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树林在陵山和龙蟠山、虎踞山之间，在树林之后就是两山余脉，故而占地极广，完全足够数十万大军驻扎了，如果是国与国之间的征战，陆缺肯定不会想要把临时营地设在这里，因为只要一把大火，就可以让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但这是人与兽潮之间的战争，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等陆缺率军来到树林边上的时候，只能看到树林中零星的搭建起几座营帐，许多身穿凤翔军战甲的人正在砍伐树木，搭建营寨。
“倾城姐姐，你没事吧。”见到顾倾城迎了过来，陆缺连忙翻身下马，眼神不断在顾倾城身上打量着。顾倾城此时的样子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全身铠甲上血迹斑斑不说，更有许多抓痕和齿痕，有几处更是连铠甲都咬破了，显然是冲阵之时被猛兽留下的。
“我没事，你忘了你之前送我的软甲吗？”顾倾城摇了摇头，看着眼前安然无恙的陆缺也松了口气，她率凤翔云骑在兽潮中往来冲杀时，是看到陆缺的中军在最后也全部压上与兽潮接战的，要知道战阵无眼，兽潮更是狂暴至极，顾倾城也生怕陆缺受了什么伤势。
“我身在中军自然无事。”陆缺摇了摇头，说实话他在心中是有些羡慕沈璋、顾倾城这些人的，身为少年人谁有没有想过赤袍长枪，在战阵之中虎啸往来展尽威风，即便是心性淡然的陆缺也不能例外。但是他身为全军主帅，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即便到最后全军压上的时候，也轮不到他亲自挥剑杀敌。
“凤翔云骑和白狟的狼群损伤如何？”陆缺又开口问道。
听到陆缺询问，顾倾城脸色微微一暗说道“云骑阵亡四千，轻伤千余，白狟收拢的狼群更是折损过半，白狟也和御风巨虎争斗时受了些轻伤，不过不是很严重。”
自去年南疆开战以来，顾倾城在天星如入无人之境，即便夜袭西河，攻打平山关的时候，她麾下的凤翔云骑都没有受到过如此重创，但是刚刚那几个时辰激战，她带来的两万五千凤翔云骑就折损了五分之一。而且与兽潮之战和天星之战不同，只有阵亡和轻伤之分，只要受了重伤根本没有脱战的机会，不是和猛兽同归于尽，就是被兽潮撕成碎片，在那种情况下即便想救都没有可能。
听到顾倾城的话，陆缺的手也不禁抖了一下，奔雷重骑、虎啸精骑、疾风轻骑、凤翔云骑，除了一直作为最后预备力量没有出阵的长青皇骑之外，四大军团的精锐骑兵皆被重创，作为冲阵主力的奔雷重骑更是折损近半，已经到了伤筋动骨的程度。
或许在之后呈递帝都的战报中，这些为国尽忠的将士，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但是在那串数字背后，却代表着一个个悲痛的家庭，陆缺不敢去想，那一对对倚门盼望的父母，一个个盼夫归来的女子，一个个期待父亲归来的孩子，当他们接到代表阵亡的黑色军书时，会是何等的绝望。
看着面色沉静，但是眼神之中却难掩悲痛的陆缺，顾倾城一阵心疼，他实在承受了太多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重量，家国天下，江山社稷，亿万子民，全部都压在他身上，她亲眼看着他夙兴夜寐，亲眼看着他通宵达旦的推演战局可能发生的各种可能。
刚刚结束的镇南关下之战，四十五万大军围猎兽潮，必定震惊当世，凭此一战，陆缺就可以名列史册和古今名帅争辉。因为此战无论是换了武安侯白奕，还是陆缺的父亲威国公陆淳，他们必定是云集所有力量死守镇南关，这是最为稳妥的做法，面对普天盖地的兽潮，身后就是大乾国土，并且帝都以南几乎无险可守，谁都不敢弄险。
可是陆缺却不然，他率军亲自坐镇龙蟠、虎踞两山，使得兽潮强渡丹水变成用尸身铺就的血途，两山峡谷大火更是留下了无数焦尸，在加上叶知秋引走的兽潮，浩浩荡荡的的惜缘兽潮到了镇南关下只剩下了一半之数。
