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浪迹江湖许久,只为寻一味药。偶然听人说起江南的无峰山上有制药之人,他连夜兼程赶了三天的路,终于在第四天黎明,看到了无峰山山脚那片一望无尽的梨树林。
早春三月,梨花开得正盛,山风拂过,便是一地落英。他扬了扬手里的刀,未见刀光闪过,一截花枝却自半空掉落,被他接入掌中。刀客过分锋利的眉眼蓦地柔软,他唤:“阿筝……”旋即足下一点,携香而上,消失在半山腰的浓雾里。
无峰山山顶终年积雪,岩石裸露处,有妙龄少女赤足侧卧,红衣赛血,黑发如瀑,青葱指尖斜斜勾着酒盏,却无半滴酒水溢出。
“阿筝?”少女摇摇头,“我不认识。”
“前辈不是她。”在她面前站定的黑衣刀客满眼苦涩,“我知道的。”
少女有着一张和阿筝极其相似的面容,但头上的犄角和裙下的尾巴已分明昭示了她非人的身份,更何况――
“更何况阿筝已经死啦,死在了你的刀下。”少女声音甜美,说出的话却像匕首狠狠扎在刀客心头。
一瞬便让他重尝了剜心之痛。
曾几何时,也是在这样梨花纷飞的春日,一袭红衣的阿筝踏花而来,长剑直指他的胸口。她道:“想杀我师父,先问我手中的剑同不同意。”
那是他与人交锋受过最重的伤,不是躲不过,是对手太美,甫一出现,就迷他眼乱他心,令他忘了躲。所幸剑偏了两分,他没死成,满身鲜血地倒在了对方怀里。
女人终归是心软的,她明明想杀他,最后却救了他。甚至在他们最好的时候,忘记江湖恩怨,过着像梦一般的小日子的时候,阿筝会小心翼翼触着他胸前狰狞的疤,嗔怪道:“傻夫君,怎么就不知道躲呢?”
他捏住她的柔荑,突来的温暖让他不知所措,只低声答着:我不疼。换来阿筝娇笑:“呆子。”
美好的日子并不长久。当本该喝了千日醉正在昏睡的阿筝出现在他刀下时,他已杀红了眼。阿筝朝他喊:“杀我师父,毁我师门,你为何不连我也一并杀了?”
刀锋骤然顿住。阿筝却飞身迎着刀刃,扑上前去拥住他,她咳着血在他耳边说:“夫君,莫来找我……”
――阿筝不要你了。
“美梦易醒,恶梦难脱。但侠士可知,只要是梦,终归是有尽头的。”红衣少女掰开刀客攥紧的手,把被他握得半残的梨花枝掷入酒壶中,霎时花香四溢,“就像你寻了许久,也该知道这世间无药名‘后悔’,万事难回头。”
刀客突然就落了泪,身体竟渐渐变得透明:“可是我悔了。”
生同寝,死同穴。这是他们互许终生时说的,也是他徘徊世上千年不能放下的执念。弥留之际,他仿佛看见阿筝怒气冲冲地向他扑来,娇俏傲慢,宛如初见。
少女名狰,的确不认识阿筝,但给她提供了一副好皮囊的亡灵曾道:我不会原谅他。
就在方才,那亡灵却拥着黑衣游魂一起飘散在她眼前。
“你到底是心软了啊。”
有人从小就招女孩喜欢,不像他,总是让她们心生厌烦。
――走开,小姐金枝玉叶,哪是你能瞧的?
有人天生就会哄女孩开心,不像他,老是惹她们生气。
――既如此,公子还是莫来招惹奴家了!
有人一眼便能读懂女儿家的心思,不像他,只能干看着她生闷气。
“阿筝……”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换来红衣少女剜他一眼。
“东家的赛玉环,西家的女潘安,你求亲不成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让她们家下人给赶出来呢?”少女越说越气,索性拎了剑就要往外走,“我阿筝的人也敢赶,反了他们!”
“阿筝。”这次他终于加大声量拦住了她,却又在少女望来的明眸里软下声音:“不用去了。”
阿筝不是人,是这一片无峰山脉的守护神,平日里庇佑地界一方安平,若是其他事,邻里乡亲们铁定一口应下来,绝无半点含糊,但事关自家女儿的终生幸福,自然马虎不得。
刀客以前浪迹在江湖,随身只有一把开刃见血的长刀,身世不白,又无家产,虽然长得俊,却不是良人之选。
说起来,阿筝和刀客相遇也算是英雄救美,不过那日的情形回想起来和美好却无半分关系。
三月的春风吹过,梨花一夜压满枝头。刀客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了缤纷的落英里,那时他伤得极重,强撑着的一口气散掉,眼前开始变得朦胧,隐约中,似乎瞧见一头赤红的猛兽正在靠近。他下意识捏紧了刀,片刻又松开,当时他说什么来着?
