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这里的风也越来越寒,酒罐里的梨花开得正盛,飘落的花瓣在风中浮动,带着雪沫落在一张精致的脸上。
那张脸旋即醒来,盈水的眼眸四下焦急地探寻了一阵,茫茫天地间空无一物。
除了雪。
在阎魔大人走了之后,绿儿仍然在等人,她的红裙在雪中漫开来,分外惹眼。
这身云梨胭脂裙是她的嫁衣,这八百年来的每一天,她都穿着这件裙子等他。
自从记忆在某一次有了恢复之后,她总是止不住地想起过去,他们未竟的成亲仪式,他们所受的极刑,不得一见的惩罚和永不收回的诅咒。
她将那株梨花紧紧地护着,这是他留在这世间唯一的东西,她发誓拼了命也要守护。
风雪中渐渐走出一个男子,面容清俊,眉目疏朗,他笑着走向绿儿,可是他的笑容却让人觉得心酸。
绿儿冲到他的面前,想抱他却又收回手,她泪光盈盈,却努力笑着。
他帮她拂去发髻上的雪花,又帮她理了理衣裙,她正在说话,每一次见面她都有说不完的话,此刻却忽然停住。
“绿儿,分别实在是太久,我每一天都在等着见你,但一天实在是太长。我并不是害怕等待,只是担心等不到你。真的苦了你了,忘川水,三途川,我时常在守着,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他看着绿儿,坚定道,“绿儿,你·········别怕,你在这里,我想尽办法都会来的,只是我听说,我的每一次转世都会让你收到伤害,明明是我,又不是我,我········对不起·······”
绿儿用力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仿佛不这样做他就会化烟散去。
他揽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她的眼泪霎时汹涌,因此竟没看见他眼中的无奈与忧伤。
他还在说话,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小。
绿儿惊慌地哭起来,更紧地抱住他。可是没有用,他的身形已经变得模糊。
每一次都是这样,似乎只要她抱住他,他就会消失。她想过忍住,可那是那么多年的思念,要她如何克制?
阎魔大人对她说过,一旦两人有了肢体接触,他便必须离开,这是惩罚,也是诅咒。
只要她毁掉那株梨花,他就能回来,两个人就能永远在一起。
可是她听不见········
她可以终结诅咒,却什么也不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他把这一切告诉她,那么他便会永远消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而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
绿儿拼命呼喊他的名字,手却一次次穿过空气,他走了,再相见却是不知道还要多少年。
她在心中狠狠咒骂,骂上天不公,骂时间无情,随后又苦苦哀求,求上天收回成命,让他们重聚,可是天地间除了雪,毫无反应。
忽然,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她抬起头,只见那个人站在眼前的天空,笑着看她。
她笑了,那人影却在瞬间化作一柄利剑刺破她的心。
风拂过她的身体,吹起漫天花瓣,最后只剩下一株梨花,开在酒罐里。
绿儿在榻上醒来,向着那株梨花,笑道,“我刚刚梦见你了。今天是见他的日子,等他来了,我一定要比上次更快地抱住他,这样他就不会那么快地走了。”
她仍然笑着,梨花摇了摇,落下几片花瓣。
她在孤山百年,终日与这里的一草一木为伴,不知春花灿烂也不知北风萧瑟。
山里曾经来过一个少年,教她说话,陪她玩闹送她鲜花,那时候,她孤独的心经不住少年的一瞥一笑,从此春暖花开是全都在都在少年的眼里。
她不知这份幸运从何而来,也小心翼翼的惶恐着怕失去。
第一年从山里游过的鱼告诉她,少年在人间有许多金银财宝随他下山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她便将鱼儿做汤端给了少年。
