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初晨,大雨歇止,落茵城外云朗天清,苏西全淋了一夜雨,此刻正摇摇晃晃地从帐内走来,脸色酡红。
军帐落下纷纷收起,一千踏春戈整装待发,青年披上白玉甲胄,抬眉放眼,心念今日帝都该按下门禁,开封时分,骤雨初歇,乃是入城的好时机。
很难想象一国之内竟有如此规制,踏春戈好歹是西齐铁骑的代名词,名头响彻九州各国,可便是这样一支队伍,却要在落茵城外待那门禁除去方可入城,这要是放在他国,且不说由主帅之子亲自带队,一千帝国精锐铁骑,定能趾高气昂地任意进出外城。
“都给我提足了精神气,我踏春戈乃西齐精锐之精锐,莫叫城内落茵军士看扁了!”
苏西保翻身上马,倒拖长戟于地,拉缰高呼,在军马前走了个来回,那戟锋原就锐不可当,加上雨后土地软塌,青年挥鞭之处具是蹄印和深陷的划痕。
众骑兵笔挺站地,提缰升矛,皆是呐喊呼应,喊声整齐如涛浪层层。
苏西保心中甚是欣慰,正要回马,却见一杆彩辉旗帜于声浪中漂浮不定,摇摇欲坠。
青年大怒,甩戟在地,戟尖儿猛地一扎,长枪略斜入土三分,一边御马,一边喝到:“何人如此懒散!?”
“禀将军,是西全!”有军士回报。
恰好此刻苏西保驱马而至,见是那憨厚少年,少年衣甲尚且穿得还好,可头盔歪斜,一杆大旗插入脚下泥地,身子靠着旗杆,耷拉着脑袋不作回应。
心中觉着奇怪,苏西保下马,军士立即纷纷让开,一条大道直通那歪歪斜斜的少年。
青年近身,伸手正要把少年头盔扶正好生问问,可这一动还未触及,苏西全便直愣愣地朝下倒来,青年动作迅捷,立马揽住:“西保,你怎么了?”
替弟弟翻了个身,青年见他脸色酡红,呼吸微弱,口中喃了几声大哥,不由惊道;“快,把他扶上马去,入城寻个药店。”
城下重门大敞,一千踏春戈上马入城,踏地震动不断。
春花弯戈绘于旗面,迎风飘扬,落茵外城市井顿时炸开了锅,帝都相对于其他城池,是要安全许多的,所以只要不是国力极弱,帝都的百姓一般不会如他城那般奔走逃难去。
当下的西齐帝都依旧繁华如初,大街小巷一时间凑满了人影,誓要好生瞅瞅帝国精锐的风采。
踏春戈毕竟不属于茁阳君亲兵范畴,虽然强大,可规制便规定了其不得驻扎帝都,所以帝都百姓官兵都极少目睹踏春戈的军阵,顶多就是大帅领十几骑入都,来报战国,半载一次,可见其稀罕程度。
入城百丈,苏西保下令缓步而行,千骑齐齐拉缰下马,肩扛冷枪。
缓步五十丈,千骑退守,苏西保吩咐照看苏西全后领十人上马,慢驰行过主街。
入眼内城朱门,闻得西山恒乐笛音袅袅,声色缓迟隐隐约约,玉甲青年眉头一皱,随十人下马,有人着碧色官服,呈盘案上前,苏西保搁戟卸剑,最后放盔于顶,轻声道:“踏春戈牙前将苏西保,巡境百里归来,附文于身,求见君上。”
“准——”
那碧袍官士高呼一声,随后侧身引臂道:“请苏小将军,撇去十从,入落茵内城,启朱门!”
青年低头作揖,而后独身踏入朱门。
日上三竿,玉甲有鲮鲤碧透之色流淌,青年此刻眼眸微微惧光,眯眼适应,脚下地砖精美,苏西保平生首次进内城上殿,此刻心中暗自咋舌:尚且未入皇殿,便如此奢华!
再行了几十丈,琼楼玉宇入眼磅礴,四下有不少纵队各持兵刃来回巡视,一楼在东侧伫起,苏西保见其极具特色,不由驻足,放眼望去,只见那细楼之巅有一道模糊身影随风而动。
面上轻纱如梦如幻。
眼眸一眨,青年再次睁眼望去,楼顶无人。
落茵城靠着一条澜沧大河,名叫落茵河,水流湍急且势猛,于是早在建国初便建有绵长堤坝,堤上植十里白柳,直通东边,于是美其名曰白柳堤。
前夜大雨初歇,此刻的白柳堤经初阳一照,雾气弥漫。
堤边间道,有驾啷当马车直驱而走,车上有个缺门牙的老头儿满脸褶子,抬臂挥鞭之中,不难看出他干这行已有许多年头了。
少年坐于车内,车身颠簸,他气息始终不乱:“你真的不打算投军,愿意终生为我背剑?”