防守镇南关之战，陆缺每日都在关注着战况，顾倾城知道，陆缺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让镇南关那高耸厚重的城墙消耗掉兽潮最后一丝锐气，这才有了今日大军云集决战胜出。
刚刚数个时辰的战事中，长青、虎啸、疾风三大军团，再加上凤翔云骑和奔雷重骑共计四十五万，因为战事惨烈至极，看上去各军都是伤亡颇大，虽然最终的战后统计还没有出来，但是顾倾城知道，最终生还的一定在三十万以上。折损十五万歼灭绝地兽潮，这是可以说从古至今都没有的大胜，身为此战主帅的陆缺必定被人尊崇，荣誉满身。
但是顾倾城知道，陆缺并不在乎这些，几乎算尽一切的他，或许在最终战略成型的那一刻起，陆缺就在自责，自责那些大乾将士是被他亲手送入死地。看着陆缺眼睛深处那几乎掩饰不住的痛苦，但却又强自忍耐不能表露丝毫的他，顾倾城的心都在颤抖。
所谓慈不掌兵，在所有人面前，陆缺必须要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无论面对何等伤亡都要面不改色，但是顾倾城知道，陆缺还是那个与人为善的陆缺，他没有积年宿将那样的冷硬心肠，他从来不在意什么权利名位，与其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更愿意在凤鸣学宫中做一个学子，或者遨游于山水之间怡然自得。
但是世事无常，从陆缺被封为南疆督帅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了选择。而且顾倾城知道，陆缺所悲伤了不仅仅是各军将士的阵亡，还有那被他亲手毁灭的兽潮。陆缺是在不归山中长大的，从小就与各种异兽为友，或许在他心中，那些山川猛兽，要比身为同族的人类更为亲近，但是今日却是他，亲手将整个绝地兽潮推向了死亡。
顾倾城抬眼看向陆缺身后那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不熟悉的面孔，这些人或许都看到了此战的结果，看到了没有至圣强者只凭人族大军覆灭兽潮的旷世功绩，但是这些人却都不知道陆缺此时心中的悲苦，或许只有她能够体会到这些。
“沈帅，安营之事就交给你了，只是临时营地，只要避开旷野和南下之路，让各军将士有个吃饭休息的地方就好，不必太过繁琐。”看着顾倾城的那似乎洞悉他此时心情的双眸，陆缺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对着身边的沈璋说道。
“诺~”沈璋双手抱拳答应了下来，这里距离镇南关不远，作为一直身在南疆的军帅，他自然再熟悉不过了，陆缺的意思是让他布置安营，具体的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
陆缺闻言点了点头，抬脚走进了一座已经搭建好的营帐，顾倾城在诸人身上扫了一眼，也跟了进去。
“她果然是最适合他的，唉~。”在大军之中的小郡主虞清霖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看着身边马车上已经晕厥昏迷的好友乐妙儿摇了摇头。从她这个角度可以将陆缺和顾倾城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她自然看到了陆缺和顾倾城眼神的无声交流，在这世间最懂表哥陆缺的，或许只有顾倾城，而最懂顾倾城或许也只有表哥陆缺，在这两人之间再也容不得其他人的存在了。
“倾城副帅确实是和陆帅最契合的人。”舞云裳闻言点了点头，回头看向了镇南关方向，陆缺和顾倾城之间的默契，让她想到了诸葛琰，而诸葛琰此时正在镇南关外。
“唉~”天阳公主虞初昕看着陆缺进去那座营帐，也是目光复杂的叹了口气。大战之后，正是搏取军心最好的时机，更何况刚刚一战虽然伤亡巨大，但却是胜了，而且是古之未有的大胜。如果换了别人为帅，肯定会安抚伤员，在各营探望一番，这是为帅之责，也是收拢人心。但是陆缺偏偏就没有这么做，那只能说明他志不在此。
此时虞初昕突然想到皇兄说的一句话“大乾，对于陆缺而言，太小了，朕倒是希望他能更有野心一些，只可惜~”
