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缺，你没事吧。”等中阳王虞元朴离开之后，顾倾城一脸关心的看向陆缺问道。毕竟之前陆缺传书帝都，主动要求将十大凤凰卫交给武安侯白奕节制，并且要求将大军后路与物资粮道交给中阳王是一回事，而皇帝旨意中明确的让中阳王为南疆监军，然后由虞天香升任凤翔军帅，从而节制陆缺军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自古君王用人一般有两种分式，一种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种是用人且疑，疑人且用，之前顾倾城以为皇帝是前者，所以才将南疆百万大军兵权托付于陆缺，让他可以没有任何掣肘的放手施为。但是经陆缺数月布局，一日血战，连镇南关都搭进去成为了一片废墟，方平兽潮之危，皇帝转手就开始限制陆缺兵权，未免有卸磨杀驴之嫌，这让顾倾城十分不满。
刚刚诸葛琰宣读皇帝旨意之时，如果不是陆缺恰好一个眼神看过来，他都想要拍案而起了，既然要防范他们这些有功之臣，又何必继续用他们攻伐南离，直接调回京城岂不是更能安心。
以顾倾城之聪慧，再加上刚刚陆缺和中阳王的对话，冷静下来之后，她自然能够想明白前因后果，但这不等于她就可以接受，此时的她不由感觉有些心灰意冷。陆缺是南疆督帅，是南疆百万大军的大脑和灵魂，帝都朝堂对他声名和军权存有疑虑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质疑在陆缺麾下的各军将帅对大乾的忠诚。
回想这一年来，她率军从天星最南端的南海郡，一路打到镇南关下与兽潮对垒，不是在奔袭的途中，就是在两军对阵的沙场。原本她认为在战场上赤袍长刀呼啸往来，为家国开疆拓土杀敌立功是无上的荣耀，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原本她所崇尚的一切，就如同鸡肋一般，是那么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尤其是国内朝中的权利争斗和派系倾轧，都直接的影响到了南疆大军，这让顾倾城在无奈的同时感觉有些愤怒，前线将士浴血拼杀，难道为的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生活在承平世家的世家尔虞我诈、党同伐异的吗？
“我没事。”感受到顾倾城身上的气息波动，陆缺起身走到顾倾城身旁为她倒了杯茶说道“倾城姐姐，你我都是熟读史书之人，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都是屡见不鲜的。”
见顾倾城缓缓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陆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以倾城姐姐的见地和智慧，应该不难猜出朝中马上要发生什么，人们常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从史书可知，皇权眼中掌控地方权柄的世家，掌握朝堂实权的强臣，都是他们的敌人，历史上被无妄排挤、流放、甚至诛杀的有功之臣不知凡几。同样在集大权于一身的强臣眼中，皇权也是可以被操控，甚至皇帝都是可以被随意废立的。”
“你是说大离后期的废帝、哀帝，还有大玄后期质帝和殇帝？”顾倾城皱了皱眉说道“君弱臣强，固然是乱国之道，但是我们大乾却不一样，皇帝执掌长青军，皇族掌握凤翔军，羽林军帅更是只有皇帝亲信才能担任，有着三大军团镇守帝都，在加上御前各卫，哪怕权臣权利再强也不敢造次。”
“倾城姐姐，现在的长青、羽林、凤翔三大军团，可都在我的麾下。”陆缺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有意无意的说道。
“可是这不是陛下和帝都群臣忌惮你的原因，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将军权交与你手。”顾倾城盯着陆缺说道。
“唉~”陆缺也感觉心中万般郁结，想了半晌，把母亲通过白羽寒鸦传了绢书递到顾倾城面前。
顾倾城有些狐疑的看了陆缺一眼，才把绢帛打开，当她看到绢布上的内容，眼睛猛地睁大，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绢帛上每一个文字。顾倾城实在没想到在世人眼中虽然对军权十分看重，但政务疏怠、沉湎享乐的宣帝居然谋划如此之深，四十年的时间、先后两代帝王，一点点将世家力量从军中排挤出去，然后天星、兽潮先后覆灭，皇室威望达到巅峰之时选择出手。
如此心计隐忍，如此数十年如一日的布局，无不让顾倾城心中发寒。而且此次皇族发难，针对的显然不仅仅是世界，还有那些在地方有着不小影响力，并且运用这些影响力攫取利益的乡侯、县侯。
顾倾城可以预见，不用多久大乾朝堂勋贵、世家、寒门三足鼎立的格局就将被打破，世家的衰落已经成为必然。世家存续下去的唯一途径就是放弃在朝中和地方伸展，放弃用各种手段囤积、兼并的土地，像瀚海端木家那样转型为商业家族，成为一方巨富。
而勋贵派系因为几层的县侯、乡侯被打压，也将不复现在的兴盛，三十六文武列侯每一代人都会换一遍，作为顶级勋贵的各大国公府，因为人数太少也会显得独木难支，寒门学子填充朝堂实现真正的寒门崛起已经成为必然，而寒门底蕴浅薄，想要实现抱负只能依托皇权，这样一来皇族和紫极殿中的皇帝就在无形之间实现了收权和集权的目的。
这是何等缜密的心思，何等可怕的心思，布局四十载，一朝发动，行国家大义，一石数鸟，公正之名、地方之权、世家之利悉数收归紫极殿。而且长公主显然要以皇权为期，律法为刀，动用国中军卫一举扫平一切，这样迅速而暴烈的手段，根本不像是一次派系阶层之间的权利斗争，而是皇族就是把世家当成了敌人，欲除之而后快。
想透了这一层，顾倾城也不由陷入了沉默，而陆缺则静静的站在一边，双眼透过厅堂的阴影看向门外的春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顾倾城才开口说道“天家果然人才辈出，八代明君啊，我们都小看宣帝了。”
陆缺闻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而是走到门边将门关上。
