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武安侯白奕,陆淳还是极为欣赏的,白奕用兵的特点正是占了儿子陆缺所没有的那个狠字,只要让白奕占据一丝上风,他就如同跗骨之蛆、克敌咽喉。在白奕眼中万千生命只不过是战后的一串数字,当年他在镇南关屠灭三十万天星、南离联军,铸就了他杀神之名,让周边诸国都为之胆寒,就连大乾朝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如果不是皇帝一意维护,可能白奕早就在朝臣的攻讦下被调回京城,到外阁之中担任一个闲职,再不复如今北疆督帅的威风。
不过对于陆淳来说,白奕的杀性却不是什么缺点,两国相争、沙场决胜,唯有你死我活,容不下任何一点仁慈。当年他和百里嘉一把大火将青羊最后一支精锐皇属大军烧成焦炭时,两人就站在远处的丘陵上静静的看着数万骑兵被火焰吞噬,听着那包含绝望的哀嚎。军人当从军那一天开始,面对就是铁血与死亡。
况且白奕虽然姓白,但却和护国白家没有什么关系,虽然坊间也有传言说白奕是出自护国白家的远房旁支,但护国公府却和白奕没有过多交往,而白奕这么多年也从未去白家祖祠祭拜,显然这样的传言,也只是传言罢了。
当年的寒门英杰之中,陆淳与白奕交往较少,但白奕被调到北疆之时,曾到威国公府请教他一些关于草原的问题,陆淳可以从言谈中看得出来,白奕是那种又极强战场洞察力,为人冷静的有些冷漠的帅才,这样的性格如果在朝堂为官,或许是缺点,但是如果放在军中,尤其是放在统御大军之人身上,却是难得的品质。面对白奕这样的人,小胜他一场两场或许不难,但想要彻底击败他,却是难之又难。
陆淳也想借这个机会,去和白奕多接触一下,毕竟他选择的路是以兵道入武道,闭门造军可是行不通的,与白奕这样的人讨论军略兵法,说不定就能完善他心中的武道之路。
至于他到北疆之后,会不会因为权利交叠与白奕发生冲突,陆淳根本就没有想过,北方四大军团,除了白奕的龙骧军外,天火军是他一手缔造的,盘石、山阴两军都是他的旧部,并且各军上下有许多人都是他当年的好友和旧部,这其中甚至也包括了白奕的龙骧军。
况且白奕为人冷漠孤傲,很难相处,即便和他同为皇帝潜邸之臣的沈璋,两人也只维持一个表面关系,要论个人私交,还真算不上有多好。在陆淳眼里,白奕乃是军略大才,但是一军主帅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当初白奕被封为北疆督帅时,他心中就有些反对,只不过那时他们刚从不归山出来,并且他也打定主意不在参与朝堂之事,故而没有向皇帝建言,也没有和妻子多说。
不过从白奕担任北疆督帅两年多来,虽然他不时侵扰雷蒙,成功的消耗了雷蒙国力,但是他与同僚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差,现任天火军帅诸葛雎在回京告了一次御状之后,更是将天火军收缩会寒山关中,不奉白奕之令。
“陆大哥,白奕性情孤僻,但却是孤纯之臣,你到北疆之后,还请看重朕的面子上,给他留些颜面。”虞元栩叹了口气说道/
现在南疆马上就要面对兽潮危局,北疆再由白奕坐镇别说陆淳不放心,就是乾皇虞元栩也不放心,所以只有陆淳前往北疆,他的名望足以震慑北疆三国不敢妄动,而他的能力也能迅速将北疆军团整合在一起。只不过白奕毕竟是他的潜邸之臣,少年时代相处多年,随后又做了二十多年的君臣,他对白奕的性格实在是太过清楚,所以虞元栩才会提前和陆淳说一声。
“陛下放心,臣明白该怎么做。”陆淳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皇帝的用意,皇帝这是怕他到北疆之后会对付白奕,也怕他用个人声望和政治手腕将白奕架空。陆淳知道此去北疆只是暂时的,皇帝可以信任扶持儿子陆缺,但却不会像当年那样让他执掌大军了,功盖社稷这个词说着好听,但却是任何君主都不愿意看到的。
并且陆淳心里还清楚,现在这个军相之位,只不过是皇帝给他的一丝慰藉,如果他和妻子不是修为以致大劫巅峰,很快就有觅地清修以应对那最后的道心之劫的话,这个军相之位是绝对不会落在他身上的,这就是帝王心术。
虞初晴在一边微微撇了撇嘴,却没有多说什么,无论是她,还是夫君陆淳,亦或是儿子陆缺,都只是这大乾的过客,这大乾江山到最后还是要虞元栩这一脉传承的。虞初晴明白,世无不死之人,也无不灭之国,但是她还是希望大乾能够传承绵延,而这样的帝王心性,则是每一位皇帝都必须具备的,那座至尊皇位绝对不是那么好坐的,所谓称孤道寡也绝非是一句虚言。
这一夜紫极殿中灯火通明,一座座描绘着山川地形的军事沙盘被抬到紫极殿中,陆淳、陆缺父子对着沙盘不断的给乾皇虞元栩推演着南北两疆可能出现的所有状况,并给出应对之策。
第二天一早,问政殿大朝,在群臣诧异的目光之中,皇帝径直颁下二十四道圣旨,朝堂上瞬间吵成一团。
