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当空,清晖普渡。
一黑衣少年坐于屋顶望月,清俊的面容上是满满的怅然之色。
他叹了又叹,自怀中取出一张信纸,展开看了又看,终是不知何解。
此时一只纤纤素手将少年的眼遮了去,一位妙人儿自他身后探出了头,软声道:“在看什么那么认真?”
“莲。”
少女软软地唤着,似有些嗔怪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究竟是什么稀奇的宝贝叫你看它那么久,你都不理我很久了~”
她说着在少年的耳畔吹着气,身子柔若无骨般倚着少年宽厚的背。
“蕊……”
少年有些招架不能,登时耳根一红羞窘道:“我没有,别,别闹了……”
少年磕巴着轻轻推开了少女的手,他自小便教养在门规森严之地,有些不太习惯如此亲密之姿,尽管那一路在马车上,他没少被少女这般捉弄调戏。
此二人正是一路赶至九龙寺的唐莲和天女蕊。
此刻的唐莲正因为明日的行动而皱眉苦思着,如今他已抵达九龙寺同约好的大觉禅师见了面。尽管未曾将无心带来,但大觉禅师早有打算,他们已商量好明日启程去大梵音寺捉拿无心。
可就在不久前,唐莲忽然收到了师父百里东君的来信,信上只有短短四字:
凭心而动。
唐莲不解,曾问过院中练功的无禅和尚,却也只得到了其给出的模棱两可的八字:
佛曰:随心,随性,随缘。
即使如此他也还是想不明白,便是如今这番深夜久坐难眠的光景了。
可现在身旁的蕊不安分的小手让他愈发地难以思考,唐莲有些难以自持,他挪了挪身子试图转移话题。
“唔,是师父寄来的信让我想不明白。”
唐莲将信纸递到天女蕊面前,嗫嚅着说道。
“嗯~信上说了什么?竟然让莲如此苦恼……”
蕊却是看都不看那信一眼,手上佯作接信,实则玉指轻勾在身旁人的手背上流连。
唐莲猝不及防间递信的手被一只温软的手摩挲着,他止不住地浑身一颤,咬牙压抑着不让自己轻哼出声。
几下轻颤,手中的信纸便不自觉地一松便随风飘去了。
唐莲看着那随风鼓动的信纸跃动着起起伏伏,就好像此刻心绪不宁的自己一般。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师父只在信上提笔了四个字……凭心而动。”
蕊闻言,放过了身旁人的手背,攀附在唐莲的肩头,屈指上移,一一划过他的眉眼、侧脸、滚动的喉结以及那起伏不定的胸膛。
最终她歪着头,在他胸膛上勾缠着画圈,盈盈一笑道:“那么莲,就要好好问问你的心了。”
“我的……心吗?”
唐莲的呼吸有些紊乱,面前的蕊与他贴合地如此之近,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似乎某种悸动的感觉在那里痒痒的蓄势而发。
可忽然,蕊抽回了手,转头望向隐在天际的月,淡然出声:
“遇见之时心中刹那间的反应,便是你的心了。”
唐莲正自纳罕怀中温软的遗失,下一瞬便见那温软重新覆了过来,甚至靠得更近了,近得有些……没了界限。
那妙人儿就那么突然地近了他的身,她抵着他的额,眼波流转,语气温柔。
“就像我遇见莲那般……”
她说着说着轻轻启唇,有些生涩的吻向他的唇角。
唐莲先是一惊,那心中压下去的悸动却再次苏醒,雀跃着欢呼着似心中有小兽在咆哮。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在胸前,将她彻底拥入了怀中。唇瓣微张着,笨拙地回应少女青涩的吻。
这一吻深沉且缠绵,温柔又纯粹。
月色下身影相缠的两个人,好似都在冥冥之中随了心般做出了不同寻常的举动。
……
此夜撩人,同一时刻的月色下,无心与阿璟一行人此时却来到了山顶的一处破败庙宇里。
无心一指那庙宇上破败的牌匾,涩然出声道:“这里便是老和尚出生的地方,也是他一直留恋的不归之地。”
阿璟见状,心知他必是有故事要讲,便沉默着走近他。
无心像是回想起了某段往事一般,他捻着佛珠,远眺那苍茫的月色。
“老和尚一生颠沛流离,四处求道,最后定居在寒水寺中。他因着这里人的贫穷苦难而修行解惑,最后却依然解不了自己心头的惑……”
无心说着说着,忽然看向身侧认真倾听的阿璟。
“若杀一人便能救这世间的千万人,可那人偏偏又是无辜的,你杀还是不杀?”
阿璟抬眼撞进无心深邃的眸里,她隐隐察觉到他语调的伤感之意以及那微不可闻的悔恨。
她不知他在悔什么,但她可以清楚地告诉他一件事:
“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该被毁灭。”
阿璟一字一句地说给身旁的人听,面上难得的认真了起来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无论他的存在多么不被世人认可,但他始终属于他自己,没有人能随便决定他的生死。所以你提出的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因为根本不存在这种选择。”
“……倒真是有趣的回答。”
无心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他,眸光微动,似有顿悟。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更多的变成了释然。
“我小时候有一次睡得很不安稳,总感觉到有什么人站在床前。迷迷糊糊睁眼时,发现是老和尚。他提着戒刀,犹豫着想要杀我,最后却收了刀走掉了。后来他打开了罗刹堂,叫我修习里面的禁术。想让我由魔入佛,然而心中不知此举是对是错,最终因此一念之差便入了魔。”
“……嗯。”
阿璟静静听着无心讲述自己的故事,明明是很悲伤的故事,他却说得像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一旁的萧瑟忽然开口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
他看着眼前站定的无心,笃定地开口:“你姓叶。”
无心淡然一笑:“萧兄见多识广,能看穿我,倒不奇怪。我叫叶安世,是叶鼎之的儿子。”
雷无桀大惊:“叶鼎之?那个魔教宗主!”
