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辈分高，威望又重，那些碎嘴的人不情不愿都住了口。
但只是静了一瞬，又是小声地发起牢骚来。
“啪！”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同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扇得一个趔趄！
“我他妈忍你们很久了！有本事再说一句，头都给你扇掉！”九青甩了甩手，冷笑着看着怔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人。
“是我太温和，竟然还听你们叽叽歪歪个没完，你们难道还没搞清楚，这里到底谁说了算？给你们三分颜色就给我开染坊！”
人群彻底安静了，看着九青的目光又惊又俱。
顾泉冷冷旁观，不置一词。
老妇人也是一愣，但是不理会那些人，转头朝九青和顾泉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又站了起来道：“多谢两位仙长，方知真相。老婆子实在汗颜，要说活下来的也有我一个，蝼蚁尚且偷生，能活自然想活。我不是什么好人，读书不多，道理也懂得少。这一千多年了，她做错了，我们做错了，谁做错得多，谁做错的少，我也分不清了。”
她沉声叹道：“仙长无论如何处置我，我都别无二话。”
顾泉微微动容，还没张口，幻境却霎时间发作起来，狂风大作，阴沉沉的雾气飞速散开，一会儿变作宫殿，一会儿变成乡野，变幻之快，顷刻间已见了人间千年沧海桑田。
顾泉落下结界道：“怕是不能了，请各位做选择吧。”
生还是死？
“投胎！”“我要投胎！”“我选投胎！”
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选。
一条生即是死的路，一条死即是生的路。
百年活死人，之后便魂飞魄散和生生不息，轮回转世的投胎，在他们当了千年傀儡之后并不难选。
顾泉抬手，结界开了一个门：“地狱之门就此打开。”
顾泉微微笑了：“请进。”
众人推推攘攘，没有一个先进去的。
镇长小声问他的女儿：“囡囡，走吗？”
女孩子睁着懵懂的眼，从刚才到现在，她都没有听懂大家在说什么，她更小声地问：“那画姐姐呢？”
镇长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女孩子再问：“过了这道门，我还可以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吗？”
此话像一记重锤直接砸在了他的心上，他灰了脸色，一言不发。
镇子妻子却夺过女儿，越过众人跑到门前！
她回头惨淡一笑：“郎君，你想要贪图这一时团圆，百年之后一家三口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吗？！”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决绝道：“纵使我们一家千年后才相聚，但又怎能为了一时天伦之乐赔上女儿的生生世世！她还这么小！”
镇长脸色遽变，惶然站起来：“你……”
镇长夫人朝他粲然一笑：“要是有缘，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总是还能做得一家人。”
她看了画娘的方向一眼，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抱着哭泣挣扎的女儿头也不回率先进了门：“郎君，我在门后等你。”
镇长想到不想冲到门前，又堪堪停住，朝着画娘深深望了一眼，直接进了门。
由他们先进去了，其他人也立刻跟上，蜂拥而至，转眼间，人都走光了。
顾泉温声问：“您不走吗？”
老妇人盘腿坐下，满不在乎地说：“多谢仙长垂询，老婆子早活腻了。去转世投胎，受六道轮回之苦，又有什么意思？不瞒仙长说，我活腻了，也死腻了，我留下和画娘说个话。”
顾泉眼光一动，他没想到人界也有这样的人物。
或许这就是实力微弱的人界还能在六界之中有一席之地，能够生生不息的原因罢。
老妇人继续说：“仙长也别太厌他们，人嘛，总有各种各样的，不能一棒子全打死不是？一千多年，他们真的是过怕了，里头虽然有很多坏小子，但是还是有很多好孩子，大家也只想求个出路罢了。那些真正坏的，到了冥界，还是要受处罚的罢？”
顾泉微微颔首：“对于他们，我并无好恶。您说的，我也知道。他们虽免受红莲地狱之苦，但是还是会依据生前德行，各入轮回。”
老妇人欣慰地点头：“那好，那好。”
门缓缓关上。
九青忽地扯了扯顾泉的袖子：“画娘活不成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顾泉抿了抿唇，然后道：“还有一线生机。”
