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灰败，惊慌失色地后退。
“下三界的孽畜！要杀要打给个痛快，别钝刀子割肉，唧唧歪歪没个完！”
九青直起身来，朝人群中眯了眯眼：“谁说的这句话？出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窸窸窣窣中，一个老妇人昂首挺胸走了出来。
“呸！我说的就是你们这些蛇鼠一窝的妖魔鬼怪，整天胡作非为！老婆子贱命一条！没什么可稀罕的！你要杀就杀！”
这老太婆怎么这么有意思？
九青悠悠闲闲地把碧血枪拔起来，取出一块丝帕小心擦拭着，她看着乌黑中透着碧色的□□，把一众人的心熬得七上八下的，才闲闲地说：“我又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们了？”
人群中的小孩子禁不住这么压抑的气氛，“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又迅速被爹娘捂住了嘴。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老妇人给九青气得胸闷。
九青收回碧血枪化为木簪插进头发，她拍了拍手，鼓起掌来：“很好，很好，这里起码有百来号人，最后竟然是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出来与我叫板，讨个生死痛快！”
众人纷纷垂头，但也只为了躲开九青的逼视。
沉默良久的镇长终于出口道：“我等不过是凡人，被她困在代面坊千年之久，已经是被折磨得油尽灯枯，要杀要打，二位早些发话罢。”
“不行！不行！就算要死，我也要知道囡囡在哪里！我们的，我们的女儿还在那个妖孽手里！”镇长夫人拉住镇长的衣袖，语无伦次道。
镇长扶住镇长夫人，嘴唇微微颤抖：“夫人，你知道，她早就被画娘……”
“不——！！！”镇长夫人捂住耳朵，浑身发抖，脸色仓皇：“她还活着，我是她娘，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画娘床上躺的难道不是……”九青眉头皱得更紧。
“幻术。”顾泉淡淡答道。
“我先弄清楚真相，再决定怎么办，不用急着找死。”九青摆摆手，取出朱砂笔飞速在老妇人和镇长夫妻头上画了个吐真咒。
时间有限，不能耽误正事。
三人反应不及，镇长后退了两步，捂住额头：“你做什么？”
九青歪头浅浅一笑：“让你们诉真实的冤情呢……”
“一千多年你们在代面坊都被操纵着做什么？”
老妇人激愤不已，话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句又一句地冒出来：“我们一直受她的操控！一日复一日做相同的事情，明面上像傀儡一般过家家，暗地里挖自己的血肉灵魂做面具，是个人怎么受得了！”
一千多年，天天被人操纵着重复机械地做同样的事情，那一千年和一天也没有差别，这一千多年都是由相同的一天组成的，只会把这一天的痛苦无限延长，尤其是……挖自己的血肉灵魂做面具，的确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原来以为她是个好孩子，没想到是个妖孽！害人精！”
“这又怎么说？”
老妇人几乎是又痛又哀地看着画娘，画娘被她灼灼的视线看着，竟然还笑得十分得意。
她喝道：“不知廉耻！还笑得出来！”
老妇人指着画娘的方向道：“当年天下大乱，我们很多都是四处流亡过来的。她一开始装得好心好意，乖巧懂事，采药救人，没想到，呵！没想到早打好了如意算盘，要拿我们祭妖魔！”
嗯？所以说镇长夫人刚刚没说完的话就是画娘拿他们的女儿去祭了妖魔？
镇长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多年的悔恨和怨愤以及其他说不清的感情把他拖入了深深的自责内疚之中：“是我把她从路上捡回来的，当时看她和我女儿年岁相仿，却瘦小可怜，又被人欺侮，才……”
他沉痛地闭上眼：“早知如此……我该……”该什么呢？他嘴唇颤动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来我家中后，就算做我女儿的丫鬟，我家人口简单，她便帮着什么都做一些。我早该察觉到不对的，我当时就该发觉的，哪里会有这么小的孩子这么懂事，劈柴烧火，煮饭洗衣，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做事讲话也像个大人。她长得是一天比一天好看，来我家中不过两年光景，已有非凡之貌，众人见了都夸，很喜欢她。因此她额外珍惜自己的样貌，谁也不能动她的脸，一动就要一反常态大发脾气。我当时只当她年幼，也并没有其他不妥，因此还对她格外照看些……”
“两年之后，人间烽烟四起，听说是仙界和魔界作战，波及人界，我们也不十分明白，只是逃难的人日益多了起来，都聚到我们这边的偏远小镇来。”
“后来……便有了瘟疫。”
瘟疫？九青看了四周脸色遽变的众人一眼，瘟疫，对于千年前的人界，不啻于一场浩劫，往往尸横遍野，甚至颠覆九州当权王朝，将各方势力重新洗牌。
这群人是怎么在穷乡僻壤，医疗条件极差的小小村镇中活下来的？
“我们这里虽有大夫，但是架不住人多，她也会些医术，识草药，跟着大夫到处救人。只是好景不长，我们这里大夫要么感染瘟疫而逝，要么都逃了。她一向伶俐，学到大夫的六七分本事，主治大夫竟成了她。”
