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昏暗。
洛辰在一片混沌灰白中不住发抖,他是何时进来的?这里竟寒冷如冰!
他又不敢动弹了,也不敢醒来,不敢……面对。这么久了,他总觉得那是幻境,可他的理智在内心深处告诉他,这是真的,乔月是真的死了,魂飞魄散。
而他,也是寻到了一只珍珠蚌,取走了珍珠蚌里的定心珠,保住乔月尸身不腐。
在昏沉中过去好多天了,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看一看。
有人在喊他,喊的是什么,他也听不清了。只是这声音直入脑海,深刻得像是锥子,令他不得不醒来。
洛辰颤抖的手握紧,清寒的眸子再次睁开。也许睁开眼,就要耗尽他的勇气。
一间石室,一隅石床,一套桌凳。简陋而缺少生机,灰暗得像是地窖。
洛辰半天才看清,这屋里还站了个人,高高壮壮的,穿了一身利落的剑袍,逆光站在石室门口,露出半张脸上凹凸不平的剪影。
那人没开口,用传音唤他:“洛前辈,洛前辈。”
讨厌的称呼。洛辰默默地叹气,从床上跌跌撞撞地爬下地,走到桌子旁,看到那落了几层灰的茶具,甚至还有半包拆封的茶叶。
“小江,坐吧。”
洛辰拿袖子抹了抹灰,随意坐到凳子上,手指一动本想在茶杯中注水,却发现自己全身灵力尽失。
“噢……”他尴尬地笑了下,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竟连灵力都消耗得一丝也无。
江少航僵硬地转过身,替两人各自倒了茶。“你喝么?我没法喝。”
他转身又把茶水倒掉,落在门口那截烂树根上,激起许多尘土泥点。
“这树是乔月砍的,那头是我的洞府。不过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了。”
洛辰机械性应答一声,扭头去看那铺着草席的石床。原来堂堂金丹长老的女儿,便住在这样一间破屋,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一丝名贵的摆设,还不如散修的体面。
“小江,你过来做什么。”
“我?没什么。”
简短的对话,十分冰冷。可是洛辰却感觉到了一点生机。在古剑派那几年,有江少航这样的邻居做伴,想来乔月也没有太孤单。
沉默的时候,洛辰总是想睡觉。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出去转一转。
他慢慢来到门口,行尸走肉般又穿过一个个院子,走过漫长的一条山路,来到广场。
广场最前方的一个英朗青年,正热烈地指挥炼气弟子修炼剑术。下方三千炼气剑修,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
久违的安静祥和再一
次回归生活,洛辰也暗暗笑起来。却不知道那个看似杀伐果断,实则最渴望平安喜乐的乔月,能不能再看到这梦寐景象。
洛辰就这么绕到了玉琢峰顶,江水寒所在的地方。周边有不少低阶弟子,忙碌而安静地穿梭来去,但他们一看到洛辰,便默默闪到一旁,低头不敢看他。
这里为什么这般安静祥和?洛辰茫然走着,拐过偌大的庭院和花园,忽然间钻进了一间豪华奢靡的厅堂。
厅堂一侧,传来熟悉的声音,记忆中这是乔明渊的语气。
“师父……您说,小月她当真没救了么?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想办法?我想个屁的办法!”江水寒没好气地骂道。
“师父!”
“哎呀!”江水寒啪地一拍大腿,也许是乔明渊这个模样有些可怜,弄得他左右为难。“我说你什么好啊,你这个混小子,长这么大,分不清爱,分不清恨,更不知道什么是个对错!”
江水寒在侧厅走了两圈,越想越气,劈头盖脸乱骂起来:“你个混蛋,混小子。老子收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做徒弟,真是倒了血霉了我。”
“您,您怎么这么说……”
“你还委屈!看你就来气,多少年了,你永远胆小怕事优柔寡断,一点男儿汉的担当都没有。当年你因为……因为万紫,不得已要娶妻,好,我不反对。可是你不喜欢你娶徐子枫做什么?”
江水寒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躁,声音也越来越大:“你娶了也罢,好么,又跑到外面去勾搭什么采蘑菇的小姑娘。你让人家怀了孩子,又一甩手,跑啦?临了,你要突破心魔你把孩子捡回来,早干什么去啦?合着你也知道自己做的缺德啊!也知道会有心魔啊!”
