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最后的惜缘兽群消失在南方旷野中，陆缺沉默了一会，对着沈璋和渔霞衣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大帐之中，没过多久，数十只信鹰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向着南北四散飞去。而在四散的信鹰之中，有一只比信鹰大出数倍的白色飞禽，正是顾倾城的白羽寒鸦冬娅，而它飞去的方向正是北方帝都。
转眼之间一天的时间过去了，陆缺坐在中军大帐之中，双眼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一摞军情奏报，但是却没有用手翻阅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这些奏报之中所写的正是各军战营统计出来的战损情况和阵亡名单。那薄薄的纸张此时就仿佛有千钧之重一般，让陆缺不敢触碰。
“还是看看吧。”顾倾城起身来到陆缺身边，给陆缺倒了一杯茶，只不过当她目光扫过那摞军情奏报眼睛也是一暗，她带来的凤翔云骑也伤亡近半，就连他的堂兄顾浅霄也是深受重伤，如果不是凭借最后一股意志死死抓着鞍鞯，恐怕也陨落在兽海之中了。
要知道自从去岁天星之战开始之后，她率领凤翔云骑东征西讨，其中更有数次奔袭千里，河南七郡、西河险要、平山雄关皆不能阻挡凤翔云骑的脚步，但是兽潮一役数个时辰，凤翔云骑的伤亡比之前整个天星之战加一起还要多。顾倾城几乎能记起所有人的音容笑貌，甚至生身籍贯和家庭情况，可是现在这些曾经跟随她立下无数战功的将士，此时都变成了一具具冰冷残缺的尸体。
这还是陆缺苦心孤诣数月之久为兽潮布下的杀局，已经几乎将伤亡和战损减至最低，顾倾城根本不敢去想，如果不是陆缺总览全局，那么大乾要拿多少将士的生命去填，才能解兽潮之危。
“看与不看已经不重要了。”陆缺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他们为国尽忠，而我身为他们的督帅却没有能力将袍泽的尸骨送还回乡。”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冬春交际，南疆的温度要远比帝都和暖，十多万人的尸身残骸根本无法妥善保存，为免疫病发生，也只能火葬之后，送将士们的骨灰送到他们家人的手中了。”顾倾城闻言叹了口气。
如果是几百人或者几千人，那么军中医官还有能将用一些材料做尸身防腐，但现在经过一夜的统计，阵亡的数字最终确定为十二万九千六百人，如此多的牺牲将士，想要将他们的尸体保存完整，别说在这个除了军用物资什么都缺的南疆，就是帝都乾元也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唉~”陆缺闻言叹了口气，再一次陷入的沉默。
“对了，陆缺。”顾倾城见陆缺这副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好受。正当她想找些话题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开口说道“早上的时候，有几名随军医官找到我，说镇南关下的那些兽潮尸骨，很多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山野奇珍，它们的脏器、血肉、骨骼都是很难得的药物，它们询问能否派出几个战营配合，采集一部分简单的干支阴凉之后运回国内制成药材，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不可。”陆缺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这些绝地猛兽身上都已被天地业力和绝地戾气侵染，如果制成药材不仅不能救人，反而还会杀人。此时我之前倒是疏忽了，马上传令莫军师、诸葛琰、端木野、林青羽四人，让他们务必仔细打扫战场，等战场打扫完毕之后，将所有兽尸都付之一炬。”