第二年有位姑娘上山寻夫,她便将姑娘埋在雪里,谁也带不走他。
第三年山里有飞鸟告诉她,少年在人间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妻妾,叫她不可随他下山。
她将鸟儿吞进肚子里,就像秘密吞进肚子里,继续一无所知。
但她害怕的事依旧会发生。
少年说可以带她下山了,可以两个字仿佛是代表预谋和目的,扎在她心里。
她逃了,不想看到他貌美如花的妻子也怕承认自己是坏人姻缘的妖怪。
她逃去了青山绿水之地,身处春暖花开心却如临野草疯长的孤岛。
她突然悲切的哭声惊动了这里的绿萝,绿萝特意从冥界出现找她,问她为什么要哭。
她说她的故乡没有太阳了。
绿萝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顶明白了什么,于是给了她阎魔大人的一面镜子。
镜子里浮现她的少年三世的生老病死,可每一世到了十九岁那一年记忆都是空白。
而这最后一世的少年真如飞鸟所说是个妻妾成群,流连于烟花之地的富家子弟,连老时死去都死在美人怀里。
这世的记忆里同样找不到十九岁的事,十九岁后也没有提及过她的出现。
太多的数字十九让她忆起很久之前刚来到神山,当时害怕和悔恨的泪水无意间流进了干枯的梨花树根,从此这棵梨树在雪花飞舞的山里无声的陪着她开了十九年,十九年梨树的茂盛和生机给她带来的欢乐却被一道天雷劈裂。
漫长后又习惯了孤独·······
她问绿萝,那个少年是不是每一世除了十九岁,其他时间都不会记得她,绿萝点了点头,还告诉她为了弥补天雷之过,给了他三生三世的人道,他却乞求每一世都用来报答你,最终只准许三日。
三日便是人间三年,他说他要三世里最美好的年纪全去陪你。
当绿儿踉踉跄跄的回到荒山,少年已经消失了,她想起绿萝的话,三生三世的人道如今已经用完,此后都与你无缘。
来世又不知他是哪一棵树木,他留在了哪里。
她许久不下山,于是便有人传闻说之神山,有神人居焉。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这个流传多年的传说,总是让人期望与那遥远神山上艳冠神州的神人一见。
他便是其中之一。
他天赋异禀,年方十五便才华横溢,他淡然处世,即使没有嗅觉也不甚在意,偶尔只遗憾不能闻到百花的芬芳。
然而他总梦见一个模样俏丽的姑娘,自听到这样的传闻,总觉得梦中的姑娘就是神山神人。
他从来没想到神人会自己找上门。
晚上他已经入睡,却有人撩开床帏,摇醒了他。
烛火微晃,他便见到了绿绿儿。
秀美绝伦的姑娘眉眼里似乎还有着星光,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他竟然就想落泪。
“小女子倾慕公子风华,于是趁夜而来,然而新酒还未酿成,不可离开太久。小女子若不在时,公子可莫同旁的姑娘眉来眼去。”
说罢,绿儿便拿出一小片不知是什么的碎片给他做定情信物。
他红着脸拿一颗与生俱来的玉石交换,却没注意到她的眸光触及玉石时的悲伤。
绿儿天亮前离开,一走数年,他也不顾旁人劝阻,只说自己已经娶妻。
再见已是十年之后。
不过一夜互诉衷情,他便真的等了她十年。
来了就好。
绿儿似是知道他没有嗅觉,大冬天她拿来一枝枯死的梨树枝放进她带来的酒中。
一下子梨花满枝头。
她拿着梨花让他日日闻嗅,冬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嗅觉渐渐恢复。
“你要好好看着它哦,来年你就可以闻到春暖花开的味道。”
他欣喜若狂,兴致勃勃地计划春天与绿儿一起踏春,却没发现绿儿的强颜欢笑。
果然,他的嗅觉恢复没多久,他便病重了。
绿儿像是早就料到一般,静静地陪着他,给他讲漫长的故事。
在他弥留之际,听到了此生最悲伤的故事。
过去有一个上仙在在神上清修,那时候,他遇见了一个小家伙。
他带小家伙上天赴宴时,小家伙被暗恋她的女仙陷害打碎上神珍爱的琉璃盏,上神震怒,令斩她五识,堕入人道饱尝轮回之苦。
斩识刀被他挡了过去,轮回之苦他替她尝了。
她怎能原谅自己呢?