对于南疆战事和北疆的防守事务,朝臣或许不会多说什么,大乾军政分离,他们想要参合也是有心无力,毕竟那些军方悍将可不是会跟人讲道理的斯文人,虽不至于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但是火气上来拳脚相向却是时而有之,并且这种事即便告到御前也不过是罚俸了事,学乖了的文臣们,可是不会再吃那样的眼前亏,丢面子不说,那些能让他们躺在床上呼痛好几天,但全身上下却找不到丝毫伤痕,久而久之军方之事,他们也不会开口置喙,自然朝堂之事他们也不允许那些武人插手。
但是皇帝居然要一次性迁移南方十二边郡数千万民众,文官们就不答应了,那些清正忠直的文臣更多是不理解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圣旨之中并没有说明原因。他们担心皇帝这是因为南疆胜利在望而变得利令智昏,毕竟别说迁移数千万民众,就是迁移数万百姓,都是一件大事,其间有许多细节需要处理,有一个处理不好,都有可能发生民变。
而出身南疆边郡的朝臣则是极力反对,南疆十二边郡虽然被称为边郡,但却是富庶之地,那里河叉纵横多是上品良田,又因地处南方边境,多有从事与天星、南离两国贸易的商贾,甚至就连从南离转道而来的沙海驼队,那里也有许多。什么原因都没有说,就让如此多的人丢弃祖业背井离乡,为了自身利益和邻里乡民生计,他们自然不愿意。
可是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首相诸葛行之、军相陆淳、亚相柳不疑和外相闵文升皆同意皇帝的做法,甚至闵文升更以圣旨以颁,身为臣子只能依旨而行,否则君不君,臣不臣,无以振君信国威之名,把所有持反对意见朝臣的嘴全部堵住。
而在大朝会并不常见的陆缺也说,他将派长青军三营人马率先南下护卫移民迁徙,并且随后还会亲率长青军团南下,以保证不会发生民乱。
各部朝官瞬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要知道出言支持的人可都是如今大乾最具权势的内外两阁丞相,而陆缺虽然不为丞相,但他手中节制着南疆大军,相比权利并不比两阁丞相逊色分毫。并且在一旁还有一个一言不发,但却显然是支持皇帝之命的辅政长公主虞初晴。
精于世故的朝臣,一看就明白这些人显然都知道这道圣旨之后的实情,不由都将目光看向自家尚书,可是他们发现各部尚书也是一脑门子的莫名其妙,似乎也不知道皇帝和内外两阁丞相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只不过皇帝下旨,内外两阁都不反对,即便他们想要阻止也是有心无力,如果继续硬扛下去,贬官罢黜都是轻的,说不定就是一个不遵皇命、枉顾圣意的帽子扣下来,到时被流放千里,或者驱逐之沙海之中,可就太冤了。
随着大朝会的结束,接下来几天之内紫极殿内谕旨频发,内阁政令和外阁军令更是一道接着一道,整个大乾帝都都变得忙碌起来,平时那些迈着方步,做派严谨的官员们,现在或是步履匆匆,或是一路小跑,大乾帝国这座庞大的机器,似乎在一瞬间就被驱动起来。甚至在第三天上午还出现了向南疆传信的信鹰,在帝都天空连接成一个如同箭矢状的巨大鹰群的壮观景象。
第五日亚相柳不疑带领着从各部挑选出来的能员干吏,在长青军三营三万六千军队的护卫下,乘坐运送军资的官船沿运河南下。
直到此时许多人才真正反应过来,皇帝的迁民之举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真的因为有大事要发生而不得不如此,不然绝对不会派出亚相南下来协调统领具体事宜。
可是究其缘由,当事人没有说,就没有人知道因为什么。一时之间帝都之中议论纷纷,有猜测南疆战事不顺的,有猜测六大军团全军覆没的,也有人猜测不归山兽潮即将爆发的,但是他们也只是猜测,却无法证实。
但是还是有人能够猜出大乾皇帝和内外两阁为什么会这么做,譬如依旧滞留在大乾帝都的天星王闫文晟和王后邱乔。
此时在一座略显破败的三间民房院内,一个打扮的如同富商一般的中年人,正将今日乾元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向着闫文晟诉说着。
可是随着中年富商的话语,闫文晟的呼吸却越来越沉重,双拳紧握,手指的指甲更是随着他攥拳的动作而深深的嵌入到了肉里,眼睛红的更是仿佛滴出血来。
之前大乾西山秋猎,无论是猎宫周边防御和武道强者人数,都让他无从下手。乾皇虞元栩就好像在用这样的举动无声的告诉他这位天星新王,两国战争,你居然想用刺杀这样的手段终结,是何等的幼稚,我现在摆明车马,就看你敢不敢来。经过一番探查之后,闫文晟和手下王室高手都得出一个结论,只要他们敢在西山动手,就一定会落入大乾布置的圈套之中,这让闫文晟感到了深深的羞辱。