说到这里，老妇人气得叫道：“她四处救人，又喜欢别人夸她好看，我们看她人美心善，夸两句也没什么。但是后来她治不住大家的病，死的人越来越多！每天都在死人！”
她喘了口气，咬牙切齿地继续说：“后来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善心的大夫，医术高超，救了我们许多人。她听惯了好话，见到原来围着她转的人都去了那个大夫那里，她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日日吵闹他医术不好，叫我们把他赶出去，真是不胜其扰！日子过得愁云惨淡的，谁还有空闲哄着她高兴？！但是看在以前她的功劳上，也没有和她计较，没想到最后她竟然因妒生恨起了杀心！杀死了一直医治我们的大夫！”
镇长夫人疾言厉色地指着画娘朝九青尖叫：“你别以为她是个小孩，谁知道她活了多久！没准儿比在座的各位都要老上一圈！你当她的脸是天生的？是和妖魔做了交易！”
顾泉抬手一压，众人的心绪好像被一股柔风吹过，冲天的怒气散去不少，有些冷静下来。
他温吞吞地问：“你们信誓旦旦，可是见到了？”
镇长夫人道：“自然！我们亲眼看着一天晚上，她捅死了大夫，和妖魔做了交易，她可以得到控制所有人的能力，无上的美貌，代价……就是我们！我的女儿就是头一个！没有良心啊！我女儿这么喜欢她，她却结果头一个就把囡囡献祭了！呜呜呜……我们做错了什么……神啊……娘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你一面啊……”
镇长搂住又要控制不住情绪痛哭的妻子，安抚地拍她的肩，丧女之痛即使过了千年都不会有分毫减轻，只是他不能随意崩溃，否则谁来安慰他的妻子？必须要有一个人能撑住，只能是他。
镇长双目赤红，张口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她答应妖魔，取我们的血肉作色，魂魄为料，每年为他做出千副面具！牌坊下的人仙长当他们为何如此痴傻？是被抽了魂魄啊！而她在我们身上都种了傀儡线，撕下我们的脸挂在自己房中封了灵魂监视！我们戴上面具天天陪着她过家家似的演戏，做出阖家欢乐，世外桃源的假象！人人见到她就要夸她，讨好她，自欺欺人……自欺欺人！”
老妇人咬牙切齿：“代面坊是她画出来的幻境，所有的事都随着她的心意而动，她爱美，讨厌残疾和貌丑，那些长相丑陋的就要比别人多戴一层面具，我们尚有几个表情可做，那些丑的，一千多年来就是有一个表情！想哭哭不得，想笑笑不得，明明是个活人，却活得身不由己！”
老妇人满眼含泪，悲愤不甘地大骂：“简直就是活地狱！天可见怜的孩子们！做什么遭这样的罪，拿走他们的脸，面具下的都是血肉，永远也长不起来！他们日日受剥皮的苦！还不如杀了他们让他们早些去投胎！”
原来代面坊并不是人人化妆，涂脂抹粉，而是人人都戴了面具，妆容是固定的，表情也是固定的几个。画娘房里挂着的面具，是他们原本的脸，傀儡线一断，里面禁锢的魂魄被释放出来，他们也变回了原来的自己。
众人都被勾起滔天的怒火，大骂道：“你说她可不可恨！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所有人都能陪她！便要我们全部的人送葬！”
“你说她该不该杀！该不该死！”
“你自己做的法！没什么道理不信！这就是你维护的蛇蝎心肠的小人！”
“我们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凭什么！凭什么！”
九青转头看向画娘。
“别看我了，他们也没说错。”画娘换了一张脸，笑嘻嘻地看着九青。
“呐，我问你们……”画娘的手从脸上一抹，突然变成一张青面獠牙，丑恶不堪的脸！
众人吓得尖叫起来：“露原形了！！！啊啊啊！妖怪妖怪！！！”
画娘“咯吱咯吱”笑起来，笑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她捂着肚子问镇长：“你看看我！你为什么低头！为什么不看我！我要是长成这样，你会因为我可怜就把我带回家？哈哈哈哈早跑了吧！笑死人了，脸怎么不重要了？脸怎么不重要了！”
“看看你们现在的反应！一个小孩子，就算是个普通人，长成这样，也要被你们当妖怪打死的罢？当初有个小乞丐，又臭又脏，断了一条腿，身上都是烂疮，你们可是理都没理过他！我端药给他吃，你们还抢，说浪费！转头给了另一个年岁相近的孩子吃！不就因为他长得讨喜，会说话，有父母？”
“他是我怀里死掉的，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睁得可大了，但还是很丑，让人一眼都不要看。我早明白了，那时候更明白，先有皮相，后有心肠。”
“我要是长得不好看！不对你们好！你们会对我好？会相信我会医人？会不怀疑我？”
她揩去眼角笑出的眼水：“喂！你看到没有，这是现实哦！你逃避什么啊！就是这样，你才要变漂亮的不是吗？”
画娘笑着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喂，不承认啊？装什么死？”
她是……自己在和自己讲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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