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念竹才回来,细细和九青说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第二天,天刚灰蒙蒙亮,她们就出发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她们穿了一身白衣,换了一副面容,头簪白花,混在徐家送葬队伍的最后面,听着前面或真或假的哭声默数着时辰。
一刻,二刻,三刻……
前面传来喧哗的声音,念竹和九青对视了一眼,悄悄跟上。
徐家送葬的队伍即将沿河而过,纸钱撒了一路,地上是惨白的一片,风一扬,就是漫天的白,每个人的脸都显得麻木、呆滞、毫无生气。
丰县死的人太多了,亲友应该悲痛的,但是都习惯了。
每天、每天、每天都在死人……
而这些事,在今天可能就会有一个了结。
前面王家设了茶桌路祭,按理来说,路祭是亲友用以祭奠亡灵,遇有路祭,送葬队伍一般要停柩进行祭奠和答谢,祭奠完毕即起棺继续前行。
然而这是王家的路祭,徐家不想在送葬这天惹事,而王滨正坐在祭棚里翘着二郎腿喝茶。
“怎么,我好心好意这么早爬起来,设祭棚来祭奠三胖子的亡灵,你们倒要给我脸色瞧?”王滨挑眉,身后跟着的四个护卫“噌”得拔出半寸刀来,寒光闪闪,一时剑拔弩张。
没人想到送葬还有人找事,徐家没带任何武器,徐家大少爷抿紧嘴唇,上去半晌才说:“家父家母因为三弟已经卧床不起,王少爷和我三弟熟识,希望不要在今日生事!”
王滨冷笑一声:“不知道是谁生事!”
后面徐家的人就要上来理论,徐家大少爷止住他们,沉声道:“多谢王家少爷了,好意我们领了。”
王滨:“就这样?”
他不想在自己弟弟出殡这天有什么意外,让他走得都不安生,道:“你想怎样?”
“我都设了牌位了你说呢?”王滨讥讽地看着他。
徐大少爷深吸了口气,往后招手:“子仟,上来。”队伍里出来一个男孩子,是徐三唯一的儿子,当初跪在灵堂里,小小的一只,笨拙地安慰着自己母亲的孩子。
他通红着眼站出来说:“大伯。”
徐大少爷道:“给你爹的牌位磕个头,谢……王家少爷设路祭。”
子仟还不怎么懂事,但是他知道他爹特别讨厌这个人,于是说:“我不!”
“子仟!”
“我要谢他,爹会怪我!他会讨厌我!”
“子仟……不这样做,你爹才要怪你,今天你爹下葬,你要他走得不安稳吗?”
“大伯……”
“子仟,听话。”
他垂着头,走进祭棚跪下给他爹的牌位磕头,一抬头却看见王滨坐在祭桌上笑着看他:“哎!乖儿子,你爹我还没死呢!你娘我都还没摸够呢!可舍不得走!”
他一愣,他刚才在说什么?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杀了你!”子仟浑身颤抖,怒从中来,扑了上去,王滨一个闪身就躲开来,子仟一下子撞在祭桌的桌角上顿时血流如注!
王滨今天就是存心找茬,无论徐家如何退让,王滨的字典里就从来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
徐大少爷大怒:“子仟!”冲上去就抱住侄子,子仟不顾伤口,血糊了一脸,一边挣扎一边哭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开不起玩笑,开不起玩笑。”王滨讥笑着连连后退,四个护卫把他团团围住。
“王滨!你欺人太甚!”徐大少爷站起来举起拳头就往王滨身上招呼,护卫去挡,徐家的人早忍够了王家,当下扔下灵牌,哭丧棒,朝王滨冲了过去。
王滨有备而来,四周冒出来数个打手,两家人混战成一团,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念竹抢先去迷晕子仟,拖他出来替他包扎,然后送给后面无力打斗的婢女,嘱咐她们好好看顾子仟。
当念竹拖子仟的时候,九青已经一步一挪,站在徐家人身后,两只手一支一拍,一顶一压,徐家人就稀里糊涂挡开护卫,王滨被一步步逼到街上。
“你们都是死人吗?我花这么多钱养你们干什么!哎呦!狗娘养的哪个龟孙子!”王滨怒不可遏,四周一看,已经没有护卫围在他身边了!
他还想骂什么,一道寒光闪过,王滨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胸口,一柄匕首深深扎进他的肉里,血立刻涌了出来,下一刻才反应过来痛得大叫起来!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手里还拽着对方的领子,拳头还在对方脸上,就看着始作俑者慢慢倒了下去。
一个身影极快地扑了上去,他双手握紧匕首,高声怒喝:“你看清我是谁?!”