“我知道了。”顾倾城闻言也觉得陆缺说的有道理，不由点了点头，随即又开口说道“二叔传书来说，镇南关北侧关墙被烈火灼烧崩塌，他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从关城废墟中清理出一条南来的通路，二叔询问我们军中携带的粮草是否还能够坚持。”
陆缺闻言，眼睛又瞄向那摞军情奏报说道“此战战损要比我之前推演预估的高出一些，此时军中粮草足够三十二万大军半月之需，不过还是传书给顾二叔，催促一下他们的进度，可能倾城姐姐你也感觉到了，大战之后军中士气有些浮动，还需要物资供给稳定军心。”
“我明白。”顾倾城点头，随即又开口说道“此战虽然伤亡颇大，但是还在能够接受的范畴，各军将士虽然哀悼袍泽逝去，但士气还算是高昂。只是~”说道这里顾倾城看了陆缺一眼，继续说道“只是你真的打算调动七大军团海陆并进征伐南离吗？”
“倾城姐姐是否觉得有不妥之处？”陆缺问道。
“我觉得动用现在的力量，加上撤到孤山的五万疾风军和驻守宁安郡城的五万虎啸军，再加上河阳王的靖海军依旧足够了，没有必要调动刚刚坚守镇南关数十天的奔雷军团和镇压天星故地的羽林军和凤翔军。”看着陆缺的脸色，顾倾城缓缓说出心中所想。
“这是倾城姐姐自己的意思，还是顾相和顾二叔的意思。”陆缺闻言端起茶杯轻品了一口开口问道。
“父亲之前传书曾和我说过此事，二叔在昨夜来信中也提起过，我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百万大军围猎南离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而且补给线实在太长，仅靠之前储存在镇南关的物资和清泉城的南境仓恐怕不足以支持这样规模的战事。天星之战，兽潮之战，已经让大乾二十年积累空了四成，如果南离之战动用如此多的军队的话，恐怕会动摇国本。”顾倾城将茶杯再次倒满，开口说道。
“倾城姐姐说的不错，不过此战我依旧会动用七大军团，不过不是百万大军。我打算让奔雷军南下天星接替羽林军和凤翔军的防务，只留奔雷重骑在身边，凤翔军再次出海攻伐南离南部，羽林军穿过方山攻伐南离东境，而我们则南下宁安，去会一会那位南离王，如此倾城姐姐觉得可好。”
“你既然心中已有筹算，又何必问我。”顾倾城闻言放下心来，轻轻一笑，重新返回右首位上坐下。
“倾城姐姐是担心大军粮道，还是担心我，亦或是担心陛下？”陆缺将茶杯端到嘴边，不过却没有饮下，开口问道。
“你说呢？”顾倾城一双明眸微微翻了一个白眼，不过脸上却是一脸笑意的反问道。
“呃~”看到顾倾城的笑容，陆缺不由微微一支，挠了挠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见到陆缺的样子，顾倾城脸上笑容更甚，在心中说了一句木头，随即开口问道“陆缺，你打算让奔雷军进驻天星故地，从而将羽林军和凤翔军抽调出来，那闫拓海的惜缘泽军团，你打算怎么安排。你应该清楚兽群先要从长青水军手中渡过丹水，才能和惜缘泽军团遭遇，以那时兽潮的实力，是无法让惜缘泽军团伤筋动骨的，而已闫拓海的对战场的敏锐程度，也不会用大军围杀那一意南逃的地阶和玄阶异兽。”
“以倾城姐姐看来，闫拓海是个什么样的人？”陆缺没有立即回答顾倾城的话，而是反问说道。
顾倾城闻言将眼睛微微眯起，脑海中不断的回忆着关于闫拓海的信息，她虽然在大半年内纵横天星十数郡数千里土地，但对于之前一直驻守湟雁江防线了解的还真不是很多，唯一一次接触可能就是闫拓海从湟雁江撤军回众星城的那场阻击战。顾倾城此时脑海中闪过的则是一些天星军将对闫拓海这个人的评价，譬如翟宁，譬如被她俘虏的谢道衡，再有就是天星民间对于闫拓海这个人的传闻。
想了半晌顾倾城开口说道“如果闫拓海不是出身天星王族，因为年轻时天星的王位之争，前半生一直被上代天星王提防，从而被近乎流放一般驻守在惜缘泽外的话，他应该是可以和邱烈一样耀眼的天星名帅。”
“没想到倾城姐姐对他居然有如此评价，那也就是说闫拓海是被王族身份耽误的一代名帅喽？”