随着乔明渊几声低微的辩解,江水寒怒气越来越大,猛地一拍桌子,砸得桌上茶具叮当落地。
“什么雷灵根的天才,什么古剑派的新生代,要我看,你还比不上村头的光棍汉!人家不找媳妇也没祸害人,你是娶了媳妇还祸害两个女人,又让乔月乔萸反目成仇。”
乔明渊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再不作声。
是的,他窝囊,无能,好面子。他权衡下娶了并不喜欢的徐子枫,又贪恋林芳薇的温柔。优柔寡断的后果就是,他害了三个女人,也让同父异母的兄妹成为仇人。
从前他只知道修炼,只觉得自己是古剑派的天才弟子,不到百岁结丹,因此更背上了无数包袱。
当年他接回乔月,却没去看林芳薇一眼,就是因为他不敢面对。他什么都不敢,什么都不做,身负天才之名,行事还不如
凡夫俗子。
“对不起。”声音小得微乎其微。挺拔的身形,终于弓了下来。乔明渊痛苦地抱住头,想起那天,乔月向他乞求父爱,他却碍于徐子枫,不敢面对。于是,从那天开始,乔月眼里微弱的荧光,灭了。
“对不起有用么?”江水寒愤然展开那布满灰尘的手札,断断续续地念了下去:“爹爹不认我,于是我只敢唤他乔师叔……他连娘都不肯去看一眼,这事我可不能告诉娘,免得她再伤心难过,咳嗽可不要再复发了。”
江水寒又白了乔明渊一眼,“这是小孩说的话?”
“师父,求您别念了。”
“念!为什么不念?”江水寒大力一拍桌子,“你给我听好了!”
“今天,我第一次去蒙学堂。蒙学堂的夫子从不把我当做异类,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只是有人问我爹娘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后来糊弄了一通,只当自己是村里来的。”
“日子过了几个月,乔师叔不曾来看过我。或许,我修炼有成,他便会认我的。不知道那个哥哥会不会讨厌我?”
“乔萸这人趾高气昂的,不像是能容我的人……既如此,我不在他们母子面前出现便是。只是娘可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我长大了,不需要爹爹什么劳什子的东西。有,很好,没有,也没关系。”
“徐子枫杀了娘亲!”话未念完,乔明渊猛地抬头,“师父,这怎么会……”
江水寒亦是震惊不已,这手札是在乔月的床底下找到的,看样子她并不是故意展现给别人。何况依乔月的性格,绝对不屑于栽赃嫁祸。
这么说来,当年林芳薇不是体弱多病而死,却是被徐子枫杀死!
听到这话,一直在大厅中的洛辰忍不住,疾步闯入侧厅,当着两人的面夺过那份破旧的手札。
年深日久,那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但仍然劲瘦如竹,挺拔如松,毫无少年人的稚嫩歪斜,只有刀刻般入骨的仇恨。
他拿着手札,一字一句再读了下去:“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靠人人会老,靠山山会倒。什么海枯石烂,爱彻心扉,我全都不相信,我只相信自己。我只相信我自己!”
“当生与死的界线不再分明,唯有修炼才能苟活于世。”
“我要活得比徐子枫、乔明渊要好,比他们好得千百倍!我志不在修仙,本愿家人平安喜乐,一世宁静,却只能以杀止杀!”
“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人若负我,我必千百倍报还。”
“……这么多的日子,我不曾有一日安眠。无情冷漠是我的
伪装,也许江少航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隔壁曾发生过命案!手眼通天的筑基修士,杀害无辜农妇的命案!”
洛辰一字一句地读着,直到翻阅至最后一页——那一页仅仅写了半页纸:“乔明渊的结丹大典,好生热闹,他有妻有子,才貌双全。外人却不知这世事腌臜……”
世事腌臜……
他眼前模糊得很。伸手去碰,触到一手的水泽。
“好一个世事腌臜!乔明渊,你是真的不知道么?乔月受了那么多委屈,为什么等她死后才懊悔?”洛辰狠狠抓着乔明渊的手腕,恨不得一剑将他斩了。
乔明渊已经泪流满面,“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他对不起林芳薇,也对不起乔月……
可是,什么都晚了。乔月死了,她死在黑暗中,至死不曾见过黎明。
“我想……弥补……”
好一个弥补!洛辰气得把乔明渊扔到一边,转过头来看着江水寒,目光令人胆寒,“她在哪?”
江水寒颤颤巍巍给洛辰指了个方向,见洛辰离开,这才扶起乔明渊。
乔明渊已经痛得昏死过去,他手腕软趴趴地扭曲着,桡骨尺骨竟是寸断!
江水寒顾不上给乔明渊治伤,唤了几个侍候他起居的弟子来,悄悄传令下去:“现在赶紧去通知掌门,说徐子枫犯了门规,依律应当处死。念在她多年卧病,就让她流放临海吧!”
如今也只能这么处理了,徐子枫杀害凡人,乃是修仙者的大忌,就算她已经卧床不起多年,该有的责罚也半点不能少。
否则这事传扬出去,古剑派的风评必然被害,将来恐怕收不到弟子。
古剑派办事一向效率感人,他这边刚说完,那边徐子枫已经被几个女弟子拖了出来,一溜烟往山下去了。
还有那个乔萸,听少航说屡次三番在陵阳城下追杀令,逼得乔月无处可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便派他远离东部,正好照顾徐子枫。
一时三刻间,徐子枫和乔萸的命运便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