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九年五月,嬴政命其弟成蛟率军攻赵。八月,成蛟在屯留被赵军所败,成蛟叛秦降赵。
此时公子婴才止一岁,嬴放还未出生。
嬴政大怒之下,发大军攻打屯留。不出十天,成蛟及其旧部尽为秦军所得。其部下因连坐之罪,当场被斩首处死。成蛟被押送回咸阳,交由廷尉赢重当朝审断。
叛国投敌,无论怎么说都是死罪。况且,成蛟身为嬴政的亲弟弟,更是罪无可恕。
他是必死的。
然而,此案的核心已然不在他身上了,而是他的家人。
宗族子侄叛国投敌,且还曾是王子,他的家人到底要如何处置?案件到底要连坐几人?嬴政不开口,谁也不敢妄言。
成蛟是赢重亲侄儿,那些牵连在内的妻妾儿女,全是他的侄媳妇、侄孙儿。现存的秦律、典籍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案例。此案到底要重判还是轻判,他实在拿不准。
赢重没有办法,只得上报嬴政、请他决断。嬴政随即命丞相昌平君主事,命尉缭、王翦辅佐,他则稳居当庭、坐镇朝堂,再审成蛟叛国案。
案件从秦王政九年一直审到秦王政十年,眼看着又到了岁末,仍是没有定论。嬴政大怒之下,直接发下王诏,判了个五马分尸、满门抄斩。
于是,成蛟家里一百多口大小人等,包括妻室妾室、嫡庶子女,家丁奴仆、丫鬟侍婢,全在株连之列。甚至就连依附在他府中的妻弟妻妹、岳丈岳母,也都没有放过。
当时,公子婴方才两岁,尚在蹒跚学步;嬴放刚出生不久,还未断奶。
李信奉命抄家时,先抓了成蛟的妻妾侍婢,之后便命人仔细搜寻,不要漏过了一人一丁。
家中鸡飞狗跳、哀嚎连天,公子婴熟睡方醒,从婴儿床上爬了下来。他不见了母亲,便哇哇大哭着向屋外走去。
其母徐氏跪在枷锁之中,眼睁睁的看着公子婴一边大哭一边伸开双手,向自己走了过来,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句:“婴儿,快逃!”
这一句话喊出,公子婴仿佛听懂了一般,转身就往院外走去。
但他才只两岁,两岁的幼婴,走路都走不稳,谈何快逃?
李信冷笑两声,说道:“大王要杀你,怪不得李某。”
他静静的跟在公子婴身后,缓缓拔出长刀,向他劈了过去。
徐氏一声尖叫,急忙扑在李信身前,替公子婴挡了一刀。
这一刀劈在了徐氏面门,鲜血从她额头上哗哗流下,流到了她的眼睛里、流到了她的鼻息间、流到了她的唇齿中、流到了公子婴的脸颊上。
徐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说了一句,“放了我的孩子,他才两岁……”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公子婴面前。
此时的公子婴还没有生成心智,也不知道所谓的天灾人祸、不知道所谓的生死离别。在他年幼且一片白茫茫的心田中,只是看到了他的母亲倒在了地上、躺在了血泊里。他想蹲下来要他的母亲抱着他,就像往常一样抱着他,可肩头上忽然嘶的一声,溅出了一道道鲜血。
接着,便是无边无际的痛楚了……
公子婴瑟瑟发抖的蜷缩在鲜血中,他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抬起右手,想要去摸母亲的脸庞。就像往常一样,在徐氏睡熟后、在他醒来时,摸着母亲的脸颊。可左肩的剧痛让他难以动弹,他的母亲也怎么都叫不醒。
这时,有人扔过来一个襁褓,丢在了他的身旁,说道:“好歹母子一场,一起上路吧。下辈子托身个好人家,莫要再来王族了……”
嬴岳赶来时,成蛟府中的亲人奴仆已全数被捕。只不过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他在死人堆里找到了襁褓中的嬴放,又看到了鲜血淋漓的公子婴。
嬴岳左手抱着嬴放、右手抱着公子婴,要带他们走。可李信不让,他说:“这是大王吩咐下的,岳王公,这事谁也做不了主。”
嬴岳苦苦哀求半晌,到最后,李信答应暂且将两位小公子押在大牢,等候咸阳宫发落。
嬴岳二话不说,急忙跑到咸阳宫,向嬴政求情。
嬴政没有开口。
嬴岳又叫来铜书铁律,质问嬴政:“哪条秦律规定,子侄叛国要满门抄斩?”
