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殿中的对话,在长公主虞初晴离开后不久,就被皇家三卫递交到乾皇虞元栩的案头,甚至就连之后内阁四位丞相的对话也在其中,看着上面的内容,虞元栩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运用帝皇心术的人,也不是一个喜欢施展权谋的人,就这一点上,陆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和他不谋而合,那就是纯臣越多,权谋就越少。只是就像内阁几位丞相猜测的那样,这是一个从宣帝朝就开始布置的局,是他的父皇亲自布下的局,用意就是在学宫制度打破世家对于学识的垄断之后,彻底摧毁世家在地方的根基。而且这次所用的方法不再是温吞的政治博弈,而是依凭最为直接的武力。
这是一个布置了近四十年的局,哪怕他现在是大乾的皇帝,一言就可诀天下生死,也不由得他不继续走下去。虽然先皇所设之局,是为大乾去污除垢,让大乾的帝皇不再是哪个阶层支持下的代表,成为真正集天下权柄于一身的人皇,换句话说就是长痛不如短痛,但是对于虞元栩来说,他并不愿意这样做,因为这有违光明正直的人皇之道,但他又不得不这样做,这或许就是身为皇帝的无奈。
紫极殿中一片安静,整个大殿更是除了内侍总管王赞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服侍的人。过了许久,乾皇虞元栩才拉过一张空白的赤金绢帛,提笔在上面书写起来,等写完一张之后,他把绢帛放到一边晾干墨迹,又拉过一张空白绢帛书写起来,一连写好三张绢帛,虞元栩才停下笔,看了三张绢帛上的内容半晌,拿起案上的帝玺重重的按在三张绢帛上。
“王赞,动用宫中雷鸟,将这三道旨意传书给威国公陆淳、南疆督帅陆缺和武安侯白奕。”将三张赤金绢帛封进三个金属信管之后,虞元栩开口说道。
“诺。”王赞躬身一礼,双手接过信管,分清之后,倒退了几步,转身离开紫极殿。
“陆家父子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之人,等他们看到朕的旨意之后,一定能看出整件事的端倪,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揣测朕呢?”虞元栩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着空气说道。
“皇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乾天下,威国公和缺儿都是不世出的英杰,他们又岂能不明白世家之患,又岂能不明白治国重利的道理,他们应该能想明白的。”一个身影从廊柱间的阴影处走出,说话之人正是暗中掌管皇家三卫的宣帝九子虞元桓。
“威国公倒没什么,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大乾了,此次出山领兵,也不过是权宜之际,缺儿回朝之时,估计就是他和长姐归隐之期。大乾虽大,却也好留不下一个一心追求至人之道,甚至圣贤之路的强者,威国公如是,长姐如是,日后的你我亦如是。”虞元栩摇了摇头说道。
“那皇兄愁眉不展是担心什么?”虞元桓有些不解的问道。
“朕担心的是缺儿,他本就是善于用势,若论布局只能,整个大乾都没有人比的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他擅于从蛛丝马迹之中推演出事件发展的种种可能,并且从这些可能中寻找到事情的真相。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与他的理念背道而驰,也不知道他会生出什么样的想法,依朕想来恐怕是失望居多吧。”说到这里虞元栩长长的叹了口气。
“缺儿从小是在长姐、威国公、智侯,三位人中俊杰教导下长大的,年岁虽轻,却是经天纬地、博古通今之才。或许寻常人读史,看到是古之帝王英杰的显耀功绩和人生得失。但以缺儿之能,又岂能看不出那些光明正直背后的虚与委蛇、派系争斗和龌龊肮脏。依臣弟想来,既然缺儿能看出前因后果,或许会心中不舒服,但还不至于对皇兄失望,因为这是最快,也是对大乾震荡最小的办法。”
“元桓,你错了。”虞元栩闻言摇了摇头“兽潮一战后,洪熙一朝的武勋已经超过了先祖武帝,朕相信在后世对朕的评价中,这也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朕之所以能有这样的武勋,几乎全部都是陆氏父子打出来,他们和你我不同,或者说他们和全天下人都不一样。”
“皇兄此言何意?”虞元桓皱着眉头问道。