后面的话身为皇帝的二哥没有说，但此时虞初昕却是知道那是什么了。而在虞初昕身边的皇城供奉首尊云舒和九曜星宗宗主渔霞衣，此时也是相顾无言，只是渔霞衣眼中是欣慰的笑意，而云舒则是有些复杂。不过在两人心中却同时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像陆缺这样的人，之前没有出现过，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陆缺，你没事吧。”看着陆缺将身上战甲卸下，顾倾城没有丝毫避讳的意思，反而是一脸担心的看着他。
“我没事，我为大乾督帅，不得不为。”陆缺将那身造价极为高昂的督帅铠甲随手扔在地上，随便找了个毡垫坐下说道。
“你都这么说了，还说没事，你心绪难平，还是先喝点水吧。”顾倾城解下腰间水袋递给陆缺说道。
“我只是有些厌倦罢了。”陆缺接过水袋却是没有打开，而是看着水袋外面的斑斑血迹说道。
“唉~”顾倾城闻言也叹了口气，说实话她也有些厌倦了，从攻伐天星，到现在的兽潮之战，她也征战了近一年的时间，血与火固然能够磨炼心志，但看着麾下袍泽的一次次的生离死别，她的心也感觉有些麻木了。
“倾城姐姐，你说我们返回帝都好不好。”陆缺沉默了半晌突然说道。
兽潮，他如此已经不考虑了，只要等到大军都进入树林，镇南关大火一起，兽潮就再也没有回天之下，哪怕有兽群逃出镇南关，南方还有闫拓海的惜缘泽军团，还有中阳王虞元朴和雷章的左军禁卫，还有长青军的水军，胆气已丧的兽群绝无可能逃回惜缘泽，丹水就是它们最终的墓地。
辛苦布局数月，到现在一战功成，陆缺是真的感觉有些累了，如果不是父母还在帝都，他甚至都想和小白直接回到不归山，从此再也不理这红尘琐事。
“陛下和长公主是不会同意的。”顾倾城想了想摇了摇头“南疆大军云集，军权除了你，放在其他人手中，陛下都不会放心，即便是中阳王和我父亲也不行。而且兽潮之后还有南离，在得知此战结果之后，恐怕陛下和长公主也都希望你继续统兵南下灭掉南离，一统南疆。”
“尽善尽美，以尽全功吗？”陆缺脸色有些复杂，双眼有些失神的看着被他扔在地上那身督帅战甲。
见陆缺这副样子，顾倾城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她知道陆缺心中已经做出选择了，只是身不由己。在现在能够统率南疆大军的只有陆缺，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中阳王，还是父亲，都比不上他，只要此战战果传到帝都，那接下来必定是犒赏三军，修整之后南下南离的圣旨。皇帝不会让任何人接手陆缺的军权，也没有人能够接手他的军权。
帐内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顾倾城并没有打扰陆缺，她知道陆缺所想，但却无能为力，只能靠陆缺自己想通。听着帐外的一阵阵脚步和大军安营扎寨布置防御的声音，小小的军帐似乎成了另外的一片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嘹亮的金属军号声响起，间隔不久镇南关方向传来一阵低沉的钟声，随即地面突然一阵震动，一阵仿佛雷鸣般的闷响从镇南关传来。陆缺和顾倾城知道，这是隐藏在镇南关内的皇家三卫开始动手了，即便两人没有出帐去看，也知道此时滔天的烈焰一定覆盖了整个镇南关城，吞噬着逃入关中兽潮的生命。
陆缺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受到一阵冲天的死亡气息在镇南关方向升起，脑海中产生一只只猛兽在烈火之中凄厉惨叫随即被吞噬的场景，这样他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倾城姐姐，传书帝都吧，将此战上报紫极殿。”等陆缺睁开眼睛之后，开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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