是赵老头!那个厉鬼!!!他怎么还活着!!!
王滨口里呕出血沫,他茫然地看着赵老头:“你是谁……”
他手一抖,笑话!笑话!他无数次从他面前走过,只求一个公道,他寻仇近两年,日日夜夜难以安眠,一闭眼就是自己惨死的女儿和妻子,但是这个凶手竟然不知道他是谁!
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被保护得多好啊……丰县闻名的厉鬼事件,竟然也毫不知情,更谈不上恐惧害怕,心生忏悔!也可能听过,但是只是像听一个笑话一样,听听就算了,无论是人是鬼,在丰县的地盘上,谁都惹不了他!
多年蛰伏,吃草根喝雨水,数次想要击杀他,数次放下这个念头,不是好时机,不是一击必杀的好时机,他要等,他得等,他女儿,他妻子受了这么大的侮辱,他一定要让他死!让他去死!!!去死!!!
可笑!可笑!可笑!
他沉默着,举起匕首,一下,又一下,狠狠往他心口捅!
去死!去死!去死!你毁了我女儿的一生,让她死了都要被人唾骂!你这个渣滓去死!!!
“死的不该是我女儿,是你!!!你早该死了!!!你为什么不死!狗贼!下地狱去吧!!!”
王滨无力挣扎起来,但他如今,不过是猎人手下待宰的猎物。
箭无虚发,即使近二十年不再打猎,但是宝刀封鞘二十载,出鞘仍露锋芒,必要见血!
护卫想拨开徐家人冲上来,却被徐家人有意无意拦住了!
等到护卫冲上来扯开赵老头,王滨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他站在那里,不逃不躲,一群乌泱泱的侍卫冲上来拿刀砍他,他浑身浴血,一声不吭,他的头被锤子重重敲了一下,有什么脱离了他的躯体,倏地不见了,这个顽固的老人摔在地上,溅起一层尘土和纸钱,漫天纸钱飞舞,不知为谁送葬……
我的蕊娘,我的女儿……
爹爹没用,只能这样给你报仇!
不要怪爹爹,爹爹真得很想光明正大给你讨个公道……
是爹爹没用,是爹爹不好……
地下黑,不要怕……
爹爹妈妈来陪你……
九青默默站在那里,看着老人手里带血的匕首甩出去老远,一群人涌上去围住他。
求仁得仁,血债血偿。
当时她和罗罗鸟同归于尽的时候,破釜沉舟,选择自爆,连尸体都没有。
但是心甘情愿,亲手了结仇人,没有比这个更让她满意的结局了。
一年,两年,三年……
年年复年年,即使千秋万代,波折坎坷,
只要他们活着,
就要仇人血债血偿!
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念竹上前拉住九青的手,并排站在一起,她轻轻说:“姓王的这是报应。”
“嗯。”
赵老头杀王滨的时候,念竹那瞬间又震惊又气愤,她以为只是她们出手教训他罢了。没有想到赵老头会突然冲出来,竟然趁着这次意外杀了王滨!从前到现在,被仔细保护着的王滨,竟然真的死在这一场混乱冲突之中,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人手里!
只是因为王滨奸污杀害了在世人眼里一文不值的他的女儿。
但是,被人瞧不起的他的女儿,却是他最疼爱的珍宝。
他本来永远没有这个机会可以杀王滨,是她们制造了这场混乱,而且杀人的刀……还是九青递的。
她很想质问九青,为什么不和她说,或许有不这么激烈的方式,可以惩治王滨,而让赵姓老人活下去。
但是念竹一转头看到九青的表情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她也没资格说什么,她也是始作俑者。
九青取出念竹备好的药粉“迷途”一吹,街上的人陷入短暂的呆滞,好像一下子堕入梦中,不知身处何方。
她嘴里默念一段咒文,地上的诛欲“嗡嗡”响动,自动立起来飞回九青手中,她把诛欲塞进念竹手里:“不要哭,我们还有事没做。”
念竹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念竹抹了抹眼泪问:“什么事?”
九青走向躺在地上的老人,小心地把他背起来,他看着还算结实,一背到身上才觉得轻飘飘的,好像一身血肉都已经耗干,只剩皮囊。
血和尘土沾了九青一身,她浑然不在意,像当初背着师父一样背着赵老头一步一步地朝外走。
九青看着逐渐升起的朝阳道:“送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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