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儿子,却在不久之后自缢了。”曲衡波抱臂,思考着刘氏选择死亡的各种理由:“难道与那独眼有关?”
宋纹否定:“仵作查验,刘氏之死远在那之后。”他示意曲衡波往里站,把门闭得更紧了些:“更夫之妻说,官|府验出刘氏是自戕,本该结案了,又派人上门询问,想知道他们近来有没有发生过不快。”
“奇了,他们何时对自杀的寡妇这般关注过。”梅逐青不愤道:“想立传,修贞节牌坊?”
宋纹收了声,看一眼曲衡波,对方轻轻摇头。他们和梅逐青相交尚浅,但短短几句能看出此人修养算深,说话做事当得起一句滴水不漏,突然表露感情,让二人无所适从。
曲衡波用余光观察着郁家门客,问宋纹:“妯娌间没有不快才荒唐吧,他们多此一问。”
“说起来定是琐碎,我请她同我又讲了遍,发现其中有件不寻常的事情。”
每年祭奠用的香烛、纸钱,都是由更夫婆姨一手操办,公婆两份,更夫两个哥哥两份,四份不多不少。精打细算过,不会被人嘲笑寒酸,又省下些许银钱家用,她自傲于持家的功夫,权当弥补没有生养的遗憾。
梅逐青弹指间恢复了沉着:“祭奠时发现,香烛和纸钱缺了?”
“在七月十五之前,被他们的二嫂,也就是刘氏,偷偷拿去了。她自言是祭奠父亲,可更夫说,她嫁来时父亲已经过身,多少年也未见祭拜,怎地今年突然想起了此事。”宋纹注视着门后的缝隙,说话间还警惕着屋外动静。
曲衡波卸下短刀,向门上一横:“不必担心。”
宋纹接着把事情讲了下去。
更夫之妻现在后悔将此事看得太重,彼时她只想到自己作为主妇,操持门户的事给人搅乱了去,大丢面子,扯着刘氏在街上吵架,引来街坊围观。她认为是刘氏面皮薄,才羞愤自杀的。
梅逐青摇头:“流言那般难听,她没有寻短见,妯娌间搞成这样又是何必。”
“刘氏没有遗言吗?”曲衡波问道。
宋纹略加思索:“她死时将嫁妆都穿戴在身上了,我想,可能是想传递某种讯息。毕竟无论是留下口信还是书信,都有遭人歪曲的风险。”
“是全部嫁妆吗?”
听到梅逐青的问话,曲衡波把刀递给宋纹:“我去找更夫的婆姨,到刘氏房间再探看一番。”
曲衡波出外向更夫婆姨说,刘氏之死或许与她男人被绑那晚的事情有关,官|府来特别询问细节的缘由想必就是这个,刘氏的死状有异,到她屋内再翻找或许能得到线索。更夫婆姨对那晚的事情还觉得后怕,听曲衡波一说,愈发坐不住了。
“可二嫂确实是自己吊死的啊,我不是没跟他们说那晚的事情,他们不乐意多说,我也就没再问。娘子你有啥办法?”
“绑你男人的恶贼已经死了,但现在城里这个样子,难保他没有同伙。官|府无有证据,自然问不出什么。”
曲衡波思及常凛劝她离开江湖的话语,官|府不向她多说是该然,否则明日祸起,刀剑无眼,没得搭进去几条性命。
“哎,那这样说,我们不该管了。”她双手抓着围裙,两眼瞟来瞟去。曲衡波站在她身旁并不言语。此事是家事,他们插手,也得经过死者家人首肯,毕竟会将无关之人卷入未知的危险,不单单是横生枝节那么简单。
更夫婆姨看向刘氏的屋子:“我……”
二嫂的死,她有自责的想法,眼前人的提议,或许可以帮她从害死了人的冤孽中解脱出来:“走吧,你都说了,咱去看看。”
刘氏屋子的窗沿,还摆着端午时采来的艾草,本来油亮新鲜的枝叶变成灰绿色,颓颓地缩作一堆。更夫婆姨开了门,说是自家人,她对横死的亲戚多少顾及,守在门口,让曲衡波进入。
“屋子里原本就没什么东西吗?”曲衡波除了几样家具,和一只放在地上的笸箩,没再看到其他的。刘氏房间的布置,实在不像有人在过日子。
“没了,值钱的玩意和衣物都放棺材里了,我们不敢乱拿。”
曲衡波拿起那只笸箩,长得与冯采采那只做针线活常用的没什么分别,端起来很轻,内里空空的感觉。更夫婆姨说:“是她嫁来时就带着的,有年头了。”曲衡波取出笸箩里的粗布。
笸箩底有一只锥子,和一个顶针。
“这些可以让我拿去,给宋郎君看看吗?”
