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二更方归，竟病卧寒毡。宗望特赐赵佶一条锦衾，并允许柔福在旁侍候。
三更时分，赵佶在“悲耶，哀耶，亡宋者佶也”的歌声中醒来，遽然惊坐，侧耳半响，忽然环顾左右疾呼道：“嬛儿，嬛儿！”
柔福忙趋跪毡前，扶起赵佶，只听他急切道：“大地隆隆，人喊马嘶，是什么声音？莫非大宋将士救父皇来了？”
柔福闻听，忙捂着嘴跑出帐外，忍着悲声哭了片刻，这才归禀赵佶道：“那是金寇押送掳来的财物入金都，夜以继日，连绵不绝，故有此音！”
赵佶剧咳道：“耻辱啊，耻辱！”继而气喘如牛，偃卧不语。过了一会儿，忽喃喃道：“将士效忠的并不是父皇，而是名利啊......父皇竟不如草民眷恋家园和亲人......因父皇无能，致亡国绝祀、妻离子散，上愧对祖宗，下羞见儿女......父皇必遭天谴而归不得中原！”
柔福向知赵佶不堪负重，连忙宽慰道：“即便是圣人，也不免一时遭遇困厄。昔者虞舜窘于井，仲尼饿于蔡，始皇帝质于赵，晋文公流离二十年，但都否极泰来，恳请父皇隐忍以待，必能‘柳暗花明’！”
赵佶苦笑道：“圣人之困，祸起他人；父皇之困，则是‘自作孽’啊！”
柔福惊慌道：“人孰能无错，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赵佶摇头道：“‘亡羊补牢’对于凡夫琐事或许有用，但对于父皇这样的亡国之君，只怕是往昔如梦，追悔莫及矣！”
柔福提醒道：“当年，齐国遭燕将乐毅侵伐，七十余城仅余其二，后赖田单火牛阵得以复国，未有寸土之失，何况父皇尚有江南半壁河山！”
赵佶微愣，随之暴起，点指暗夜高呼道：“倘有归日，当效齐桓亲率轻骑‘长驱千里去，一举荡虏平’！”说罢，竟以指为笔，书“长驱千里去，一举荡虏平”于地，吟哦再三，这才归卧寒毡。
柔福将宗望所赐锦衾轻覆在赵佶身上，又依偎在他的身旁，为其吹拂被砂土磨破的食指。
赵佶这才将目光转向柔福，他仔细端详，第一次发觉眼前这个小女儿竟长着和自己一样的凤眼龙鼻元宝耳！赵佶不由得冁然点指柔福和自己的眼睛、鼻子及耳朵，柔福也好奇地审视赵佶的面容，二人共照茶水影，继而相视大笑，似平生以来，皆未曾如此畅快过！
赵佶又咳了起来，柔福忙轻抚其背，候其稍安，又起身去寻茶水。
赵佶看着女儿孱弱的背影，心下酸楚：“大宋官吏食君禄而不思报效，唯知奉新主如鼠窜匿；中原百姓久享康宁，如今共苦之际，却只惦念着故土而不忧主困；平昔倍加嬖溺者韦妃、常梦初之流，亦‘但有同舟之言，并无共济之意’，略遇风雨即舍朕而去；饶我虔诚奉道，也不得上天庇佑，唯独这嫡亲的骨肉坚守身侧！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今尽知矣！”
待柔福端上茶来，赵佶接了，亲喂柔福喝过，这才一饮而尽，将茶碗抛在一旁，轻揽柔福入怀，叹道：“父皇今日方知‘穷途末路，惟亲情可依’！”
父女二人伤怀了多时，赵佶又道：“失天下事小，民终有新主，但失去祖宗祭祀，导致子女流离，实属罪大！今欲为刘禅、刘继元，作一安乐公，以保全祖宗祭祀、子女粗康，可乎？悔恨啊！”
柔福突然兴奋道：“‘柳庵’内，听他们说九哥已在应天府即位，他自会竭力与金酋协议，索要父皇重回中原！”赵佶沉默片刻，短叹道：“然俗世中，尚有两件物事大过血脉亲情，一则‘为帝’，二则‘成仙’。”柔福望着赵佶急切道：“不会的，九哥乃是至孝君子，定不会弃人伦于不顾！”赵佶苦笑道：“你是个女儿家，又不曾作过帝王，焉知‘为帝’之妙。”
柔福沉默多时，又道：“尚有宗望一诺，他定会在金主面前力谏，让父皇重登大宝！”赵佶冷笑道：“宗望不过晓得文人懦弱，欲以父皇为傀儡，便宜操控以成其欲罢了！”须臾又叹道：“但如今看来，能否回归故国，从而卧薪尝胆，再振朝纲，灭金雪耻，也只能寄望于他了！”
赵佶一边说着，一边慈爱地为柔福挠头，竟捋出数根略显干枯的白发！惊诧之余，又想她瓜字初分，却为蛮酋所侮，而自己贵为帝王，竟不能给她幸福，尚要赖她舍命相救，遂愧疚道：“父皇无能，连累了皇儿！”说罢，竟潸然泪下。
柔福忙为赵佶拭泪，并蜷伏于赵佶怀里，轻声道：“嬛儿恃着父皇的恩宠，亦曾享尽荣华，何言‘连累’？此番磨难，不过‘泰极生否’罢了！”
赵佶强止悲声，坚定道：“为父舍了这副老脸，定要哀求金主，将嬛儿第一个议归中原！”
柔福与父皇相处了半日，如愿一场，本已万念俱灰，打算服侍赵佶睡下便寻隙自缢以谢祖宗，如今听了赵佶这番父爱如山的话，顿时感到莫名的委屈，竟嚎啕大哭起来！她不再是鹰视狼顾中强装勇敢的“秦武阳”，而是一个渴望父爱呵护的柔弱少女。
“女儿但有生路，必救父皇归中原！”柔福轻声地发了一个誓言。
列位须知：明志方能奋勇！一人，一家，乃至一国，但凡有了目标，便能激发出巨大的战斗力，柔福因为有了“救父皇归中原”的誓言，便坚定了生的信念，整个人也显得无比开朗起来。
赵佶听了柔福的话，慈爱地笑道：“可惜你是个女儿家，不曾学得绝世武功，否则，或可趁此昏夜，救为父出牢笼！”继而又凝重道：“本朝以文治世，父皇倘不通文，必为群臣所轻，然今日方知，武功也不可言弃，倘大宋男儿个个文韬武略，女真小丑焉敢睥睨中原？！来日，嬛儿倘见构儿，定要嘱其文武兼备，莫要偏废，如此，方可附文亲武而致‘内通民意，外强防御’，咱们赵家也就能千秋万世而为君！”
赵佶说罢，却未闻回应，探头看时，群寇环伺的寒夜，小柔福已是蜷缩在父亲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帐外不知何处传来笛声，悠扬而清冷。赵佶闭目审听之，正是那曲《折杨柳》，不觉吟哦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当晚，赵佶作了一梦，梦见自己一丝不挂行走在无人的旷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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