哦,他说:“大仇得报,再无牵挂,供你裹腹也是缘分。”随即晕了过去。
醒来是不知几日后的黄昏,山洞里温着酒,酒气氤氲中,他看见阿筝挽起耳边的发朝他笑:“你醒啦?放心,我不吃人。”
――我救了你,以后你便是我的人。
后来刀客就过上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日子,在柴米油盐中打转。偶尔帮东家捉鸡西家抗米,回到落雪的山头,还有阿筝心心念念的目光――落在他怀里揣着的糖糕上。
此刻,那方阿筝还在恨铁不成钢:“你不是有刀么,怎么不知道反抗?”
刀客滚了滚喉头,什么也没说。
他想,温暖的小日子过久了,许是握不稳刀的,何况东西家的千金对他也不是无意,是他不知足。他醒来那天,先是瞧见了阿筝被橙黄光晕笼着的侧颜,觉查到她微微偏头,才红着脸慌忙又闭上眼。
少女美得惊心动魄,世间凡花,从此再入不得他眼。
有的人聪慧,如阿筝,为了他的亲事,自学了三十六计和各家长辈周旋。
有的人木讷,像他,学来学去只知道将计就计。
――远远地,又望见一支求亲队伍,山中长舌的梨树妖告诉他,那是龙宫的九太子。
嗯,比他帅,比他长寿,比他更适合阿筝。正在煲汤的刀客默默放下锅盖,转头对眼巴巴盯着的阿筝道:“我想起南家的女儿……”
“哦,那个‘小西施’?”阿筝两眼放光,拉起他风风火火往外走,“今日就去提亲!”
他攥紧掌中的柔荑,低声应和:好,听你的。
雾气云霞,霜雪天涯。
凡尘仙山,独为章莪。
章莪山,有异兽,名为狰。
狰化人形后,留有五尾一角。
她苦修千年,只为一朝得道成仙。
一日空中阵阵雷鸣,乌云翻涌,千百道金光落临人间。
狰不顾危险,跪在千丈悬崖边,任凭如刀刃般锋利的罡风划破红裙,她望向天穹,天中央有一漩涡。
她问道,“狰何时为仙?”
漩涡处骤然缩小,千万丝金光都被卷进了漩涡之中,汇聚成一点金色,其中传来一道仙音。
“霜雪落尽,人间春风,梨花满枝,自有仙来”
十六字仙音落。
狰显然一喜,连忙道谢。
霜雪,春风,梨花,不正是人间三月吗?
可是年复一年,章莪山上的梨花开了又谢。
她等了百年,千年。
仙人一直没有来。
时光如落花流水飞逝,狰变了。
她变得心灰意冷。
既然天这般言而无信,那么逆天又妨!
又一年三月,梨花再开时节。
一男一女两位仙人来到章莪山。
他们眉间一抹灼灼光华,耀夺日月之辉,闪若星夜之辰,风神迥异,何等仙姿玉容。
狰抬眸看那位神君,神君也望向她,一双含笑的桃花眸子若秋水盈盈。
她不由得脸热,她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
而旁边的神女却冷冷看着,不说话,但是笑容里有一把刀子,已在心中将她千刀万剐。
“章莪之狰,宜当飞升”神女将手中的玉简扔在地上,神色满是厌恶。
她用千年时间才换来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可被那个神仙女子轻轻一掷就落进了雪地里。
她不小心摔倒在地,狼狈地去捡那枚玉简。
但是,神女狠狠踩住了狰的手。
狰的视线突然模糊。
白的雪,翠的玉,还有红的血。
是谁的血呢?
好像是神女的血啊。
原来仙血也和人血没什么区别,都是肮脏的,罪恶的,令人作呕的。
狰杀死了神女。
神君悲悯地看向她,好似一尊佛。
她凄凄一笑,是世间最美的笑容,同时亦是最哀婉的笑,“你观我如何?”