更夫婆姨满脸不解:“拿吧。”
曲衡波举着破笸箩回到杂物间以后,更夫婆姨把刘氏的门锁好,朝还跪着的尤皓白望去。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死的死,散的散,她好像是个笑话,一个铜板掰成几瓣花,到头来得了什么?她男人照样拿她省下来的钱,在外头睡女人。
院子里暗了,棺木前,尤皓白点燃了一只残烛。
宋纹拿在手里细端详:“逆旅中那个使锥子的女杀手。”
曲衡波捏着顶针:“现在没旁的线索,要说锥子,就是那个女人了。这顶针没什么特别。”
“是杀手,珠英楼的人?”梅逐青怀抱着笸箩,在上面也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不放针线,绣活儿之类的也无,她房内同样空荡。好似把愿带走的已都带走了。”
宋纹不久前与海秋声共谋过,海秋声为示诚意,把珠英楼的名册与他细看:“不是珠英楼。”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与他们打交道,实属无奈。”
梅逐青明白他的顾虑:“面对非常的事宜,使些非常手段,不算什么。”
宋纹还以苦笑:“除了珠英楼,我对其余的所知甚少,梅贤弟能否提点一二?”
一张名帖被递到了他们二人之间:“从那女人身上拿到的,她应该是从别处得来。”
“四方阁。”
梅逐青不假思索。
曲衡波无法继续藏私,比起定心的性命,她意图掩盖的身份与想法统统不值一文:“四方阁,他们和珠英楼同样吗?”
“曲娘子与宋兄都是江湖中人,尚不知道它的名号。它与珠英楼是否肖似,无需我说。”梅逐青的笑容消失了,两道浓眉沉下。
宋纹要过名帖,打开后发现写着的是蹈霞堂学生的名字,开始在屋里踱步。三人在昏暗中各有所思,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猜不透对方的想法,却极为默契地停止了计较发生过、正在发生的隐瞒和算计。
冥冥之中,有一根无形的锁链,把各行其是的三人,捆绑进了这间破败的屋子。
屋外,残烛的火焰跳动,照在少年脸上。尤皓白仍然跪着,睡着了。
“二位知道虎愚镖局吗?”梅逐青突如其来的发问,吓了宋纹一跳,也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曲衡波。
曲衡波扭了扭脖子:“虎愚镖局不是十多年前就关门大吉了吗?”
“梅贤弟可是发现了什么?”宋纹听到梅逐青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摸黑找到了油灯,对曲衡波道:“借个火。”
“把灯给我。”
灯火亮起,梅逐青手里捏着块碎片:“我坐乏了,想换换姿势,发现了这个。你们看上面的字样。”
碎片曾经属于一块腰牌,正面是‘虎愚镖局’四字的左半边,背面俱是划痕,分辨不出刻着谁的姓名与身份。
宋纹缓道:“刘氏的丈夫。他是在走镖时失的音讯,一个镖师,走镖会不带腰牌吗?既然是失踪,不会有遗物送回。”
“而且,”曲衡波看到这旧物件,心中有几分动容,说话声放轻了:“她十几年没有改嫁,丈夫的腰牌,那样珍贵,定会好生收着。”
“划痕必然是想遮掩什么,还需要找知情人再问。”梅逐青把腰牌递给宋纹:“宋兄可以拿着再去向他们打听。”
来此之前,曲衡波没有想到刘氏之死背后还有各种曲折,她一心扑在寻找义妹上,对自己察觉到的危机视而不见,重重圈套中,她俨然是待宰的羔羊,双眼上蒙着黑布,还妄图找到草来吃。
宋纹出去了,他没有直接找更夫之妻,叫醒尤皓白,让他回屋休息。
少年说:“我得给姐姐守灵。”
曲衡波坐到了梅逐青身侧,说:“皓白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你们郁家庄最近不缺人吗?”
“娘子想请我代为引荐?就我看来,郁家不是什么好去处。我自己都在打算请辞了,只是尚未寻到下家。”
曲衡波听到宋纹还在和尤皓白说话:“我是认真的,他需要一个收留他的地方。”
“他是颜曾先生的学生,宋兄操烦便好。”
她说一句,梅逐青就好似准备了十句来对付她,曲衡波泄气了:“考虑一下,总不麻烦吧?”
“曲娘子,这事你不管又如何呢?”
“我怎么能不管!”
“梅某看来,”梅逐青推着自己膝前的灯,推到了曲衡波身前,她皱眉盯着梅逐青看,仿佛他在讲鬼怪志异,浑扯淡。
扯淡的人继续道:“曲娘子好似做了不少事情,却没有一件是你想做的。”
“做便做了,有甚想不想的,我做错了不成?”
“我并非此意。曲娘子古道热肠,梅某欣赏,是不乐见你困惑迷茫。”
曲衡波拿起油灯吹熄,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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