缓慢地踱着步子,婀娜多姿,聘聘袅袅,当真是心急如焚,立即接道:“但是不必!”

    言罢大步绕开了他,冲殿后疾步跑去,心中暗想:“臭东西,身上少了个物件儿却还走得如此之慢,可真急死老子了。”

    辰星行至殿后,眼睛匆匆一扫,却并未发现恭房茅厕,想来是在殿外。

    却无意间发觉,言称来后殿休憩的北卫公并未在榻上,而后殿的大门开敞,只道是出恭去了,却也并未多想。

    当即夺门而出,奔了出去。

    辰星举目一看,未见茅厕,便想找个墙根释放释放,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队巡守,惶急之下也未察觉到他们的异常,只在心下暗道:“这王宫里可真是麻烦!”

    急急地绕过了巡守,往西边跑去,一路上每当遇见僻静处想要飞流直下之时,便总能看见有巡守的军士。

    辰星的小腹已濒临崩溃,心中骂到:“真他娘的倒霉!”

    奔驰良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墙根,更难能可贵的是,四下里竟然无人。

    辰星当即解开腰绳,褪下裤子,施施然开闸放水,不住地打着尿颤,正当尿得酣畅淋漓之时......

    “什么!”

    偏在这时,辰星猛然间听见地下传来了一声惊呼,吓得他一个激灵,尿都洒在了手上几滴,当真是又气又恼。

    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这深宫大院内大呼小叫,逮住了,一定要让姊夫重重的罚他!

    辰星轻轻地步下台阶,不发一丝声音,而后躲在墙角后偷眼一看,那人身披紫纹麟袍,一头红发,岂不就是北卫公本人嘛!

    “父王,十年前你率军抵御魔族入侵,却再也未还,儿臣只道你是战死在了沙场,”落稷声音激动,高声喝道:“如今突然归来,便要儿臣将结发妻子交于魔族手中,更荒唐的是,你还要我交出国中所有怀孕八月有余的妇人,这......这,这,你叫......你叫儿臣如何依你!”

    辰星听到这里心下一沉,当即屏气敛声,生恐对方察觉到了自己。

    却只听北卫公对面立着的人道:“好男儿当胸怀八荒,岂能因为一介女流与些许必要的牺牲而驻足不前荒废基业?从古至今,但凡登上王座之人,哪个脚下踩着的不是累累的尸骨,你莫要太天真了!”

    “可......可是。”落稷正欲争辩,却被那人截口打断。

    “没有什么可是!你的子民深陷水深火热之中,你却置若罔顾,如今为父历经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解救之法,你却要因为一个女人,放弃这称霸中荒,救民于水火的伟业么?!”落父失望怒极,恨声呵斥。

    “你......你,你明明没死,却凭空消失了十年之久,你可知,这些年儿臣是怎么过的么?

    贪图我王位的奸妄佞臣,相互间拉帮结派,明里与我处处作对,暗里不惜痛下杀手。

    继位那年我才十六岁,我怕!怕的要死!但我不能让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丢在我的手里!我跟他们斗!这十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跟他们斗!我杀!我不停地杀!我杀到所有人心胆皆寒!我杀到所有人离心离德,可那又怎样,我不在乎!我要的不是他们服我,从我!我要的是他们惧我!怕我!不敢对我的王位怀有一丝觊觎之心!

    我终归是保住了祖宗的基业,但这,已经耗去了我所有的心力,如今,我的枕下仍藏着利刃,它救了我不止一命!可你在哪?你在哪?没有你,我依然活了下来!可没了剑,我恐怕睡下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现在你问我,我心中有没有我的子民?!有没有宏图霸业?!我告诉你!我没有!没有!我的心中只有我自己的命!其余的,我都顾不上!”