顾泉叹了一口气：“幻境全靠她一力支撑，她脸上又带了这么多层面具，解开幻境和面具，她便还能活。”
解开幻境……那老婆婆不是立刻就……
顾泉仿佛看懂了九青的想法，点了点头。
九青还未说什么，老妇人就道：“等我和她说说话，说完了，你们就劝她解了，再骗骗她就好。这丫头也是做错事了，以前的事让她什么都憋着，错过了讲真话的时机，又是那样的境况，事情就一步步糟下去，都是因果。”
九青迟疑道：“但是解开幻境，您就……”
老妇人笑着摇头：“仙长怎么比我还看不开，早死晚死都得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一刻，老妇人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九青一下子就愣住了。
老妇人在乎生，在乎死；不在乎生，不在乎死。她经历生死，争取过生，又放弃了生，她才称得上是超脱。九青一贯以为自己不在乎生死，是错的，她从前不在乎生，不在乎死，不在乎旁人，是因为从未重视过，从未在乎过。
从未拿起，也就谈不上放下。
她现在好像正在把自己从前缺失的都慢慢拿起，慢慢握紧，却不想放下。
如今所拥有的的一切，她都不想失去，活着才有希望，才能拥有，她不想死，她现在，怕死。
但怕死不丢脸，贪生怕死才丢脸。
九青看着老妇人，默默无言。
画娘悠悠转醒，脸色苍白，她抬头看着天空，道：“你们都知道了。”
九青走到她身边：“你要瞒多久呢？你能瞒多久呢？”
老妇人上去摸了摸画娘的头，画娘骤然转头，看着老妇人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眼泪已经先一步浮了上来：“我……”
她摸了摸画娘的头：“大家都没怨你，真的。你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孩子。”
老妇人在骗她，很多人无论在跨过那道生死之门之前，还是之后，都在怨恨画娘，怨恨那个雌雄莫辨的妖魔，怨恨这个世界，或者怨恨他们也不知道的东西。
总之，他们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在怨恨，很多人永远都不会停止。
那个不知名的女子，就算不在这里，她所种下的恶因，在千年后还是源源不断地生出恶果。
画娘这时候却什么都相信，她呢喃道：“我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孩子？”
老妇人轻轻把画娘抱在怀里，安慰道：“嗯。”
画娘还在呢喃：“我是个特别好的孩子？”
老妇人心中酸楚，摸了摸画娘的头：“是。”
画娘把头埋进老妇人的怀里大哭起来：“婆婆，婆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婆婆，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老妇人眼泪滑落下来，她摸着画娘的头：“婆婆知道……婆婆知道……”
等到画娘哭够了，她才泪眼朦胧地问：“婆婆怎么没走？”
老妇人温柔地揉了揉画娘的发顶：“因为想和画娘道个歉，然后我就要转世去投胎了。”
结界外面的风慢慢静了下来，幻境随着画娘的生命逐渐终结而停滞下来，如果画娘不解开幻境，幻境还能再残存百年。
“画娘，你把幻境解开吧，婆婆要去冥界了。”老妇人摸了摸画娘的头。
画娘却把头转向九青和顾泉，像是要一个证明。
九青看着画娘的眼睛，说不出话来，顾泉稍稍握紧了九青的手，朝画娘点了点头。
画娘放心了，她抱着婆婆，又开始道歉：“我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我做了很多很多错事，我真的……我真的很对不起大家，我应该更努力一点的，婆婆，我去了那边再好好向大家道歉……”
老妇人嘴唇颤抖着，慢慢摸了摸画娘的头：“够了，够了。”
画娘放心了，她解开幻境，一瞬间，老妇人便随着幻境消散了。
画娘问：“婆婆走了吗？”
顾泉现在已经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一切，他适才要救一救画娘，是想直接抽取她的记忆，没想到九青先他一步做了。
此刻他对画娘没什么好恶，之前的杀意极快地平复住了，他淡淡回道：“走了。”
画娘微微笑起来：“我也要走了。”
九青抓住画娘的肩：“解下面具还有救！”
九青手伸到画娘脖子后面，想要直接施咒撕开画娘的面具，画娘意识到九青要做什么，立刻猛烈地挣扎起来：“不要动我！不要动我的脸！”
她捂住脸拼命地躲开九青的手，“砰”的一声从轮椅上滚下来，轮椅整个摔在地上，木制的滚轮转了几圈，停下了。
