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才十岁,他只有八岁。
已经经历了人生最重大的一次变故。
戏班主说做人要向前看,夫人千辛万苦放跑他们是要让他们好好活着的,所以,千万不要报仇,让父母苦心毁于一旦。
哥哥点头,但是转头就轻轻和他说:“娘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照顾你,我一定做到!但爹娘的仇我们也一定要报!”
他重重点头。
不报这血海深仇,枉为人子。
哥哥这么闹腾活泼的人,却一日比一日安静下来。
戏剧唱念做打,都有自己的一套,戏班里自然有武术底子的人在。
他和哥哥年龄尴尬,处于不上不下的水准,哥哥想师从戏班里退隐的江湖老前辈。前辈很老,也很厉害,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尤其是刀剑,取他人项上人头,只在眨眼之间。
前辈说,他和哥哥都是很好的根骨,他长相如桃花逐水,走的是浪迹天涯的路数;而他哥哥五官斧劈刀凿,刚毅果决最宜战场搏杀。
前辈说得很准,但对背负满门冤魂的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为了报仇,哥哥竟然甘心从一个少爷变成一个戏子,做武生的行当。
他从小到大,都想杀敌立功,为家国挣得荣光。
如今,他学了武功,但再也无法去他想去的地方了。
他也想学武,他哥哥却说他有一副好嗓子,该去唱旦角,以后派得上用场。
戏班主不同意,何苦渡母亲不同意,连何苦渡都不同意。
官宦之家,清流门第的子弟怎么能自贬身份,做这样的事!
没人同意。
都被人抄家灭门,永世都要活在阴影之下了,虚名算什么?可笑。
去跪,去求,去磕头,去绝食。
用尽所有极端的方法,只要能达成目的。
他听哥哥的,哥哥总是对的。
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
有时候,他哥哥总是默默看着天。
有时候,他哥哥总是把自己的手臂咬得血淋淋的。
有时候他半夜惊醒,总是会看见哥哥靠在床头幽幽地盯着他看。
“哥……”
“你会报仇的对吧!你不会忘记的对吧!”他掰着他的肩膀问。
“不会的!不会的!”
哥哥喃喃:“你是我弟,你是我弟……我们兄弟一定要去报仇的,不能忘记,不能忘记!”
“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是这么答应哥哥的。
“很好,很好。”他哥哥摸了摸他的头,“我以前和你说过干将莫邪的故事,要像赤,为父母复仇在所不惜。”
“嗯。”
四年已经足够改变一个人了。
哥哥十四岁的时候,他十二岁。
戏班离京四年,在交州依旧名气不减。他和哥哥是抢先登台的,蓄谋已久,他们太需要这次机会了,戏班主阻止不了,甫一登台就声名大噪。
不愿连累戏班,他们留下书信连夜走了。
为了模糊踪迹,他们在很多戏班都呆过,场场爆满。
半年后,燕京也有耳闻,爱看戏的王爷命他们来燕京。
主要是想看那出《赤》。
是只有两个人的戏。
没想的是,戏班已经重新回到了燕京。
戏班主找到他们,说要帮他们,这是自己妻子的遗愿。
不会让他们内疚,不会牵连到戏班,只是暗中陈铺,为他们和王家牵线搭桥。
那天上场的时候,何苦渡站在门口。
他趁哥哥不注意,他从袖子掏出一支梅花步摇塞在何苦渡手里:“我攒的钱不多……你娘的事……你不要难过。”
何苦渡紧紧攥着那支步摇,看着他:“能不能别去。”
他说:“不可能。”
“你在这里做什么?”
“爹!”
“你……不要不懂事。”
哥哥回来了:“你也在?看来是熟路的,班主让她来带路吧。”
“……她不熟。”
哥哥笑了笑,那笑看着冰冷且敷衍:“哦……那好。”
演出很成功,王奉让他们上前来领赏。
千载难逢,就是此刻!
薄刃离王奉不过半寸,却被班主握住了!他半片手掌几乎都被削下来!
“没想到公仪的儿子去做了戏子!哈哈哈,他泉下有知必定很高兴!”王奉嘲讽地看着他们,转向班主:“擒获潜逃的罪人之子,你做得很好。”
班主撕下布条草草裹住伤口,看着他们被人按住头,如猪狗一样捆在一起:“托大人的福。”
“果然……”哥哥自语道。
王奉指着他:“这个,先给老太公,然后再杀。”
王家老太公,最喜欢姿色妖娆的娈童。
他看着他哥,他哥眼里却闪现出奇异的光彩:“去!忍着!能杀一条王家狗是一条!忍到给我杀了王奉!”
他哥不用说话,他也知道他眼里的意思。
赤可以斩首奉客来复仇,他又有何不可?