    落稷声泪俱下,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北卫公,而只是一个见到了父亲,诉说着委屈的孩子。

    酒窖中沉寂了良久,只有落稷粗重的喘息声合着壁上的灯火一闪一灭。

    “唉,”落父终是一声长叹,转而柔声道:“这些年是苦了你了,但为父若非无可奈何,又岂会让你身涉险境孤苦无依,但我落家的男儿,却不能因此被吓破了胆。”

    “父王,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啊?”落稷听他宽慰后,激动的情绪稍显平复。

    “十年前我率军出征你是知道的,我军越过夜暮林,向着北荒魔界深入,沿途覆灭了魔族不少的小部族,本想给魔族个警告,好让他们不敢轻易涉过夜暮林再来进犯我国疆土,自此,我军便可以说已达成了出征的目的,可我却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顾麾下将领的劝阻,一意孤行,却最终因为孤军深入而遭遇了魔族大军的伏击,我军全军覆没。”落父语气平淡,似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据我所知,魔族从不招降,为何......”落稷听了父亲的话,心中充满了狐疑,但你若要他亲口问他父亲为何没死,他却说不出口。

    “为何没有杀我,反而放我回来了是么?”落父看出他虽心怀疑虑,却碍于身份问不出口,索性替他说了出来。

    “儿臣不敢。只是好奇,别无他意。”落稷慌忙道。

    “无妨。”落父摆手以示并不在意,接着说道:“因为刚才那句话是假的。”

    “假的?”落稷不解其意。

    “确切而言,有一部分是假的。”落父续道。

    落稷更加茫然不解。

    “我率军越过夜暮林深入魔界是真,屠灭魔族部落亦是真,全军覆没也是真,唯有威逼魔族不敢进犯却是假的。

    想那魔族中人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猛士,北荒也远比我戍北更加贫寒,他们进犯我国除了凶性使然之外,也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岂会因为我灭了区区几个小部落,便投鼠忌器,不敢僭越呢。”

    “那父亲为何有此一说?”落稷一头雾水。

    “只因此事事关重大,乃是绝密,一旦泄露出去,我落氏一脉便就走到了尽头,届时,别说是你那妻子,便是这戍北国,恐怕也再难留下一个活口。

    是以,我这已死之人,绝然不能被人知道我的存在,上述的那些假话,便是我已身死的事实,你要把它当真,今日过后,你就当从未见过我。

    因为,我早已在十年前死在了北荒,尸骨无存。”

    落父词严令色的道完了一席话。

    却让落稷身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意识到,此事已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脱离了他的掌控。

    “你可还记得落家的祖训?”见他愣神,落父突然喝问。

    “自......自然记得。”落稷被他当头棒喝,惊醒回神。

    “哦?你且说来听听。”落父迷眼审视着他。

    “世间之大无可依,长身立足单凭己。”落稷应道。

    “原来你还记得,你再来说说,此话何意?”

    “天地广博,却没有什么人什么物是可以依靠借助的,若要立足在这世上,唯有靠自己,须强大自身,摒弃一切外物。”落稷阐述道。

    “不错,这正是我落家祖训之意。”落父点头肯定。

    落稷默然不语,不知父亲提这祖训何意。

    “你可是对你先祖心有怨怼?”落父继续问道。

    “......”落稷唯有缄口不语,先前气愤难平,口不择言之下冲撞了先祖,确是辩无可辩。

    “我知你心中所想,从前我也有过你如今的想法,这怪不得你。”落父一叹。

    “父亲也曾怨恨过落仪?”落稷惊道。

    “没错,只因那时我未了解到他的苦衷。”

    “苦衷?”

    “稷儿,你认为行军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不等他回答,落父便续道:“是钱粮,精兵猛将固然重要,计策谋略亦不可或缺,行兵布阵可减少伤亡,但这都不是重中之重,唯有钱财才是上述一切的根本。

    没有钱,便募不到兵马粮草,没有钱,也招不来谋士军师,没有钱,更置办不来刀枪剑戟盔胄甲具,没有钱粮,寸步难行,拿什么打仗,拿什么推翻前朝统治?”

