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时，惊恐万分。
杨舟睁开眼，就看见了一片天。
满天繁星闪闪，像是纷乱的思绪还没有牵成线。
又来了。
这种记忆断裂感。
想不起前面发生了什么，就好像人生少了一段过程。只留下一个人在这里品味结果。
今夜无月。
起身的时候沾起了几片树叶，一根树枝承受不了重量，发出了干脆的断裂声，一只叫得非常难听的黑鸟飞了起来，窜进了树林子里。闪烁星光下，那些四周旋转飞行的蝙蝠就异常显眼，四周都传来“吧哒吧哒”的蝙蝠叫声。
是一片树林边上。
而且附近没有灯火，没有人家。
大概是离城很远的地方了，而且他能想起来的记忆还是昨日傍晚。
现在至少是深夜了。
根据星星的位置，再有一个半时辰，天就要亮起来了。
不过天亮前，也正是最黑暗的时刻。
杨舟看了眼四周，竟是拿不定往外面走还是往树林里走，他根本不知道回城改往哪个方向。一点可以指明方向的东西都没有。
好在很快就不需要犹豫了。
他发现了地上的血迹，粘在衣服上的树叶，有一片带了血，黑暗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那种铁锈味骗不了人。
杨舟蹲下来仔细摸索，终于是看见了地上的一小瘫血迹。
还未完全凝固，是新鲜的血。
而他在自己身上没找到伤口，那就只能是别的了。
血迹一路向前，延伸到树林里。
杨舟的脚步顿了顿，还是走进了那片黑暗。
为了找到血迹，他必须靠近地面仔细观察。杨舟不敢使用照明术，刚刚他用灵力汇聚了一个光球出来，几乎是瞬间，四周的黑暗里扑出了一堆的蛾子，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虫子。
吓得他瞬间把光球掐灭了，只依靠树缝间的星光辨认景物。
还好，修炼时灵力淬体，五感也得到了一定的增强，否则这种微弱的光线，还真不一定能看见路。
血腥味越来越重了，血迹也从原本的稀疏变得密集，就像是一人手心里捧着一汪水，刚开始漏下来的非常多，后来就只能一点一点地滴落。
这说明很快就要找到血迹的源头了。
杨舟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前两天下过雨，泥土是湿润的，落叶和腐泥形成的地面异常柔软，踩上去也很安静，但仍旧会发出声音，尤其是不小心崩断的树枝，某处鸟雀在树间来回跳跃声音，都使人神经绷紧。
一丁点细微的声音，他就要疑神疑鬼地看一会儿，确认那是鸟儿离开树枝导致的叶片撞击声，才安下心往前走。
杨舟也是学过一点药理知识的。从刚刚走过来，地上的血量，如果那是一个人的，那八成就已经死透了。流那么多血，足够把一个人榨干。
拐过一棵树，几丛灌木围起来的地方，有一个小平地。
杨舟挤过去的时候，尽量没有碰到任何叶子。一是为了安静，二也是对各种奇奇怪怪的虫子有心理阴影。
比如一种浑身长着毛刺的，经常呆在叶片上的虫子，只要一碰到，手上就会迅速起红肿，痛痒无比。要是踩到……那可就完了。
黑暗中又看不清叶片上有啥，所以杨舟能躲就躲。
紧接着他就被东西绊了一下，漆黑的灌木边上看不清脚底下有什么。他这一下让周围的树叶都发出了声音，在这树林里格外吵闹，四周立刻有鸟扑闪着翅膀散了开去。
杨舟当时脸色就不对劲了，不是因为周围居然有那么多鸟一直在围观，而是因为脚刚刚踢到东西的质感不对。
软软的……
像极了……人的大腿。
他后退一点，看清了下面的东西。
是一个人。
已经死透了的。
杨舟蹲下去，确认了衣服是青云宗弟子的，又颤抖着手，将尸身翻了个面，好确认是哪位。
狰狞的面目，乱七八糟的血迹。
是张师兄。
杨舟强忍着吐出来的冲动，用手掌合上了张师兄死不瞑目的眼皮。
冷冷的触感让他打了几个寒颤。
他虽然从小历经波折，也并非没有见过死人，但总体来说，是被杨小叶保护着的。这种富有冲击力且不适合儿童观看的场面，杨小叶基本都不会让他看到。
幸好光线微弱，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也不会看见太过狰狞的细节。
杨舟向前一步跨越到了里面。
果然。
就看见了好几具尸体。
他有些麻木地去确认身份，除了他，剩下的五个师兄师姐都在了。
连被妖气入侵神智的人的药峰师姐也在。
杨舟替他们一一合上眼。到最后，冰冷麻木的指尖好像也感受不到了，反正，都是冰冷的不是吗？