“威国公陆淳乃天纵之才,其人有古之君子风,身居高位,不贪财,不揽权,虽交游广阔,却从不结党营私,与长姐更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并且与那些世家权贵不同,他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本性如此。”
虞元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至于缺儿,比之他的父母恩师,更加惊才绝艳,在青木万年的历史中,在如此年纪能与他比肩之人屈指可数,他能做到的事,无论是你我,还是长姐,甚至是整个天下的所有人都做不到,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虞元桓下意识的问道。
“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明慧通透之人,世俗的权利他不在意,流传万世的声名,他也从未放在心上。所以他哪怕置身局中,也是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在看待问题,所以才能看得清,看得明。”
说到这里虞元栩露出一丝像是无奈,又像是苦涩的表情继续说道“覆灭狂狮军团,逼降雷鹰军团,覆灭天星、击溃兽潮,这些可以名传千古的战役全都出自他手,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接下来就是继续攻伐南离,只要南离覆灭,缺儿就是大乾立国以来的第一名帅,既超越了他的父亲,也超越了开国时期的双英、三杰、四豪。”
“缺儿之所能做到这样,长姐他们自小的教导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的心澄澈而坚定,故而他在布局营造胜势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犯错。有些事在我们这里说是权谋也好,帝王心术也罢,但最终都是不得不做,但在他眼里却未必是这样,因为在缺儿看来,这或许并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那我们要做些什么,要不要请长姐写信给缺儿?”虞元桓听完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对于大乾来说,像威国公陆淳、辅国公诸葛行之、亚相柳不疑、右相漆雕殊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而陆缺以舞象之龄更是已经成为支撑大乾这座大厦最重要的一根梁柱。
“算了。”虞元栩摆了摆手,起身推开殿门,像是有些气闷的深吸了两口气。
就在这时候,三道黑紫色身影从皇宫西侧腾空而出,在天空盘旋数周之后,一北两南的飞向远方。就在三只黑紫色雷鹰要消失在天际的时候,一只雪白的身影从昭武殿中飞了出来,在空中清鸣两声之后,双翅一震,如同闪电一般向着南方飞去。
透过天空的云层,虞元栩好像看到了南疆再次燃起的战火,同时也看到了南疆尽入版图的广阔未来。
“儿臣参见父皇,皇叔。”就在这时太子虞明昊和小公主虞飘香的身影出现在紫极殿外,见到站在殿门口的虞元栩和身侧的虞元桓,连忙行礼致意。
“你们怎么来了。”见到一双儿女一脸喜气,虞元栩也不由露出笑容,好奇的问道。
“父皇,全城都已经传遍了,陆缺表哥击溃兽潮,我们特意来恭喜父皇。”小公主虞飘香摇着虞元栩的胳膊,笑嘻嘻的说道。
相比姐姐,虞明昊就显得有些局促,见虞元栩目光看过来了,更是咽了一口口水才说道“母后说孩儿虽然年幼,但毕竟是国之储君,南疆大胜乃国之庆典,让孩儿过来问问父皇有没有什么事交代孩儿去办。”
“你母后说的不错。”虞元栩想了想说道“那太子一会就和朕一起去祭告宗庙,晚上一起与民同乐。”
“孩儿遵命。”听到可以参与晚上的天街大宴,虞明昊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这个年纪正是喜欢热闹的时候,而且上一次天街大宴的情景他依旧记忆犹新,那热闹的天街狂欢,民间各种各样的歌舞杂耍,都让他感觉很有趣。
“父皇,那我呢?”虞飘香见弟弟可以参加天街大宴,连忙问道。
“还有几日就是学宫开课之期,你都准备妥当了?”虞元栩转头看向女儿问道。
“父皇,学宫开课而已,除了笔墨纸砚、书籍文稿,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孩儿早就弄妥了。”
“那就一起去吧。”虞元栩想了想说道“回去告诉你母妃一声,让她也出来透透气,你母妃身子本来就弱,成天呆在宫中也不好,正好让她出来走动走动。今晚你就陪在你母妃身边。”
虞飘香闻言先是一喜,随即似乎想到什么小脸一垮,试探着问道“可是母妃性子喜静,未必会参合这个热闹,要不父皇给女儿一道旨意,我拿回去给母妃看?”