“我们族长曾说过,公子今后会有大造化,我跟着公子,自然也能沾点光,事实上无论族长有没有说过,我刘原也会自主作出这样的决定。”青年低下那对三角眉,恭声道。
温轲捏着掌中托着的斗笠,笑道:“我说过我什么都不会教你,你跟着我,今后也最多见见世面罢了。”
“可是公子说过我能看。”
少年闻言一愣,随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点头道:“是了,看归看,你能悟到多少那都算你自己的,毕竟我以前也经常偷学一些东西,从轻身提纵一直偷到内力含功,想起来还真是杂。”
刘原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抬首道:“想不到公子这身惊世武学居然是如此得来。”
“平常用的自然不是偷师,那可是规规矩矩自师父那儿得来的,学多点也没什么不好,唐门有套鹰手功招式犀利,很是不错,学来逛逛九州,碰上麻烦事儿,倒是要方便许多。”
说到这里,温轲不禁哑然失笑。
青年立刻疑惑,追问为何而笑,少年摇头道:“我先前,口口声声说要扬名于九州,可每当别人问我名号,我都说要有等价之物来换取,现在想想当真是矛盾至极。”
“公子此般矛盾也并非无法解释,有的时候不爱说,那便不说,公子说碰上琐事,那找个借口,编个身份,何错之有?”
温轲连连称是,伸手在刘原肩头一拍:“不错不错,这样我也好向师父交代了!”
“只是,有一件事想要提醒下公子,唐门的功夫虽好,可终究为许多名门正派所不齿,今后还是莫要用了为好。”
少年抬手,缓缓道:“这世间本就善恶难言。”
不知何时,老黄头将头探了进来,问道:“公子啊,再沿着这河堤走几里地,便是帝都了,今日正赶上开封,可以自由出入,我们是先去帝都逛逛,还是继续往西走?”
温轲一拍大腿,面露喜色:“我沿途不有听你们说,这帝都中有个草包皇帝,国难当头,还日日歌舞升平,我倒想看看怎么个草包法儿。”
少年心细,暗自思量若是西齐君王真是个草包,那以后大战敲响,定让萧舒卿莫要与之为伍结盟。
西齐的茁阳君是不是个草包皇帝,可非他人说了算,自己亲眼瞧瞧才对,少年嗤笑一声道:“老头儿,咱们进城去!”
秋风萧瑟,这股冷涩不断蔓延,往北吹去,直吹到明仁崖前。
黄衣赤足脚踏崖顶,放眼辽阔疆土,不由叹气一声。
“师父为何叹气?”玄律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问。
赵升宣摇了摇头,转移话题道:“玄律啊,你可有从大师父口中听过这明仁崖?”
“才没有,大师父天天要我念经,抄经书,几乎没怎么和我讲过故事……”
“说到这明仁崖,那可有一段不可不提的佳话呢,当年大华分裂,九州割据为十六国,秦为首位,而后宋蓝被秦所灭,西齐于秦后建国,定都落茵,紫阳君即位称帝,身为一国之君,怎能没有美人相伴?”大光头语气平和道。
小和尚忽然仰起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嘿嘿,师父,老实说您之前是不是因为这个而叹气,如果是我啊,我也叹气,我们和尚不能讨老婆,不得寺内藏娇,只能羡慕别人家金屋藏娇了。”
“不长记性!”
又是一记爆栗,敲得男孩后脑一阵悬乎。
赵升宣出了气,继续合手道:“天书顶谱天下各榜,此事举世皆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总之早在大华之前便有武榜人评,当年玉人评榜首名为张明仁,听着像个男儿名,实际上却是女人家,而这张明仁,便是当年紫阳君的皇后。”
“啊,玉人评榜首!那得多漂亮啊?”
“这其实都不足为道,最关键的,是当年江湖上有一人,也喜欢张明仁,想当年此人的名头更盛,你猜猜是谁?”
玄律几乎没有思考就惊声呼道:“百鸟夜叉!?”
“交给你的史书倒是没白读。”
赵升宣笑道:“虽说当今的百鸟夜叉,廖重吾只排上武榜第九,仅次于绿竹翁,可在十四国陆续而成的那个江湖,他祖师丁一鹭可是问鼎前三的武道高手。”
百鸟夜叉虽然只问鼎前三,不是榜首,可他的名头却比武榜榜首更盛,原因在于武榜高手几乎向来不插手两军对抗,但这丁一鹭却与众不同,此人护短到了极致,乃至从家人阔到了国家,大华分崩离析,有国名蓝诏。
一杆朝凤枪,硬生生挡下螭龙三千骑,不同于郑柏厄,这丁一鹭血战后全身而退!
退也就罢了,这位武道大家居然还将枪法传下,放言蓝诏一日必会归来,适时乃渡秦灭论,传吾道者,必亲眼而见。
一战之后,名满天下,大秦子民,有幼儿哭腔则恐为一鹭,童闻之噤声。
“你说说看,这么一个护短的人儿,心爱之人被夺,他该如何是好?”
“定会杀到帝都去!”小和尚满头冷汗。
赵升宣不顾徒弟做何感想,当下双手合十,闭眼轻声道:“来了。”
“啊?”
倏尔,就在玄律疑音落下时,远方迭起一阵鸟鸣,鸣声愈发强烈,片刻后竟似雨声滂沱,携雷而来!
崖外十里,凌冽秋风中。
一人拖枪缓步行之。
枪名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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