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上方向盘，周剑锋立即让自己平静下来。
24小时待命、洗澡吃饭睡觉随时出发、跨省追踪连续出差、三伏天三九天熬夜蹲点、节假日不曾好好陪过家人、永无休止跟最恐怖的那些人斗智斗勇、饥一顿饱一顿终于胃溃疡加肾结石。
以这样的状态工作了21年之后，周剑锋仍然无法平静对待任何一桩案件。
有一次，嫌犯是一个人渣。
做笔录时孩子绝望的眼神、家长痛苦的眼泪，像梦魇那样萦绕在周剑锋心中。
抓捕上铐的时候，他揪着嫌犯的头发，一脚踹在对方膝盖弯，再一记勾拳砸进胃。
嫌犯像虾米那样蜷在地上抽搐，抬腿踢出去的时候被同伴阻止。
那年他23。
还有一次，嫌犯曾经是一个警察，因渎职被开除，后来犯了重案。
周剑锋懂的他也懂，前前后后提审26堂，先是沉默，后是抵赖，最终凭借环环相扣的证据链，零口供办了他。
那年他33。
再有一次，三天三夜连续追击两千多公里，终于抓获抢劫杀人嫌犯。
表彰大会上，被害人的老父亲一直双手高举“金色盾牌为民除害”锦旗。
怎么劝都不肯坐。
请到主席台后，老人不停地流泪，机械地一遍遍喊“金色盾牌为民除害”。
黑压压的会场一片寂静。
这是今年，他43。
暗红色铁门打开，黑色BJ40L驶入。
何况这桩案子涉及李文萱和杀手。
跳下车，周剑锋又不平静了。
“这是我们领导。”
“领导好。我叫唐可卿，是阳光游艇俱乐部的负责人。她是那条船的船长，王帆。”
“周剑锋。对方跟谁联络的？你？”
“是。前天晚上打的我电话......这条。”
周剑锋看了旁边一眼，男警微微摇头。
“男的女的？”
“女的，声音挺好听，姓李。”
唐可卿三十来岁，穿着得体，说话不急不躁。
“她说需要有会议室，我就推荐了王帆那条船。那条船一个小时35800，她包一天，一天的价格是32万8，我给了个优惠，28万，她没还价。”
周剑锋又看了一眼，男警还是微微摇头。
应该是盗用的身份证，这种环节李文萱不会犯错，不过资金来源还是要追查。
“她提了几个要求。一个是船员的手机要锁起来，我答应了。这种要求经常遇到，客人怕我们拍照。就留了王帆的卫星电话在外面。”
“还有就是她要船听她的安排，什么时候到哪里，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走。我也答应了。”
“你没想过这样是在给犯罪分子帮忙吗？”
“领导，这是客户的正常要求啊，而且我也向航运司报备了出公海。只要不在船上搞违法活动，我们没权利拒绝啊。如果在船上赌博、搞传销，我们肯定报警的。”
周剑锋不置可否，示意继续。
“挂了电话，她就把钱转给我了。我就通知王帆她们做好准备。后面的情况王帆来介绍吧。”
“你没在船上？”
“没有。”
“嗯。那请你回避一下。”
“好的好的。”
王帆二十六七岁，短发圆脸，小麦色皮肤有点粗糙。
“接到唐姐的通知，我们昨天上午保养了船，准备好食物，吃了中饭就到码头等着。昨天下午两点半，客人来了。他们从一辆依维柯下来，八个人，四个男的，四个女的。”
“女的都穿裙子、戴墨镜，男的都穿西装，脸上都戴个京剧脸谱的面具。当时我们都有点嘀咕，不过也没有多想，觉得他们可能是搞团建吧，或者呆会儿要玩什么游戏。各种各样的客人我们都见过，越是有钱的吧，花样越多。”
“有个男的跟我对接，说是李小姐订的船，我按客户的电话打过去，那个女人跟我确认了是这些人。那个男的让我们回去自己的岗位等着，他们就进船舱了。”
“过了一会儿，李小姐打电话来说，可以开船，我就开船了。开船之后才发现，只剩下两个男人在船上，一个没戴面具，一个还戴着。戴面具那个人说公司临时有事，同事回去处理了。”
“当时你没觉得有问题？”
“没有。我们习惯了，客人怎么安排是他们的事，我们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再说他们是减人，不是加人。”
周剑锋示意王帆继续。
“李小姐告诉我一个坐标，我就往那边开，到了地方停下来。”
“吃完饭，又过了一阵，李小姐的电话又来了，给了我一个新坐标，这次停下来，我发现远处有一艘大船。”
王帆看懂了周剑锋眼里的意思，指了指旁边：“航行记录已经交给这位警官了。坐标和时间，上面都有。”
周剑锋点了点头。
“那艘大船是什么船？”
“太黑了，又远，看不清楚。可以肯定是远洋船，不是游艇。”
“这次没停多久，又通知我开船，让我回到先前那个坐标。回去以后，在原地停了很久。”
“早餐的时候只有那个戴面具的人，服务员没多问。午饭还是只有他。吃过中饭，他让我们返航——”
“这次不是李小姐打电话通知你？是那个戴面具的男人直接告诉你的？”
“对，他告诉服务员的。李小姐没有再来过电话。”
“等回到码头，差不多天黑了。我们才发现，只有一个人下船。我们当时就慌了。我不让他走，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同伴失足落水了，不想给我们添麻烦，这件事不打算声张。”
“你让他走了？”
“当时我有点慌神，他说要赶着回去通知同事家里，我一个不留神，他就走了。”
周剑锋盯着王帆的眼睛，王帆努力迎着他的目光。
“然后呢？你没报警？”
王帆抿着嘴，脸色很沉重，过了一会儿才说话。
“我马上打电话给唐姐。唐姐让我先别报警，她马上过来。没多久，唐姐过来，先跟我单独谈。她说，不管失足落水，还是自杀，都跟我们没关系。我们通知客户就好了，但是我打李小姐的电话关机了。”
“这个时候还没打算报警？”
“唐姐说，先等等看，如果有人找上门来，再说。如果没有......”
王帆的声音渐渐消失，脑袋低垂下去，捂着脸哭了起来。
男警把抽纸盒递过去，王帆接下说了句谢谢。
王帆情绪稍稍稳定了些，擦掉眼泪继续说。
“唐姐召集大家开会，给大家下了封口令，然后每个人发了一万块奖金。这件事确实跟我们没有关系，报警的话，就怕解释不清楚。也怕传出去影响声誉，万一没人再来租船......”
“那后来怎么又报案了呢？”
“后来我们看到陈天失踪的事情，马上认出来，那个没戴面具的年轻人，就是陈天。知道他的身份了，我们就赶紧报告。这件事这么大，我们不可能知情不报的。”
看王帆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换了唐可卿进来再询问一遍，说辞跟王帆一致。
“领导，确实跟我们没有关系。陈天在船上的时候，船员们都不认识他。”
“你想要那10万块奖金吗？”
“不不不！我不要。我就想把这个情况报告警方。我还想恳求您，可不可以不对外披露？”
“这件事真的很冤枉啊。领导，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怕麻烦，也不想惹麻烦，仅此而已。”
“求您了。”
“你先回去吧。管好你的员工。”
“一定一定。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