“胡闹。”虞元栩啼笑皆非的拍了一下虞飘香的头,如果拿圣旨才能请动自己的妃子,那可就真是笑话了“你回去告诉你母妃,就说是朕说的。”
见一对儿女都是面色欢喜,虞元栩摆了摆手说道“好了,我和你们皇叔还有事情要谈,你们先退下吧。”
“儿臣告退。”虞飘香和虞明昊闻言连忙躬身施礼,后退了两步一脸兴奋的向着后宫跑去。
“明昊和飘香这两个孩子,倒是比我们那时候要幸福的多。”不知何时长公主虞初晴已经来到紫极殿外,看着跑向后宫留下一路欢笑的二人,一脸微笑的说道。
“你们不要多想。”虞初晴回头见虞元栩和虞元桓两人的笑容都顿在脸上,摇了摇头说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必须要做的事情,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责任,对于我们来说,有些事情必须要在我们手中完成,到了明昊这一代就可以心无旁骛的将大乾推向千古未有的盛世。”
“长姐说的对,从父皇到我们,布局四十年,也该有个结果了。”虞元栩点了点头说道。
“元桓,你去告知其他两卫统领,把洪熙一朝所有有关世家的卷宗全部调出来,三日之内送到昭武殿。”虞初晴看向站在虞元栩身后,仿佛将身体藏着影子之中的虞元桓说道。
“卷宗从威国公和缺儿离京时就开始整理,只是二十多年的卷宗太多繁芜,可能还需些时日。”虞元桓闻言有些忐忑的说道。
“繁芜吗?”虞初晴似笑非笑的看着虞元桓说道“和他们说,本宫三日之内要见到这些卷宗。”
“是,我这就去办。”感受到虞初晴语气中的不悦,虞元桓连忙说了一句,随即身形一动就消失在紫极殿中。
“长姐为何对九弟如此苛责,他虽然因为出生时没有宗府的凤纹玉蝶,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室血脉。”看到虞元桓有些战战兢兢的离开,虞元栩叹息说道。
“二弟,我如何对他并不重要,你才是大乾的皇帝,他只要感恩于你就好了。”虞初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长姐已经打定主意离开了吗?”虞元栩闻言一惊,连忙问道。
虞初晴微微一笑走进殿中说道“夫君和缺儿都是天下难得奇才,很多事情对于他们而言近乎没有秘密,我们要行之事,他们又岂能推演不出其中因果。皇族以天下为棋盘,群臣为棋子,他们又岂能看不出来。即便他们不会说,但我身为人妻人母,也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虞初晴微微一顿,看了虞元栩一眼,继续说道“而且只要我在朝一天,你就会受到掣肘,现在你已经不是刚刚登基时候的幼主了,这样很不好,既然要集权,那么这个权柄只能在二弟身上。只有我和夫君离开了,你才能放手施为,为明昊铺垫后路。”
“长姐,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虞元栩闻言一惊,连忙解释道。
“二弟。”虞初晴摆了摆手,制止虞元栩继续说下去,信步走到左首位上坐下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无论是我和夫君,还是缺儿,甚至包括明昊,都只是过客而已。大乾江山是我们虞氏皇族的,但也是万千子民,只要我们在这个位置的时候,没有愧对先祖,也没有愧对百姓就好,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等此事之后,长姐就要离开吗?”虞元栩有些不舍的问道。
“我一向强势,夫君不以为忤,让了我半生,以后的日子,还是让你姐夫做主吧。”说着虞初晴看向北方,仿佛要透过紫极殿,穿过崇山峻岭,看到那个始终为她遮风挡雨的奇伟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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