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临顺口和容昭提过一句谢怀瑾养的弟弟妹妹都十分正统规矩,这话并不错,因为谢锦年果然是好姑娘,虽有不足,但能入景惠公主的眼,就证明谢锦年是很有一些优点的。
但陆照临还是看错了谢怀安。
陆照临只是在一年前见过一次谢怀安。十一二岁的少年,半大不大,一双眼古井无波,整个人似乎淡淡的,活脱脱是个少年版的谢怀瑾。
陆照临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少年时候的谢怀瑾是什么样的人了,见到谢怀安的那一刻,记忆像是着了色的黑白影画,骤然鲜活生动起来。
与很多人想象的不同,甚至与陆照临之前模糊着,被那些众说纷纭搅乱了记忆时候的印象不同,少年时候的谢怀瑾是内敛的,陆照临才是那个名满建康,年少才高的锦衣郎。
只是后来就好像反过来了,但又好像没有,毕竟这些年,他比谢怀瑾风光太多。
谢怀瑾当然还是极有名气的,但他的才学似乎都成了他那张脸的点缀,风闻有绮色艳情,不用问,只消听一会儿,男主必是乌衣谢郎。
但其实谢怀瑾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所以传言大多很扯,但明知道都是虚假的传言,陆照临那时候也愿意花上半天的功夫,慢慢听一个编造出来的主角是谢怀瑾的小黄文。
直到谢怀瑾为这个和他打了一架。
陆照临被揍的有点惨,大约是心虚,不怎么敢还手,也是因为明知道还手也打不过,还不如给他出会儿气,说不准心一软,就能少挨几下呢。
陆照临仰躺在地上,七八月的天气可能,记不清了,只记得夜风吹在皮肤上还是有些凉意的,心却被吹的平缓。
或者是被揍的平缓,谁知道呢。
迎着月光,淡淡的清辉撒在谢怀瑾那张淡淡的脸上,陆照临当时心里就想,这人长成这样,怕不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浊世公子。
谢怀瑾一句话没说,连收尸都免了,抬脚就走。
留下陆照临一个在原地,回味谢怀瑾走前那淡淡的一瞥。
又是淡淡的。
第二天陆照临就听说谢怀瑾去给容昀当家庭教师了,陆照临手里的茶,慢慢就凉掉了。
陆照临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考试,出仕,旁人眼里他早已做好选择,其实陆照临知道,他内心有过犹疑,有过彷徨,有过不安,有过后悔,有过太多太多。
陆照临真正下定决心,是在手里的茶凉掉以后。
陆照临没喝,倒掉了。
此后的漫漫时光,一点点雕琢成了现在这个眉目轻缓,举止闲雅的陆大人。
那是陆照临的当时年少,有一场匆忙的谢幕,有一个轻率的决定。
随意,敷衍,又潦草。
透过一层一层的滤镜去看当年的人,远不如此刻少年当面来的震撼。
陆照临不觉得他对谢怀瑾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思,更多的,或者说全部,在十六岁的陆照临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他不要变成谢怀瑾。
浮光掠影,他不要那样的虚幻,他要握住什么,不管是什么,只要是真实的。
太可悲了。
以至于陆照临看谢怀安的时候,多少带了点对少年时光的追忆。底色与背景被调染的如此梦幻,也就不怪陆照临眼瞎了。
谢怀安继承的不止是谢怀瑾的美貌而已,但又似乎只是美貌,最后连美貌都也有那么些区别。
所以人呐,只要细看,哪有完全一样的。
但一个寄托就不需要了,至少在陆照临心里是一样的。
流言害人。
被坑者众。
陆照临是个金字招牌,很难说谢怀瑾安排那时的谢怀安匆匆进京又匆匆离去,期间除了家人,只见了陆照临一面到底是不是刻意。
毕竟当晚陆照临是偶然兴起,随意登门,可谁知道谢怀瑾有没有暗示过他,陆照临可分不清谢怀瑾那些幽微的小手段。
陆照临活的称得上堂堂正正。
出淤泥而不染,这话有点酸,但形容陆照临却是正好。
所以陆照临说谢怀安是个好孩子,谢怀安仿佛就真成了个好孩子,大家都真情实感地信了,和陆照临一样。
容昭就是真情实感里的一员。
这不怪他,怎么能怪他呢。
陆照临和谢怀瑾最牵扯不清的那一年容昭还在边关吃沙子,生死黄粱,险险就去了。
容昭没下死手查过陆照临,谢怀瑾倒是被扒过一遍,但陆照临一个人对着谢怀瑾立志发愤图强不覆辙,这上哪查的出来。尤其后来谢怀瑾扶灵归乡,说实话,谁也没想过谢怀瑾还能有再回建康的一天。