血液一下子冷了下去，那是一种心落到寒冬腊月里的感觉，砰砰跳着，输出来的鲜血却丝毫不能让人体会到温暖。
杨舟把他们都挪到了空地上。
他检查了一遍，几个人都是致命伤，非常干脆利落，不是脖子就是心脏，敌人的实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那那些血迹是谁的？
他吗？
可是杨舟自己早就看过了，没有这种伤口，要是有那么大的出血量，他早就躺下了，哪里还能……
……再站起来……
也不是不可能，他们亲眼所见的，那个人不就是死而复生的吗？
杨舟盯着自己的手指，想要盯出点什么来。
难道说……我也……
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还是一个活着的，心在跳，血在流的个体。
而他的师兄师姐们已经成为了僵硬的，时间已经永恒停下来的个体了。
记忆中刚刚还活着的人啊，虽然也称不上是多么重要的朋友，只是同门之谊加上生死陷阱中诞生的一种信任感。可他们现在就已经永远地离去了。
生命的诞生还需要诸多磨练呢，生命的离去却只需要一下下而已。生的艰难，死的瞬易，总是忽然让人觉得生命不过如此，脆弱不堪。
死去的人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反正活着的才是最痛苦的那个。
可再痛苦又能如何呢？能放下一切，也一起走吗？就算现在只剩下痛苦，也能舍弃这痛苦离开这世界吗？
杨舟不知道别人，反正他是不舍得的。
所以就算是再痛苦的事情也是要坚持下去的，别人带走我的命，也许会这样。
但我不能不挣扎，不能自己去放弃，这是不可以的。
杨舟低垂着眼，突然失去师兄的悲痛，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一瞬间他觉得要是这地上的人也有他一个就好了，那样就不必忧愁了。
可惜没有如果。
杨舟默默拿另一只手擦了擦眼睛，然后更加仔细地检查起师兄们的尸体，想要找到点线索。
虽然视野一度模糊，让他看不清前路，不过……擦擦就好了嘛。
“哟，很坚强嘛。”
就在他蹲着的时候，一道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如一道惊雷劈过，杨舟瞬间做出反应，转身做出防御姿态。
有树叶遮挡星光，看得不是很分明，依稀能看见一个人影坐在树枝上，一只黑鸟立在他肩膀上，乖巧听话。
杨舟不得不仰视起来。
虽然只有一个剪影，但杨舟对于这个人可是印象颇深，怕是永远不会忘记了。
“你到底是谁？”
树上的人没有回答。他晃悠这双腿，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那样，可惜此情此景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晃腿，对树枝不好，他一跃而下。瞬间轻松而反弹的树枝，树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不堪折腾的树叶落下几片，悠悠荡荡飘了下来，被这人挥手散去。
那鸟似乎是通了灵性的，这样大的动作也没有离开，反而是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膀，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挂件一样，稳稳当当。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侧头对肩膀的鸟儿笑了一下，抚摸了一下它的羽毛，作为奖励。
不知道是不是杨舟的错觉，他觉得那鸟儿似乎害怕地颤抖了一下。
杨舟不着痕迹地后退着，自从这个人一出现，一种无形的压力就压了过来，那是绝对实力的压制，那人压制他，和压制肩膀上的鸟儿，估计没什么差别。
出乎杨舟的意料，他第一件事是蹲下来捡起了一个东西。
在杨舟戒备的眼神里，他笑了一声：“还没想起来吗？”
伴随着打响指的声音，周围忽然亮起无数萤火虫，杨舟于是看清了对面的男人，以及……
他手上拿的剑。
是他的。
杨舟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配剑。剑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第二条生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不是说着玩玩的。
