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醉扶青山 > 第106章 寤寐求之
    书房外凄雨潇潇,风呼啸而过的呜呜咽咽如怨如泣。

    打坐调息的景凌忽地想到此刻顾青山一人立于雨中的模样,身瘦如竹何等苍凉,又兼此处乃故地只怕更牵她黯然神伤。

    思虑至此,景凌的额头霎时布满颗颗冷汗,紧锁的眉间挤出弯弯扭扭的青筋,一口腥味霎时涌上喉咙,他哇地喷出满榻的血,险些走火入魔。

    胡乱拭了嘴角的血,顾不得紊乱的内息,景凌扶案下榻,踩着衣裳反趔趄地滚落摔在地上,狼狈地挣扎而起,反愈发衣衫不整,斜斜敞开的衣襟正好露出一片紧致厚实的胸膛。

    清冷的夜色一拂而过,恰好照亮他胸前这道寸长的陈年旧伤。

    景凌拢了拢衣襟,脚下浮力地沿着曲径寻去,此时雨已停,奈何寻了一转都未见顾青山。

    待得他想起酒窖所在,磕磕绊绊赶去,偌大的颓败庭院也不见有人。

    “……阿珂……阿珂?”

    他烦闷又急躁地拖着步子,废墟里的断枝利刺连连划破他的红裳,不经意间,余光正好瞥见黑暗中有青光闪烁。景凌心头隐隐不安,疾步上前果见镶嵌着宝石的青蜺深深地插入一株枯树之中,刀刃处还翻飞着一抹碧色的薄纱。

    薄纱上有以泥水蘸写的一句话,遒劲刚毅的笔锋,霎时惊得景凌脸色大变——

    “明日午时,北山荒院。”

    

    顾青山很久没有醉过,更许久没有睡过,梦更是她轻易不敢碰触的奢侈之物。

    她清醒时尚可还能伪装得洒脱不羁,可一旦入梦,梦里处处皆是她致命的弱点。

    像有人一层层剥开她的伤口,露出溃烂的模糊血肉,那些人又再度被害、再度被杀,将军府也罢、琉光楼也罢再度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一遍遍的闪现,一遍遍的重复,她却无力阻拦,甚至无力抗拒……她尤其痛恨这般的无力感!

    她宁可同他们去死,可她是被遗弃的、被抛弃的,是孤零零苟活在天地洪荒的游魂。

    碎片似的梦境在跳转,爹娘兄姊的枉死、东扶的恩义、景凌的计谋,还有燕空,燕空……

    他一袭暗紫广袖袍裳立于树下,雨湿透他全身,滚滚晶莹的雨珠在他的眉骨边摇摇欲坠,几缕濡湿的发丝贴着脖颈蜿蜒延伸在他胸膛。饱满微润的双唇、健硕完美的蜂腰宽肩,无不在无声地释放诱惑。

    他灼灼的目光似有几分克制,但在这份克制背后是压抑不住的思念,愈发充斥着爆发力,如火霎时烧遍她的全身。

    那样真实又滚烫的触感是怎么回事?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冰凉湿润的手抚摸过他立挺深邃的眉眼,缠绵的摩挲、细心的勾勒,描绘出的每一笔都激起她心头荡漾的春潮碧波。

    ——“青山,你心悦于我,对不对?”

    忽地一阵风雨起,落英缤纷,梦境不知几时也落成了尘埃。

    顾青山皱紧双眉,双手死死地揪着床铺霍地惊坐而起,顿时扯得脑袋疼得炸裂一般,只得扶着头闷声哀叫地弓着身子,勉强咽了口唾液只觉口舌干燥,却不知为何如此,胸口狂跳的心好似也要破体而出。

    她耸拉着脑袋缓了几口气,方才捂着胸口缓缓抬眸。

    披散的长发遮掩下,那双迷茫的眼里渐渐流露出对陌生环境的警惕与戒备。

    珠帘鲛纱,锦缎綉褥,暖香袅袅,不过一间寻常闺房。

    她想不出自己何时到了此地,更想不出自己为何会在此地。

    “醒了吗,青山?”

    燕空低醇浑厚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却惊得顾青山浑身僵硬,莫名想起昨晚的梦。

    ——“我想的人,是燕空,不是你。”

    她惊愕失色,迟疑着未答,听着燕空轻启门扉的声响,她急急忙忙又倒回去闭眼假寐,急乱的心跳随着渐行渐近的脚步更慌张如小鹿乱撞,撞得她一夜宿醉后的头更晕了。

    她暗暗咬紧牙根,懊恼自己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干嘛要做贼心虚似的装睡?