陆缺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了顾倾城一眼，他可是知道顾倾城表面看来从不争什么，但是心气却是极高的，大乾十二正军和二十四卫中，军帅、统领、副帅、军师、名将，加在一起最少也有近百人，但是这些人中，真正能被顾倾城看得上的绝对不超过十个，而在这十人之中还要加上他的父母，他没想到顾倾城居然会如此评价闫拓海，那也就是说，闫拓海在顾倾城心中最少也是和羽林军帅魏醺、奔雷军帅沈璋一个级别的名帅。
听完顾倾城这番话，陆缺的双眼微微闪动，在心中思忖着惜缘泽军团和闫拓海其人。
见陆缺不说话，顾倾城又开口说道“其实你昨天应该传书闫拓海，让他不必全力堵截兽群南归，从而凭添伤亡的。”
“哦？为何？”陆缺抬头问道。
顾倾城略微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天星已灭，上至曾经的王族闫氏，下至各大世卿贵胄都在谨慎的观望着大乾对他们的态度，现在我们对参与兽群南逃不管不顾，削弱惜缘泽军团的态度是不是有些太过明显？”
陆缺闻言微微一笑，并不如何在意的说道“我是有削弱惜缘泽军团的意图，但无论我们是否传书给闫拓海，结果其实是一样的，倾城姐姐，惜缘泽军团不是我调至丹水的，而是闫拓海通过顾相主动要求参与此战的。”
“这其中有什么分别？你是说~”顾倾城闻言先是眉头一皱随即眼睛一亮，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陆缺，见陆缺点头，顾倾城不由摇头苦笑说道“这又是何必，倒是可怜了惜缘泽军团上下的将士。”
以顾倾城之聪慧，只要稍微一细想，就明白了陆缺话中之意。闫拓海是主动请命来到丹水的，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就是通过此战换取曾经天星王族闫氏在日后大乾的平等地位。他就是要做给陆缺看，做给身在湟雁江和丹水北岸的两位军相看，也做给帝都皇宫中的大乾皇帝看。
如此一来，无论陆缺是否给闫拓海传书，他都会尽全部力量尽可能的将溃退的兽潮留在丹水一线，也就是说，除了那些地阶、玄阶的凶兽和异兽，其余的残余兽群都会被闫拓海和他的惜缘泽军团剿杀在丹水南岸，这是闫拓海，或者说是整个闫氏融入大乾的投名状。
可以想象，兽潮南归之路被堵，那些本来就如惊弓之鸟的兽群在绝望之后必定陷入疯狂拼死一战，那么即将爆发的丹水之战，可能是一场不下于关南旷野之战的惨烈战役，这也是为什么顾倾城会说可怜惜缘泽军团将士的原因了。
“兽潮愚顽剽悍，却能在金翅大鹏统率之下万兽一心，而我们人类却总是互相猜忌、提防，也不知道是谁更具兽性一些，家国天下，皇图霸业，生前之功业，身后之声名，唉~”顾倾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长长的叹了口气。
“倾城姐姐可是倦了。”陆缺看着顾倾城那近乎完美无缺的面容，突然升起一丝感同身受。
“不是倦了，而是感觉有些厌倦。”顾倾城揉了揉太阳穴，看着陆缺认真说道“自从兽潮爆发，你率军南来，我们在丹水会师之后，你虽然也经常低眉浅笑，但在学宫之时那种发自内心的阳光笑容却是没有了，你应该早就已经厌倦了吧。我知道以你的智谋算度，应付朝堂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你却没有，以煌煌大势和无上功业威压天下，这是你给自己选择的脱身之路，对吗？”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陆缺摇了摇头说道“人生在世，不能有恩不报，有情不偿，陛下对我有重恩，我唯有竭尽所能尽力以报。”
“那要报到什么时候呢？”顾倾城闻言皱了皱眉问道。
“报到陛下开始提防我为止，到时初心不在，自然也就情谊不复，君臣之缘到此终结，我会挂印辞官，从此隐退，不知到时倾城姐姐是否还会青睐下顾？”陆缺笑着看向顾倾城。
“你啊~”顾倾城闻言也笑着说道“民间有谚，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如果到时我们已经成婚，自然夫唱妇随。”
“倾城姐姐不会后悔吗？”
“此心已系，自然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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