“陆缺，你是不是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你从不主动与人结交，也从不主动融入到大乾之中，甚至威国公爵位你都没有想过传承下去，是不是？”顾倾城有些无力的问道。无论她从小所学圣贤之学，还是她自己看过的大家存世著作，无不是以仁义礼智信、忠孝节悌九德为存身立世的根本，可是面前绢帛上的内容已经完全颠覆了她过往所学，从上面的文字之中，她只看到了权谋、算计和你死我活的血腥。
陆缺叹了口气，依旧没有说话，而是将顾倾城手中茶杯接过，重新给她续了一杯茶水。
“果然，你才学盖世肯定早就看破了这一点。”顾倾城眼中露出一丝恍然，又问道“那你告诉我，开国双英林晟、任无悔、文帝朝名相步生莲，武帝朝督帅百里承平，这些被封为国公之人，还有十几年前辞朝的计之恒，是不是也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才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权位，放弃家族百世荫荣，离开大乾归隐的？”
“倾城姐姐，你说身为人臣的首要品质是什么？”陆缺没有回答顾倾城的问题，而是反问说道。
“当然是德品才学。”顾倾城想都没想就说道。她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没有才学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入朝堂守牧一方，没有德品之人即便短时间获得人臣富贵，也不可长久，早晚会因为这一点殃及自身和家人。可是当她脱口而出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陆缺既然如此问，那么答案显然就不会是这个。
陆缺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华说道“倾城姐姐说的没错，在上古圣皇时代确实如此，甚至大炎之后的三代皇朝也是这样，但自从大殷灭亡氏国不复之后，二重君主制终结，天下权柄归于一人一族，为人臣的首要品质，就变成的忠君。大离、大玄之时不乏权臣、奸臣在朝数十年屹立不倒，最终还能善终、风光大葬的例子。为何会如此，只是因为他们对君忠诚，所行所为皆出于帝王授意，是为皇帝背负恶名之人罢了。”
“那我们呢？我们该怎么办呢？”顾倾城有些心灰意懒的说道。
“现在我也不知道。”陆缺摇了摇头，将顾倾城手中的绢帛拿在手中，双手一搓，绢帛瞬间变成一堆碎末从陆缺双手之中洒落。看着地上的绢帛碎末，陆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衣袖一挥，碎末飞空而起从一扇没有关合的窗户飞出，融入到窗外的山风之中转眼就消失无踪。
“我们可以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然后等回京之后再说。我想母亲的手书，不仅我这里有，父亲那里也应该有一分，其实我现在更想知道父亲看法，只有听过父亲的意见之后，我才能做出最后的决断。”陆缺有些苦恼的说道，所谓父母之命不可违，这针对世家的大局是宣帝布下的，但是母亲又何尝不是谋局者之一，他可以选择不做大乾的臣子，但他无法选择自己的母亲，所以他要父亲来给他建议。
“威国公吗？”顾倾城闻言点了点头。她明白陆缺心中的犹豫和苦恼，因为她也有同样的心绪。
威国公府毕竟刚刚册封不过数年，府中主人也不过是威国公陆淳、长公主虞初晴和世子陆缺三人。但是定国顾家从大乾立国就已经存在，他身后不仅仅又父母兄长，还有叔父姑母和堂兄弟、堂姐妹，在顾家起源的北方宁乡还有诸多顾氏族人，这些都是她一时之间无法放下的，她心中不愿割舍和难以放弃的事情比之陆缺要多的多。
或许只有威国公陆淳这样世间顶级的英杰才能够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顾倾城从小立志像姑母顾洁云那样成为威震天下的女帅，不然她也不会在第一次去威国公府探望陆缺的时候，问出那样的问题。
可是从小立志护佑江山社稷，立志报销君王的她，此时却发现她所效忠的君王，才是那个玩弄权术的人，才是那个为了目标可以低调隐忍，一朝发难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才是那个将天下视为棋盘，众生视为棋子的人，这些都让顾倾城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倾城姐姐，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有一件事想要托付你。”陆缺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烦闷说道。
“你说，我去办。”顾倾城点头回道。
陆缺闻言笑了笑说道“如果我没猜错诸葛现在应该在后军，与端木、青羽呆在一起，诸葛为人放荡不羁，但心中光明正直，端木更是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青羽虽然为人要比端木圆滑一些，但他持身公正，持心至纯。而且他们都是极为聪慧之人，聪慧之人总会猜测颇多，我想他们此时肯定对刚刚陛下旨意颇多不满，我想请倾城姐姐去劝解他一下。”
“此事应该你来做，他们都是你的学宫挚友，在他们心中没有人比你的分量更重了。由你亲自去说，岂不是更好。”顾倾城不解的问道。
“倾城姐姐，我的心乱了，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此时的陆缺似乎放弃了隐藏自身气息，一股精纯无比的御气七品气息透体而出，站在陆缺身边的顾倾城，没有对陆缺此时的修为境界感到意外，但是她却第一时间感受到陆缺气息之中的凌乱波动，这说明陆缺此时的心情远没有他所表露出的平静，顾倾城转念一想，陆缺的母亲的长公主虞初晴，有些事情，陆缺似乎比自己还无从选择。
“陆缺~”顾倾城有些心疼的看着他。
“我没事，给我一天时间就好。”陆缺笑了笑，对着顾倾城比了一个安心的手势，向着上首帅位走去。
“唉~”看着陆缺的背景，顾倾城的手伸握了两下，满心言辞化作一声叹息，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父亲，当你知道这件事后，你会如何看呢，寒门天下，光明正直的朝臣，弊绝风清的朝堂，真的可以用这样卑劣龌龊的手段达成吗？”当顾倾城离开之后，陆缺看向北方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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