    燕空站在她榻前良久,徐徐搁下托案,复又替她掖好被角,方才挨着榻沿落座。

    顾青山感觉到他伸手试探自己额头的温度,忽地想起梦中自己对他的轻薄调戏,面颊顿时不由得滚烫起来,只急躁地盼着燕空赶紧离开,却没想到燕空只是这样坐着,沉默不语。

    愈是这般的静谧,顾青山愈是感到仓皇失措。

    “难得见你醉酒。”他忽而开口,微冷的声音回荡在熏香的室内,犹如寒梅沁人的冷香,“想要喝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都是同类人,心里藏着秘密、藏着身份,时时刻刻高筑堡垒警惕戒备只为了活命,哪怕一时醉酒,于我们都是致命的毒.药……

    “可当我不知不觉,越是控制自己不去想你时,才发现我已经沉醉不醒了。”燕空低垂着眉眼,似笑非笑地抿着唇角,身子倾近顾青山,像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着,“遇见你之前,我只知自己虽生为皇子,但母后早逝,父皇薄情,我自始至终不曾得享一日温暖。在如今国后暗算掌控之下,只懂如何保命,如何伺机报复,如何谋权夺位,却从不懂如何坦诚与人相处。

    “尽管苏言与安乐是我仅剩的温暖,但我也不曾真诚相待。

    “青山,若未曾遇见你,我会一直是这样的人。”

    燕空直直地凝视着顾青山,眸中的柔情刹那渗透出冷冽的自嘲来,“而哪怕是遇见你之后,我利用你、威胁你,也从未想过我有何资格同你这番言语。但是,崖顶赏月对酒、瀚海乘船当歌,你让我已看到生命不同的色彩,它原来可以如此斑斓……辽阔。你洒脱之下对自己的禁锢,欢闹背后孤灯孑影的寂寞,又与我何曾相似……”

    他微不可察的一声暗哑的叹息,却实实在在落进顾青山的心里。

    许久的沉默后,燕空苦笑起身,“你酿的酒,日后还是莫要再请旁人喝了,喝了你的酒,怕是我今生都不能再醒了。”

    风微微的摇晃,吹乱她心湖的倒影,那清幽的冷香在渐渐远去,心头的钝痛犹如钻心刺骨。

    燕空侧身离去,垂在身侧的手兀的一紧,他愕然顿步,低眸回首,顾青山犹似在睡梦中,可一双手却探出被褥紧紧拉住他的手腕,温热的触感顺着燕空的手臂窜进心里,立时怦然悸动。

    顾青山未曾开口,只沿着他的手掌两侧轻柔抚过,直到绕住他的指尖十指相扣。

    燕空一惊又是一喜,眸光陡然熠熠生辉,只是见着顾青山的沉默,他的笑意也凝固如冰。

    她沉默无声,更未曾睁眼,未及,燕空已明白她此举之意。

    他心悦于她,她已知,甚至她同样心悦于他,他此刻方知。

    可如此又如何?顾青山佯装醉梦,倘或睁眼面对现实,她与他之间便是三山五岳所阻。

    而此刻紧紧相握的双手,虽是她待他心意的回应,但也只可存在于虚无的醉梦中。

    这是顾青山唯一能做的,仅此而已。

    燕空无声长叹,她心结难解,他又何尝不是?大元国后倘或知晓顾青山身份,知晓他们之间关系,只怕看似死水的平和之下立时得卷起狂风暴雨。

    尚不是时候。

    燕空握紧顾青山的手还未开口,她霍地睁开眼睛,抽回自己的手,掀被而起。

    她看向他的目光虽有所闪烁,但却并未回避,反直白相问:“你既是元二殿下,燕空之名,当是你的化名?”

    燕空心中空荡,他僵硬地立在她眼前,手悬在半空犹残有她的温度,可风一吹,冷得渗人。

    他紧拧的双眉,如她此刻紧揪的心。

    一室静谧,风拂起两人丝丝缕缕的青丝,缠缠绕绕,分不清孰是孰非。

    他若道出本姓真名,燕空便死,独活大元二皇子。

    如此,便是与顾青山断了往日情分,只余悠悠茫茫长恨水。

    燕空反忽而笑了,微扬的唇角洋溢着顾青山不解其意的笑容,郑重其事回道:“元沇。”

    燕过沇水空留影,不知他与她,谁是逐春而去的燕,谁是空抱影的沇水呢?

    顾青山挑眉,轻笑道:“倘或没有国仇家恨,你我或许是世间最完美的璧人。”

    “或许吗?”燕空大步逼近顾青山,扬起凛冽俊眉,如深邃夜空的双眸深处闪烁着明亮的星海,他本该是梦醒时分心碎满地,却始终噙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叫顾青山心如乱麻,仓皇如小鹿瞪圆了眼望着他。

    燕空的目光来回描摹着顾青山的秀颜,像双温柔缱绻的手留恋缠绵,再启唇,是肺腑之言,是千金诺言,是愿为她一人卸下如野兽般的警惕与防备,坦诚地交出了他今生唯一的信任与情爱,“穆珂,从今日起,我元沇,卸下包袱,不介意从头来过,你可以防我、害我、算计我、报复我,但你无法阻止我以诚、以真心……以爱,待你。”

    顾青山惊叹难言,木讷地望着燕空倾身靠来。

    他乍然一笑,粲然容华如龙章凤姿勾人心魂,深深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像是朵嫣红的芍药,落了她满脸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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