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骄阳似火,几只暮蝉无精打采地粘在老槐树上,想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去谱写一首至少听上去不算悲惨的乐曲。
位于皇宫偏角的安然宫内,门扉紧闭,帘幕尽阖,几盏幽幽烛光分列两侧,光影明暗摇曳,蜡油顺着蜡烛不断流淌滴落,隐约透露出一些风中残烛,烛尽光穷的意味。
悄无声息,在这向来安静祥和的皇宫一角,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被刻意放缓了脚步一般,缓慢地向前流淌。
只有耳畔传来的断断续续、经久不衰的咳嗽声,和眼中所见的跪俯在地上的两个身影,才让人恍然大悟,原来时间并未放缓丝毫,反而在朝着前方不断飞驰。
时光荏苒,似水流年。
可叹,十年光景如隙中白驹,石中火,梦中身。
可叹,故人再见,究竟不复当年那般鲜衣怒马,飒爽英姿......
何解双手握拳,搁在双膝之上,看着距离咫尺的直觉告诉自己情况不对,眼前的龙榻床帘未启,更是隐含着惊天大事。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何解便转头望向一边的首辅,濯学博也是愁容满面,这更加坐实了何解的担忧。
“臣内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濯学博,叩见圣上。”当朝文管之首叩首面圣,态度谦恭,神态肃穆。
何解亦然。
片刻过后,床帘内传来虚弱的声音。
“爱卿们过来了......”刚一说完,便又是几声咳嗽。
何解见状,赶忙说道:“圣上这是何故?”
话语中透露着担忧。
“朕无甚大碍,近日偶感风寒,引得旧疾复发,已宣太医来过,静养几日就好了。”
“九五之尊,臣下还望天子,爱惜国本,保重身体,一切以社稷为重,切不可因小失大。”
“朕无事......咳咳......”
“有劳何将军挂怀了,你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甚是辛苦吧?”
床帘内传来的声音,有气无力,衰弱至极。
“臣有负国恩,苟且乡野十年,无功无德,不仅未能为国为君分忧,还得圣天子如此眷顾,实在是惶恐之至。”
咳~咳~咳~
“爱卿言重了,国之重器,镇国名将,理应如此,爱卿卸甲赋闲十年,让镇国侯心寒了。”
何解一时语塞,心弦波动不休,久久不能平复。
“首辅濯学博何在?”天子继续说道。
“臣在!”
双膝
着地的濯学博,眼神中除了刚毅还有几分悲楚,先是望向身旁的何解,复又朝向龙榻道:“敢问圣天子宣臣来有何吩咐?纵是赴汤蹈火,臣也当万死不辞!”双膝着地的濯学博,眼神中除了刚毅还有悲楚。
眼前的天子,当初身为太子时,便宅心仁厚、深仁厚泽,奈何先皇在世时只对洛王陈厚宠爱有加,反对太子不闻不问。偌大深宫,人情淡薄,万千宠爱只会加身于得势的那一方。当时的他不知受了多少陷害,不知受了多少苦。先皇曾多次召集群臣商议,询问大臣的意思是否称自己心意,以为日后废储另立洛王做准备。满朝大臣,上圣意,均不曾为将来的社稷用心,唯有他濯学博铤而走险,直抒胸臆,保全太子于豺狼虎豹之口,那也是他第二次只身涉嫌,三十年的官场沉浮,仅有那两次。待天子顺利登基后,勤勉仁心不减反增,掌权至今八载,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国家军民大事不曾一日荒废,积劳成疾,终致如此局面。食君之俸禄,这一字一句,怎能不让人肝肠寸断。
“卿贵为文官之首,要与镇国公同心同德,抵御外敌。”
濯学博眼神坚定,久久伏地不起,颤抖道:“臣定在后方竭尽所能,定让镇国公无后顾之忧,以报陛下。”
声音略带哽咽,双手攥拳,头低的更低。
沧骊王朝尚德皇帝陈樘听闻此言,暗自点头,同时唤来贴身太监张敏,低声耳语几声。
老太监张敏退后几步,摆了摆手吩咐婢女拉扯开床帘,打开镂空檀木窗户,阳光顷刻间便填满了整个房间。
在老太监张敏的搀扶下,陈樘坐立起身,重重咳了几声,便转身面向何解、濯学博。
何解精通医术,见陈樘面无血色,中气不足,与十年前见到的太子陈樘判若两人,心上更是担忧,但转念一想,皇上也不过才刚过而立之年,绝不会如此无力,想来定是有其他原因。
“陛下,臣自幼随家父参习医术,自认为还有点用处,能不能屈尊让臣把一把脉?!”何解言辞诚恳,迫不及待地说道。
陈樘摆了摆手,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朕的身体朕心里清楚,太医正也来看过了,说只是年少时留下的隐疾,并无大碍,镇国侯不必挂怀。”
“陛下,臣斗胆,请让臣一试。”
一旁的濯学博看了看何解,两人眼神对视,旋即开口说道:“何将军在从戎之前曾是岐黄世家,都说高手出民间,这御医虽好,却顾虑太多,反而不能切实追根溯源,陛下,既然何将军有心,要不......”