对方轻轻的笑了一声，饱含着恶意。
剑被扔了过来，杨舟下意识就接住了。
剑身上面，有好多血。
“啧，非要我帮你回忆吗？”
在杨舟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法术的流光击中了他。杨舟后退几步，单膝跪地。
脑袋如同炸裂一样疼，丢失的记忆瞬间回归，无数画面挤在一起，要把人逼疯。
原来是他……
被妖气侵蚀的还有他，被控制之后，他假意发现了什么线索，带着众人来到了这里，还说有办法能救师姐，所以把人都带了过来。
然后……
然后他就，亲手杀了师兄师姐们。
那一张张不敢相信的脸。
被妖气控制时失去的记忆全部回笼，杨舟看着记忆中自己做过的事，也是自己没做过的事，陷入了混乱。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上面充满了鲜血。
那从脖子里喷涌而出的，溅到手上身上的温热的血。
他没有躲避，任凭鲜血洒满全身，浸透了自己浅色的衣物。
几个人的鲜血，又是那么近的地方，最后，他的衣服都在往下滴血了。
杀完人。
他又扔下剑，一步步地离开了这里。
最后似乎是因为灵力不够而晕倒。
毕竟是对付几个修为远高于自己的人，即使是有妖气控制，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都是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狠招数。
他就一边走着一边留下血迹。晕倒后，那些如同寄生物的妖气爬了出来，将他身上的血迹舔舐干净。
杨舟在混乱的记忆片段里看完了全程。自己手上的配剑早就被扔在了地上。
自己……自己就是用这个杀了师兄师姐们吗……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肮脏的血，这是永恒的罪恶，这罪恶将缠绕在自己身上，永远不能退去。
这一生，都要与这罪恶绑在一起了。
他亲手杀了师兄师姐。
不。
不是这样啊。
绝对不是因为他。
一定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妖气。
一定是这样的，要不是因为那个鬼东西的控制，我怎么会！
杨舟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仇恨占据了全部的内心。
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报仇才行。
他突然冲上去，捡起了地上沾满血腥的剑，不管不顾地向那人砍去。
“竟然那么快就把悲伤化作愤怒了，心理素质很好嘛。”
那人站在原地，似乎是连躲都不愿意躲一下，或者是根本不在意杨舟这样的攻击吧，就像是来自蝼蚁的攻击，最多不过让人刺痛一下罢了。
杨舟的剑在离那人还有一尺远的时候，再也无法向前。
空气中就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了他。
杨舟双眼通红，不管不顾地输出灵力，往空气屏障上劈。
虎口被震得发麻，渗出血丝。手腕生疼，在这样下去也许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与其说攻击，倒不如说是自己的一种发泄，将纷乱的情绪通过这种蛮力释放出来。
杨舟大喊着，劈砍着，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会没有力气去思考别的。
才会短暂地忘记留存于自己身上的罪恶感。
可是对面那人似乎没有闲心陪他玩了。
杨舟忽然停了下来。
刚刚那样的力度发泄，他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攻击了，可躯体忽然逆转了自己的意愿，硬是在半空停止了下来。
这样的动作一定会受伤，可对方怎么会管这个。
杨舟就好像一个滑稽的木头人，卡在了半空中无法动弹。
他忽然明白了，那控制他的妖气并没有放过他。
而且控制这妖气的主人，就在他面前。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