萧瑟了然:“能让天外天、雪月城、佛教大宗甚至于朝廷势力都如此看重的人,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和叶鼎之有关。”
雷无桀听闻,忽然不解道:“天外天?那是什么地方?”
“魔教啊,里面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哦~”
阿璟冲他玩味一笑。
“额……”
雷无桀又是一惊,“所以之前追着我们的紫衣侯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吗?”
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阿璟。
“那之前还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了,不然我的小命可就交代到那里了。”
“客气客气,小小救命之恩不足挂齿,你就这辈子给我做牛做马吧!”阿璟笑着伸手揉了揉雷无桀毛绒绒的脑袋。
“啊?”
雷无桀一脸茫然地看向阿璟,他好像不记得自己说过要做牛做马这种话,而且这种事不是下辈子才要做的么……
这边嬉笑的二人浑然不觉举止亲昵的互动会令某个和尚觉得刺眼。
无心眯眼看着那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的少女,此刻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揉别人的头,下意识地无心抬手抚上自己的额——那里曾经被同一个人弹了两次。
“真是,轻佻的举动呢……”
他呢喃着,也不知在说着谁。
一旁萧瑟眼见无心神色有些不明,他隐隐有所察觉,却也不说破,只是兀自一笑说道:“当年魔教与中原各派签订盟约,其中还包括的那个十二年不得回天外天的质子……”
无心收了思绪,怅然一叹:“是我,如今十二年期满,那些当年签订盟约的人却想反悔了。他们有的人不想我回去,有的人想囚禁我,还有的人却是要杀我。”
“那你想怎么样?”
“我啊……”
无心仿佛脱力般笑了笑,回答萧瑟:“我只想回到寒水寺,继续听那个老和尚念经。”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聒噪如雷无桀,此时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那浓重的悲伤氛围太过沉重,沉重到无人舍得打破这片沉寂。
阿璟默不作声地蹭到无心身边,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却也知道他其实不需要安慰。
心思玲珑的他,其实看得比谁都开。自小钻研佛理的他,生死无常的道理也比谁都懂。
但出家是出家了,却不一定会看破红尘。
懂得最多的人,其实最痛苦。
阿璟忽然想到小时候,师父总是对月弹琴,背影落寞又寂寥。尽管师父没有落过一滴泪,但她总能感觉到师父是悲伤的。
那个时候阿璟小小的一只,也不能为师父做些什么,她只是本能反应着去蹭到师父怀中拥抱他,带给他温暖。
这么想着,阿璟下意识地动了。
她一时间忘却了什么男女有别,只是单纯地想要去拥抱眼前的人。
他武功高强,出家破俗,修道念经,可他说到底不过也是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也有喜怒哀乐,也有自己解不开的心结。
阿璟转头看向那眉眼低垂的少年,轻轻抬手环住他高大却瘦削的身子。
少年的个头比她高了不少,这显得拥入他怀中的她很是娇小。她踮着脚,将头一点点靠近他,最终抵上了他的颈窝。
在感受到怀中人身子轻颤之时,阿璟又紧了紧手中的力道。
真好。
阿璟闭眼。
小和尚没有推开她。
闭上双眼的阿璟没有看到的是,萧瑟和雷无桀惊讶的神情,以及那个与她相靠如此之近的他怔然的样子。
无心在阿璟一点点靠近他时,他就隐隐有些悸动在心头。
他不知道面前的少女要做什么,却也下意识没有抗拒她靠他这么近。
好像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排斥过她的接近。
直到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直到那突如其来的温软靠近他的胸膛,他才感受到了某种真实。
无心恍然间觉着,自己沉寂多年的凡心,乱了。
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似乎是一息间的天旋地转晕头转向,又好像五感全失束手无策的迷茫。
犹在少女扣紧双臂让他被禁锢在她怀里时,无心更加地迷茫了。
她的手臂是那么瘦小,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她,可他却好像在一瞬间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动弹不能。
推不开,也放不下。
习惯了一手行佛礼的他此时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无处安放,好像顺势揽过她的肩是错,不愿推开她也是错。
薄唇轻启着,却无法道出那道了千百遍的佛号,仿佛失了言语般唇瓣微颤。似乎闭口不言是错,张口言他也是错。
这是无心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对于经历的事那么束手无措,他灵台清明多年却第一次混沌了起来。
可他不言语,她却能。
他在愣怔间,耳畔依稀响起了少女轻快的话语。
只听得她说道:
“小和尚,等事情办完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回家。
无心失神,脑海中始终回荡着那句动听的话语。
家。
他还会有家么……
无心问着自己,自己却不敢去多想问题的回答。
思绪纷飞间,他又想到了老和尚常挂在嘴边的“心随意动”。
下意识地,他启唇回答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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