第一世他眼盲,她用自己的灵气化作净雪洗他的眼睛。
第二世他天生耳聋,她将修炼成果凝结成声,他那块天生玉石便是。
第三世他没有味觉,她将自己的一缕神识化作醒酿唤醒味觉。
而今正是他没有嗅觉的第四世,遂将自己的记忆化作遇酒开花的味梨助其恢复嗅觉。
还有他早夭的一世。
绿儿抚着他的脸默默流泪,
“恢复五识后,重新做回尊贵的上仙吧,那些痛苦应该是由我来承受的,是我不好才让你受到这些折磨。”
绿儿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地凝成玉珠。
他这一次,又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绿儿坐在神山山顶,静静看着远方春暖花开许久,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下一世后她便将归于虚无,记忆终归会显示,他也会忘记。。
但是值得。
相思湾甚繁,多梨木,贵族兴豢妖兽。
那一日,原不过是绿儿漫长岁月里再平凡不过的一日,神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之中,却忽然出现一丝生气。
她好奇地往那气息处寻,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玉面公子站在冰天雪地里,眉眼风流,她凑到他面前,左看看右闻闻,忽然道:“你真好看。”
她的痴样逗笑了他,他用扇子抬起她的下巴ta。
他分明一副浪荡子的做派,不过她并不懂得这些,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扑通扑通,跳得快极了。
那个人摸摸她的头发,怜惜道:“小家伙,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
他笑的更加温柔。
“我便带你去相思湾,那是天下最为繁华的地方,即日启程,抵达时正值梨花盛开,满城芳菲。”
他在相思湾周边小镇里买了一匹漂亮的白马,给她裹上海棠色的披风,一把把她抱上马背。
她在他怀里好奇地看着周围新奇的一切,二人一马,悠哉悠哉地去往相思湾的主城。
他每餐必要酌酒,绿儿总是睁着大眼睛看他倒酒,一会儿又伸长了脖子过去闻一闻,终于有一次,他用筷子沾了一点:“尝尝?”
她伸出舌头尝了尝,咂咂嘴,没品出什么味,又向他要,如此两三次,他干脆倒了一杯递给她。
“绿儿乖。”他叫她的名字,微微上翘的语音,极尽温柔,诱惑着她。
她接过来,学他的样子仰头喝了,又辣又苦,小脸皱成一团,她趴在桌上,幽幽怨怨地看着他。
那双眼湿漉漉的,带着不可思议的干净和明亮。
他愣了愣。
“·········傻姑娘”
然而绿儿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宁州满城梨花的盛景。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黄昏,他们终于抵达相思湾城外,高高的城墙阻挡了她的视线,从城里吹来的风带着一股香味,他告诉她,那就是梨花香。
他拉住缰绳,不让马儿继续向前,他的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左脸贴在她的发顶上,“绿儿,你可知此时的相思湾城内,梨花微雨,若有一壶酒,赤脚沿河堤一路豪饮,何等畅快。”
“不过········”他勒着马慢悠悠地掉了头,“你可太傻了,估计会掉进河里。”
她疑惑地回头看他,却被他摆正头直视前方,他的声音凉凉地从身后传来:“我不和笨蛋一路走,所以,我要把你送回神山去。”
“嗯???”
四月又到了。
神山上依旧白雪皑皑,绿儿摆弄着酒瓶里的一枝梨花,呆呆地想,我若聪明一些就好了,那样,他或许便会带我一起走了。
神山下,玉面公子牵着白马缓缓走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真是只傻子啊。”
“不过,我也是个傻子。”
可不是吗,堂堂捕妖师,竟沦落成一个年年给妖送花的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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