神君不回答,深深地凝视最后一眼,仿佛要把她笑靥如画的模样,刻进魂魄里。
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传上仙界,天帝震怒,重罚。
除仙籍,剔仙骨,受尽九千九百种刑罚,永世不能踏进仙界一步,生生世世困在章莪山中。
虽然失去了成仙机遇,被剥夺了自由,可她还有一身的傲骨。
她是妖,却比九天之上的神仙高贵。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修炼千年,一息成败,方能参透,仙不仙,妖不妖!”
“我不成仙!”
她仰天大笑,雪地上却凭空坠落一滴泪。
每年三月,狰都会收到一坛酒,几枝刚摘的梨花。
大抵是那个神君托人送来,只因他自己不能亲自前来。
当初神君替她受下大多数的天刑后,被天帝处罚,从此毕生幽禁在暗天涯里,二人再无相见之日。
她轻轻一瞥,看见酒坛子上还有一个字条。
“虽非仙人,胜似仙人”
狰微微叹息,举起那坛酒,仰头倒入口中,饮尽了千年风雪。
狰将梨花枝放入空坛子里。
举与放的两个动作之间缓慢到像是几万年过去。
她一笑,红衣灼灼,好似仙人落凡间。
罡风呼啸,卷起浪花般铺天盖地的白色雪花。
少年紧攥着一枝梨枝,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及膝深的雪地里。
一
玉质器皿,素色绫罗。大抵仙子神宫,如此冷清沉寂。
“仙子可否停了这雪?”他跪于如积雪般雪白的柔软地毯,怔怔地盯着那殷红如火的衣角,眼睛忽然有些酸涩。
“章莪,我当初赠你一枝梨花,是让你来陪我喝酒,不是让你来难为我的。”女子轻声叹息,俯下身,让少年看清额间尖锐长角,如画眉眼是如幽深潭水般沉默的颜色。
“这场雪,已经下了八个月了。”章莪避开女子的视线,这样低声说着。
“我是妖,你求我,不如自求多福。”女子执起瑶觞,红衣宽袖滑下纤细手腕,带着冰冷梨花香气的辛辣酒液滑过喉头,笑道:“我赠过你梨花,你不如回赠我梨花。”
“在下身无分文,莫说酒杯,连半根稻草都拿去御寒了。”他冷冷地笑着,佯作不明其义:“一方仙子,不关心百姓疾苦,倒有闲心饮酒作乐。”
女子讪然,敛了笑意,静静听着窗外雪落的簌簌声响,似轻羽飘落道:“你不会明白的。”
二
他在章莪山顶住了一夜。
像是咒语呢喃徘徊,他在梦里也看见梨花酿和筝。
他梦见筝俯身拾取梨花,赤色衣裙飘上霜色花瓣,似火炙烤冰雪。
他梦见画着缠枝梅花的新帖,梦见物是人非,故人飘然而去。五尾,一角。
醒时额角悬着大滴冷汗。仓皇起身端起茶杯,只喝到带着涩意和苦味的梨花酿。木门吱呀一声开启,狰的五尾在空中摇晃。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眼里满是惊惶。
她手中酒坛坠落在地,醇酒溅湿了她胭脂色的裙摆,碎片划伤了她如玉的面庞。
她笑得萧瑟:“我是狰,狰狞的狰,五尾一角的妖怪。”
他不言,许久沉沉地问:“你当真没有停这雪的法子吗?”
她抚着额前的角,问道:“如果让你死呢?”“死不足惜。”
她想,明白了。
三
“章莪,停这场雪最简单的法子啊,就是我死。”她笑道:“我动了凡心,才会有惩罚,这天啊,真是狠,算计着我最终,还得为了你,为了这天下苍生,把自己的命丢出去。”
她拾起一片碎瓷片,放在腕子上轻轻一划,血腥气就混进了梨花酿的馥郁香气。毕方早些年就离开了,她独自守着这满是美玉却寸草不生的章莪山,多讽刺啊,却对跟这座山一样名字的人动了心。
他亦笑得酸涩:“别无他物,黄泉回赠梨花。”瓷片刺入胸膛,他执起她的手,轻轻阖上了眼睛。
恍若黄粱一梦。
章莪一死,雪就停了,天界的愿望从来就只是杀了章莪。她没了心魔,飞升成仙却不肯去仙界,仍是一身红衣守在山头,远方万物复苏之时,身侧酒坛插着一枝盛放的梨花。
当初穿丹色衣衫是为了在这枯山温暖自己,可就算她穿了几百年的嫁衣,她仍是,没有嫁给他。
她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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