嬴政默然良久,给出的答复是:保住他们的性命可以,但此后一生,二人不能冠以嬴姓、不能入太庙祭祖、死后不准葬入祖陵。
嬴岳急忙答应下来,叩谢天恩后,便将公子婴与嬴放抱回府中,自此养了下来。
秦王政十一年开春,成蛟叛国案中所有被牵连在内的人员,包括其部下诸位将军的家室儿女,全都收监完毕。廷尉府依秦律分别判下断词,该发配的发配,该充军的充军。
同年二月,成蛟府中的涉案人员也已经开始行刑。从亲族开始、到奴仆为止,无一例外,全部腰斩。
三月,嬴政带着族中的元老子侄,到太庙中告天祭祖。随后回到咸阳宫,命昌平君亲自主持,将成蛟拉到宫门外,五马分尸。
此时嬴岳、赢重、赢疾等一众亲族,带着嬴放亲到法场,为成蛟送行。嬴政独独留下了三岁的公子婴,在大殿之中等候消息。
午时三刻,即成蛟的头颅四肢被绑在五辆马车上时,公子婴本来正局促不安的站在嬴政面前。不知为何,他的眼泪忽然哗啦哗啦的流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嬴政一见之下,当时就铁青着脸问道:“为什么哭?”
公子婴才止三岁,不仅不知道何为人情世故,连成句的话都不会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在他幼小的心里,最怕的就是嬴政,他甚至都不敢吭声。
可眼泪始终止不住,他并没有哭,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嬴政眯起眼睛,再次冷冷的问道:“你为什么哭?为什么?”
公子婴下意识的想逃,但他不敢,他吓得浑身发抖。
可嬴政问话,他不敢不答。在费劲了千辛万苦的思索后,三岁的公子婴终于开口了。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牙牙学语的回答道:“爹爹、要死了,爹爹、要死了……”
嬴政唰的一声抽出长剑,向公子婴刺了过去。
剑尖划破了公子婴的衣服、刺破了他的皮肤,对准了他的心窝,一点一点的向里刺去。
在剑尖即将刺入他的心脏时,公子婴的眼泪忽然止住了。他抬起头望着嬴政,喊了一句:“大王……”
嬴政心头一颤,说道:“你平时叫我伯父的。”
公子婴还是喊道:“大王……”
嬴政停了下来。他盯着公子婴看了许久,随后扔下长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公子婴一动不动,在大殿中一直站到深夜。直到嬴岳过来接他、要带他回府时,公子婴才低头弯腰,学着府中奴仆的样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大王没叫孙儿走,孙儿不敢走。祖爷爷,请回吧。”
嬴岳吃了一惊,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三岁的幼童,为何能说出来这些话。他低下头仔细的看了一番,这才发现公子婴心口处的伤痕、血渍。
嬴岳大怒之下,要去找嬴政理论。
公子婴却拢着双手、缩着脖子,郑重其事的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祖爷爷,孙儿是有罪的,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祖爷爷,孙儿是有罪的……”
自此以后,公子婴无论说话还是做事,总是喜欢将双手拢在袖中,总是喜欢缩着脖子、弯着腰,总是喜欢低声细语、不急不躁。
秦王政十一年六月,弄玉被封长公主,赢疾、康老夫人带着她,邀约骄阳国太、昌平君、楚南雄,一起来到嬴岳府上,举行家宴。
这是公子婴第一次见到弄玉。他牵着嬴放的手,正远远的躲在角落里。这时,弄玉与楚南雄一起走了过来。
公子婴急忙低下了头。
弄玉浅浅的笑着,问道:“你便是公子婴吗?我是弄玉,你的表妹。听说,你的家人都死了,你很难过吧?”
公子婴没有吭声,他下意识的想走,但嬴放抓住了弄玉的衣角、呀呀的说着话。
弄玉揪了揪嬴放的发髻,对楚南雄说道:“你瞧,我表弟可爱吧?”
楚南雄点了点头,“很可爱,比你乖多了。”
弄玉白了他一眼,接着看向公子婴,安慰道:“表哥,你不要哭了。我也没有家人,我出生时,父母就被杀了。我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
公子婴不由自主的蜷缩起身子,低声说了句,“没,没哭。”
楚南雄却道:“哭了,你眼角微微有些肿。医书上说,这是时常哭的表现。”
弄玉撇了撇嘴,又白了楚南雄一眼,责道:“就你懂得多。”她扭过头,对着公子婴接着说道,“表哥,不怕不怕,有弄玉在。弄玉是长公主,以后谁敢欺负你,我替你做主。”
公子婴猛然抬起了头。
楚南雄道:“你以后要嫁人的。长公主,多半要嫁给异邦人。我奶奶是这样,你母亲是这样,你以后也可能是这样。”
弄玉再次白了他一眼,怒道:“嫁谁也不嫁给你,反正你不是异邦人。”
楚南雄皱了皱眉,嘿嘿笑道:“我是楚人,是异邦人。你以后说不定会嫁给我。”
弄玉呃的一声,接着就瞪了楚南雄一眼,哼道:“你真烦人。”
随后,她对着公子婴笑了笑,说道:“表哥,他真烦人。”
公子婴忽的一震,仿佛一道阳光照射进来,洒在他的身上、温暖着他的心田。
他脸上一红,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些幼童时期的点滴过往,楚南雄早早的就忘记了,弄玉忘了一半记着一半,可公子婴却全都铭刻在心。
不过,他未曾奢望过什么。在此后十几年的岁月中,一直未曾奢望过什么。
然而在嬴政一脚踢在他的小腹,并命令一帮禁军、侍卫将他带到咸阳宫问罪时,那沉寂在内心深处的希望,以及压抑了十几年的怨恨,便如野火一般烧了起来。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