既然来此,他们就做好了受辱赴死的准备。
父亲若有一朝沉冤得雪,哥哥为父报仇,只会有人认为他卧薪尝胆,为他义愤填膺,他也就不会为父亲抹黑。
至于他,世上少有人知道他是父亲的儿子,即使知道,也没有证据。
无关之人,受了折辱也不算父亲的污点。
未入族谱,幸好,甚好。
先要获取老太公的宠爱,活下来,然后挨个儿地杀,包括王奉,包括班主。
那个发须皆白,颤颤巍巍流着口水的老太公真的很恶心啊……他让所有人退下,摸着他的脸,眯着眼睛笑:“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眼睛猝然大睁!
“这皮肤……我找了这么多年的替代品……不愧是她的儿子……”
“你……”
“知道王奉为什么会找上你爹吗?他可不是唯一适合的人……”
“你!”
老太公桀桀怪笑着,咳嗽起来,半天直不起腰,直到咳出了一大口浓痰。
“真美……”他沉醉地亲着他的皮肤,痴迷地从他的锁骨往下摸,直到大腿根。
他忍不住恶心地干呕起来,体内被刻意遗忘的力量躁动起来。
“恨吗?这种表情还这样美艳,真是尤物……”他哆哆嗦嗦开始解衣服。
“你伺候好我,我保证你活得久……”
“父债子偿,你娘做不到的事,你来做……”
“流亡有什么好?跟你那个蠢货哥哥,啧啧啧……”
“不过他也快死了……”
“公仪家断子绝孙了哈哈哈……”
他抬起他的脚,亲了脚趾一下:“无一处不美……嘿嘿嘿……”
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身上的麻绳根根断裂,他赫然暴起掐住老太公的脖子!
老太公被按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愣住,然后感受他的蓬勃杀意,意识到自己真的可能会死,才惊恐地挣扎起来:“你!你!你!别……别……别杀我!!!”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老太公面色紫胀,伸长舌头,开始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别……求你……救命……”
“让开!”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哥?”
他哥把他拉开,面沉如水,一柄短刀毫不犹豫捅进老太公的胸膛!
老太公像一只老王八一样疯狂挥动着四肢,突然而至的痛楚让他爆发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痛啊!!!贱货!!!来人啊!!!”
哥哥眼神冰冷,又一刀干脆利落地割断老太公的喉咙,老太公奋力地挥舞了两下双手,嘴里嘶嘶呵呵地两声,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哥哥犹不解恨,狰狞着脸,青筋根根暴起,拼命地捅老太公的尸体,一刀又一刀,血溅了他满头满脸。
他不停地喃喃:“老狗贼!老狗贼!灭我满门,辱我兄弟……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下地狱去吧……”
态度前后不一的哥哥精神状态早就不对了。
他也是。
他们全都成了疯子。
“哥!”他拉住失去理智的哥哥。
哥哥听到他的话,手中动作一停。
“我答应娘要照顾好你的,我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弟弟……”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脸色灰白地站起来,替他披好衣服带着他跑出来。
“快跑!”哥哥杀掉要叫人的小厮,打开侧门道。
“哥!”
哥哥抓住他的衣领死死瞪他:“趁我还没后悔!快跑!”
他哥猛地推了他一把:“快跑!到时候替爹娘和我报仇!杀尽王家猪狗!”
“哥!!!”
奴婢,侍从,侍卫,全朝这里奔来了。
“跑啊!蠢货!快跑!”
他知道自己不可以留下!留下两个人都要死!每条路都被堵死了!但他必须要逃!
他哥替他挡在前面,仅凭着血肉之躯和一把短刀和刀剑相对抗,他听着身后无数人的呐喊,威胁,刀剑枪矢插入哥哥血肉的声音飞快地奔跑!
这是他哥用血肉给他换来逃生的路!
体内有一股力量再不停地鼓噪,没人可以追上他。
汗和泪混在一起,滚滚而下。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
“小良啊……”轻轻的叹息。
……哥哥的声音?
……哥!!!
他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
他哥死了!!!
他世上最后的,唯一的亲人死了!!!
他痛哭出声,却丝毫不敢放松脚步。有一把刀子从头顶开始一路削下去,刮着他的骨头,搅碎他的心脏,神经根根断裂,肝胆俱裂,神魂俱碎。
“小良,我们去凫水!”
“放心,你哥罩着你!”
“以后你当诸葛亮,我当关云长!”
“你会记得的?你会报仇的对吧!”
“不能忘记!不能忘记!”
“快跑啊!”
快跑!快跑!快跑!
以前夫人说这句话,哥哥带着他从家中逃离。
现在哥哥说这句话,他只能自己逃离虎狼窝。
快跑!快跑!他永世都不会忘记!他总有一天要杀尽王狗!屠尽王家!
他要报仇!他要报仇!他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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