况且天星存在的时间虽然不如南离,但也比立国只有两百四十多年的大乾久远的多,一些关于青木大陆的秘辛,天星闫氏也知道的更多。闫文晟明白大乾之所以做出如此举动,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天星灭亡之后,国运之力崩溃,会影响到惜缘泽的天地禁封大阵,使绝地兽群可以冲出惜缘泽,从而形成兽潮。一想到此行无功,数百年天星居然亡于他手,并且天星灭亡时,他这个末代君主居然连向末代殷皇那样自焚于宫中与国共亡都做不到,闫文晟不由羞愧欲绝。
“该死,该死,该死。”等到那个通风报信之人离开,闫文晟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和憋屈,一双拳头不断的击打在院中的一棵腰身粗细的大树上,树皮在他的击打之下纷纷炸裂,露出里面白中带黄的树干。
“王上。”邱乔有些心疼的拦住闫文晟的举动,拿起闫文晟的双手一看,只见他的双手指节之上皆是鲜血,连忙拿出伤药帮他止血,然后用丝帕帮他包扎。
闫文晟有些木然的看着邱乔的举动,此时他心中的伤痛已经让他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直到邱乔为他包扎好,闫文晟才长叹了口气,十分懊恼的说道“乔儿,孤~”说到孤这个字的时候,闫文晟微微顿了顿,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又继续说道“我悔不该不听你当初之言,不然天星局势不会崩坏至此。”
“王上,天道大势不变,唯小势可改,王上此举无非是为天星争得一线生机,只是天不佑人,非王上之错。”邱乔拉住闫文晟的手,小声的安慰说道。她精通星象之学和观气测运之术,早就看出天星国祚将亡,之所以闫文晟要亲自领人来大乾刺杀乾皇时,她没有极力阻止,只是不想他最后困守王都,落得和末代殷皇一样的下场罢了。对于邱乔来说,王权霸业、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烟云,只要人还在,才是最重要的。
“乔儿,到现在这个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星象早就预示我们天星会灭亡。”闫文晟猛然抬头,紧紧拉住邱乔的手问道。
“王上,天道之下生灭无常,世间有不灭之族,却无不灭之国。”邱乔将目光落在闫文晟手上,见他手上青筋暴露,显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不过自己却并没有感觉疼痛,显然在这种情况下闫文晟依然控制着手上的力气,好不会弄疼她,不由心中一暖。
邱乔将另外一只手覆在闫文晟手上说道“大乾帝星璀璨,将辅各星闪耀,又有群星拱庇,帝侧异星更是如日如月,反观我天星,虽然王星依旧,但将星陨辅星落,王气呈衰微崩解之势,以臣妾所学,这样气运星象,即便王上此行能成,等大乾新皇登基,天星也必然会灭亡,无非是延续三五年国祚罢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闫文晟好像突然失去了全身力气,跌坐在石凳上,口中失神的喃喃自语,突然闫文晟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变,看向邱乔问道“那你为什么当初不阻止我来大乾,又为什么要冒险和我一起来?”
“王上在哪里,臣妾自然也在哪里,我们是结发夫妻,生则同裘,死则同穴,既然王上想来,臣妾自然相随左右。”邱乔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意柔声说道。
闫文晟闻言,神色变得柔和了许多,不过口中还是问道“乔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当初不阻止我离开天星?”
“王上,星象显示,王上的生机在天星之外,如果留在众星城内则必死无疑,臣妾想王上能活着。”邱乔眼神有些湿润,他知道闫文晟的抱负,也知道他心中的苦楚。不过在她看来,经历了狂狮军团覆灭和王都内战的天星王国,元气已经被消耗了大半,这种国力军力上的衰弱,绝对不是一位有为之君就能够改变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既然家国不可依,那他们抛去身份,过一些寻常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没想到我来到大乾不是给天星拼出一线生机,而是给我自己争得一线生机,可笑,实在是可笑,哈哈,哈哈哈哈~。”闫文晟闻言眼睛瞬间变得暗淡,口中却是放声大笑,表情更是说不出的怪异,那是一种自怜自哀又不服不忿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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