    落稷隐隐间意识到了什么。

    落父看他反应便心知肚明,道:“你应该想到了,之所以高坐于踞央城人皇宝座上的人姓寰,而不姓落,便是因为当初你的先祖落仪出身贫寒,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而当朝开国皇帝寰熙,出身于延西国的名门望族,家中财力惊人,富可敌国,反叛军的军资粮饷皆是出自他手,破城之后,落仪直捣皇城,意欲逐杀前朝余孽,而寰熙则率领亲兵第一时间占据了前朝的国库粮仓,以抚恤伤亡军士为名,侵吞了所有的财产,试问,空有一身本领和忠勇将士的落仪,拿什么跟寰熙争夺人皇之位?”

    “简直卑鄙无耻!”落稷愤然而慨。

    “确是卑鄙,但却不得不承认,此举行之有效,”落父继续说道:“前朝覆灭,立下汗马功劳的各路诸侯便开始论功行赏,割据六国。

    寰熙和落仪自然是其中功劳最大者,一个出财,一个出力,两者间实难衡量谁来做那人皇,众人争吵不休,却没个决断,就在此时,落仪突然宣称自己无意做那人皇,献身舍命也只是为了结束前朝的暴政,救民于水火,如今甘愿功成身退,去往北境驻守边关,保一方太平安宁。”

    “咦,这是为何?”落稷疑惑不解。

    “落仪心知寰熙财力雄厚,更把人皇之位视作了囊中之物,而拥戴落仪的人却是一天也比一天少,或被财权收买,或被买凶暗杀,总而言之,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皇权已然旁落,再争下去,也不过是个鱼死网破,说不得,换回的只是个横死他乡的下场。”落父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大丈夫所为,落仪......呃,不!先祖怎地这般没有骨气!”落稷又气。

    “非也,落仪此举只为避其锋芒,暂缓图之。”落父否定了他了看法:“况且你先祖乃当世枭雄,岂会凭着一腔血勇,逞那匹夫之怒。”

    落稷被说得阔脸一红,犹自不忿道:“那也不必选戍北这么贫寒的地方啊,便是那濒临苦海的延西国,得经商便利,商贾如云之利,再图起势,岂不更好?”

    “想当然耳,那寰熙出身于延西国,对于延西国的诸般好处,知道的比之落仪只多不少,你认为,他会任由落仪去那延西么?”落父道:“那你可把寰熙想得太简单了,他固然卑鄙,以心机财力夺取皇权,但你若认为他只是如此,便说明你的城府眼界太过狭隘,实则,寰熙无论身手修为,才智谋略都堪称绝代,他胜过你先祖的是财力不假,但却绝不仅仅只是财力。

    在其时,寰熙可是与落仪并称为当世双雄的人杰。若不然,以延西国来讲,财比国库的商贾商会不在少数,为何偏偏寰熙能越众而出,做了这人族领袖呢?”

    落稷屡说屡错,说的越多便越发显得智商堪忧,索性不搭腔了。

    却不是他想不到这些,而是这些年来他与国中叛逆斗智斗勇,生死相争,已然太累了,如今见到父亲,便像是找到了个可以依靠,让他安然休憩的靠山,哪里还愿去想这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

    “接下来要说的,便是为何要你将妻子,交给魔族的缘由了。”落父旧事重提。

    落稷头脑登时一片空白,木然道:“你说,但做与不做,却要由我自行决断。”

    辰星隐在暗处,听了这么多匪夷所思之事,体内残存的醉意早就随着冷汗排了出去,头脑清醒之后,更觉心头一片慌乱。

    他不敢赌,他也赌不起,他对北卫公并不了解,而且眼看着落稷已心生动摇,他更加不敢冒险。

    一方是父亲,一方是妻子,北卫公如何取舍,他也不敢断言,他只知道,与其将姊姊的命运交到北卫公手里,不如握在自己手中来的保险,自己才是那个无论如何也不会害姊姊的人。

    辰星主意已定,再不迟疑,当即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酒窖。

    但望着这深宫大院高耸的城墙,还有披坚执锐的层层巡防,辰星心中暗叹:“这他娘的可怎么逃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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