先帝对陆照临有多少恩情,对谢怀瑾就有多绝情。
忍无可忍,大约也只有从头再忍。
建康城里叹息着十年以后说不好就只剩下章台五姓,街头巷尾笑一句五姓郎君可不如六姓子弟好听,可人人都知道那只是听惯了的缘故,二十年以后,大抵就没人还记得什么六姓了。
如今除了史书翻过,厚厚的尘埃下模糊难辨的字迹,也只有小儿学堂里,朗朗书声中能听得一句章台十三姓。
所以谢怀瑾回到建康的哪一天,容昭难得饮了壶酒。
一人独坐,一人独饮,遥遥敬过一杯,也不知道是敬给谁,反正最后被他自己喝了。
当晚容昭烧的不省人事。
一壶温酒,容昭断断续续昏迷了三天。从那以后,容昭才真信了自己的身体里装的是枯叶败絮,一碰就散了。
容昭觉得自己还是很认命的,不像谢怀瑾那么疯。
容昭的生活只剩下看戏,旁观者总是要清明一些,所以那些背地里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他多揣摩几回,也就了解了七七八八。
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要让现在的容昭来,谢怀瑾回京,才不会生出那许多感慨,把自己喝掉半条命。
容昭想,应是有一分怅惘,两分无奈,三分轻嘲,四分冷眼,如此才得十分悲凉。
悲凉的是他,也是谢怀瑾。
好像还是会有很多感慨。
容昭转身对着弟弟开火去了。
谢怀安是个好孩子,值得相交的话就是这么传到容昀这儿,又被容昀错误地传给了宋谌章。
然而见到谢怀安的第一眼容昀就想说,哥你是不是坑弟上瘾了,这谢怀安要是个好人他容昀到现在十八载春秋全白活。
单细胞生物容昀的迷之直觉。
宋谌章也看愣了一瞬,但随后就回神,不再看谢怀安了。
太学里有梁秋延色若春晓,同窗三载,不是没人打趣过山阴祝氏,只不过文华殿旁,也没人大胆到敢放肆高声谈笑这种事。
所以感谢文华殿,让梁秋延避免了很多校园暴力。
跟梁秋延这样的人同窗,宋谌章和容昀都听过几句以后可怎么娶妻的话,颇有同感。
所以是在梁秋延这儿,少年们才真正懂得何为容色倾城
也就一直没来得及真的懂得谢怀瑾的美色。
现在懂了。
在看见谢怀安以后。
那是真正的乌衣风流,世家颜色。
谢怀安左右一揖,声音也清亮,“弟怀安,请郡王长安,容表兄安好。”
宋谌章容昀:谁是你哥。
奈何他俩还都是。
近到即使建康城里都要认真论的亲戚。
宋谌章容昀:有点不爽。
谢怀安笑了,洒脱自如,带着少年气,青涩却朝气蓬勃。
“家兄晚归,劳两位哥哥久候,怀安这里先替阿兄道个不是。”
谢怀瑾半师半兄的身份,宋谌章和容昀又是不请自来冒昧登门的恶客,两人都回了礼,并不敢接这句不是。于是两下里都客客气气的,与谢怀安相互让了坐。
谢怀安这时再提起自己也不显得突兀,“原该二位兄长一到便出来相迎的,只是怀安初来建康,少不经事,也未料到阿兄这许久不归,实在是怠慢了。”
谢怀安又起身,认认真真行了个礼,“礼数不周之处,还望二位兄长宽宏了。”
谢怀安一个理由没找,基本就是直说自己年纪轻胆子小不敢出来了,这下宋谌章和容昀倒是不好接了,两人端茶的手愣在半空,好一会宋谌章才找着舌头,斟酌道,“无碍的,原是我们冒昧登门……”
宋谌章斜眼看容昀,容昀只好接过来,起身把谢怀安拽到椅子上,又换了话题,“怀安之前是在宣城求学?”
谢怀安笑了,“宣城毕竟祖地故里。说来惭愧,家中人丁不旺,先时年幼,阿兄担忧我在京中无人看顾,所以怀安留在宣城,也是与几位族老一处,阿兄更放心一些。”
谢怀安笑容洒脱,有一种不同于建康子弟的爽利与无畏,却又不显莽撞,进退有度行止有距,容昀忽然就稍微理解了点自家阿兄说谢怀安是个好孩子的意思。
可能也不全是在坑他?
容昀就走神了。
宋谌章就看谢怀安哪哪都不顺眼,嘴里说着惭愧的少年满脸都是对乌衣谢氏的家族荣耀感,宋谌章自己都没体会过这种感觉。
宋谌章以前会在心里说服这是自己身为次子的缘故,但现在,他晃了一下神,模模糊糊觉得,也许,是自己的问题。
宋谌章笑的挺假的,正准备照例问上几句宣城的风土人情,外面有底下人来报,说郎君回来了。
谢怀瑾回来了,大家都默契地停了话题,谁也不说话了,全都默默发呆熬过这一小会儿。
谢怀安心里哀叹,阿兄要是早这么一会儿回来,他不就不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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