她虽然在挣扎，力气却渐渐弱了下来，她睁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那模样像是河岸垂死的鱼，她只要稍稍努力便能重回河中活下去，但是她却不愿意。
画娘如果不解下面具，她便是死路一条，那婆婆她就白白的魂飞魄散了。
九青捆住画娘的双手，去撕她的面具，却怎么也取不下来。
“姐姐，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不是我的话面具是揭不下来。”画娘喘着粗气道。
九青转头看向顾泉：“顾泉……”
顾泉半蹲下来，看着九青道：“她用的是自己的血，自己的肉造的面具，戴了千年，非她不能解。”
他向来只会给对方选择，而不会干涉，无论是选什么，都是自己做下来的，他们还是要自己去走自己的路。
“你解开罢，美丑对你而言真得如此重要？”九青看着濒死仍不肯解开面具的画娘道。
画娘凄惨一笑，明亮的双眼看着九青轻声说：“因为姐姐是个美人，自然不懂。”
画娘声音渐弱下来，感觉身体是那样沉重，灵魂却是那样轻。
她看着九青笑：“姐姐不知道我长得是怎样的吓人……我看了这张脸这么多年，还是会被吓到……我不想看到姐姐被吓到的样子……”
“不，我剥下原来的脸，戴了一百副面具才有现在的样貌，我死也不会解下来，我太丑了，我受不了的……”画娘苦笑。
一百副！代面坊貌丑的人戴两副已经生不如死，她竟然戴了一百副！
“画娘……”
“姐姐。”画娘打断她，“摘下来我能活多久呢？你就抱着我，和我说说话罢，我很多年没和人好好说话了。”说着，吃力地眨了眨眼，显出小女孩天真娇俏的样子来。
你知不知道是婆婆让你有了一线生机！你……
你不知道，你不能知道……
我也不能说。
九青做不出决定，因为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告不告诉画娘，画娘都会因为这个结果而死。
画娘埋在九青怀里，叹道：“姐姐，你好温暖。”姐姐好暖和，她开始觉得身上没这么冷了。
九青看着画娘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连和她说话的力气都要没了，就真的无力回天吗？
九青道：“画娘，末路其实有一种解法。”
画娘闭上的眼睛睁了睁，眼泪亮了些许：“什么？”
行至末路，哪里还有什么解法？
九青抱着画娘，在她耳边道：“就是从红线打结的地方解开，就可以拆开。”
没有因，就没有果。
画娘眼睛亮了亮：“是么？”
画娘沉默了一会儿，换上了另外一张脸，她勾了勾嘴角，“是么……我都不知道……所以说，她是，我也是，我们都是笨蛋呢……”
“姐姐一定比较喜欢她罢？毕竟这个我这么残忍，这么恶毒，完全没有同情心……”
“都是你，她也是你，你也是你，你们都是一样的。”九青轻轻摸了摸画娘的头，从刚开始的厌恶到后来的同情，现在九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她并没有这么多同情心，只是不愉快地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是吗？即使是安慰我，我也很高兴呢……”
“我们都喜欢，姐姐摸我们的头，感觉好像我们是被珍惜的……我说想让你当我的家人，是很认真的。”
“我是为了保护她才诞生的，她太软了……看得我很生气，怎么能活成这样呢？想要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啊，怎么能活得这么卑微呢？”
“她现在还在哭呢，这个爱哭鬼，从我认识她开始……就……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心烦意乱的……好了，不要哭……我还能保护你的……”
画娘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像拿另外一个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虽然她喃喃念叨着让另一个她不要哭，但是她自己的眼泪也一直从眼角滑落下来。
“丑死了……不要哭了，别哭着去死啊……这样丑……”
“笑一笑……笑一笑……”
她最终还是没有把面具解下来。
她最后的表情，是在流着眼泪笑。
笨蛋很容易一条路走到黑。
九青揽紧画娘，他们在幻境里不知呆了多久，雾气和风终于散开，头顶已经是晴朗的夜空，满天星河，九青抱着画娘跪坐在地上，顾泉静静站在她身边。
蝉鸣阵阵，芳草萋萋，萤火虫从草丛中飞出来，围绕着他们，夜间的露水凝结在叶片上，顺着叶脉滴落下来，浸入土地之中。
安静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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