陈樘思虑片刻,便将手颤巍巍地伸了出去。
何解上前,三指抵住陈樘的手腕,屏气凝神一番。
“从脉象来看,陛下龙体确实无甚大碍,不过......”何解欲言又止,调转话锋继续道,”还望陛下这段时间莫要劳心费神,身体自然好转。”
斜靠床板的陈樘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相请,能否看一下太医正的药方?”
陈樘挥了挥手,示意老太监张敏去取,张敏刚转身,就又被陈樘叫住,有气无力地说道:“把那个东西也一并取过来吧。”
张敏看了看床榻上的陈樘,心下难过,忙掩袖而去,步伐踉跄。
众人无言,片刻安静,迟暮的气息萦绕在侧。
“爱卿,上前来。”
何解、濯学博忙惊恐地站起身,凑了上去,跪在龙榻之前,圣颜之侧。
“陛下!”
陈樘砸了咂嘴,抬手捻了捻耳边垂下来的一缕长发,缓缓说道:“朝内有你濯学博,朝外有你何定国,沧骊就不会衰败,就不会被欺,有你们,我放心。”
说完看了看何定国和濯学博,眼里星光闪动,嘴角欣慰一笑。
“陛下齐天洪福,寿比天高。望陛下保重身体,天下大事,还得你的肩膀去扛,我等愿效犬马之劳。”濯学博说到激动处,肩膀微颤,声音颤抖。
“陛下,放心,有我何定国一天在,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国土损失一毫,不让百姓枉死一人”
陈樘点了点头,握住何解和濯学博的手。
似是拼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好字。
此时,张敏已回来,手上端着汉白玉雕花托盘,上面端正地摆放着黄铜镶嵌白玉的虎符。
陈樘眨动了几下沉重的眼皮,动动干裂的嘴唇说道:“何定国听旨。”
“臣听旨!”
“何定国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今蛮夷乱境,民不聊生。今许卿统领北军三十万抵御敌寇,望卿早日成就不世之功。”说完示意张敏将虎符端了过去。
手掌大小的虎符一分为二,一半留给朝廷,一半留给统帅。
何解谢过皇上后,便接过其中虎符的其中一半,不过了了数两的虎符,在何解手里却是前进之重,背上背着的承诺越多,这虎符也就越沉。
“镇国公,北上路上把皇家亲军神机营一并带过去吧!”
何解惊愕,忙说不可。
“镇国公
,此去力挽狂澜,朕身体有恙,看来无法亲自相送,就让神机营护送将军出征吧。”
何解见推辞不得,便说道:“那京城安危?”
“京城还有其他二营和城内禁军,无妨,再者说,若边境有失,重器有损,那这京城还有什么值得守护的么?受又能守得住么?”
何解知道皇上的意思,知道他口中的重器是谁,只得跪谢。
张敏将一张纸递到了何解手上,何解看了一遍,眉头轻皱便退还回去。
陈樘困乏欲眠,在获准后,何解、濯学博便悄声退了出去。
一路上,两人沉默了好久,皇宫确实是气势宏伟,大小错落,参差纵横,九百九十九间半宅子,也只比传说中的仙人天宫少了半间而已。可这么大的地方,却也是最孤独的地方,坐上那个皇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被成为孤家寡人。
“陛下这样子很久了吗?”,何解问道。
“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边境狼烟四起,操劳过度了。”
何解低头沉吟一声。
“怎么样?”,濯学博突然发问。
“什么?”,何解愕然。
“药方有问题么?明知故问!”濯学博没好气地说道,似乎感觉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白费口舌、对牛弹琴。
“没什么,没什么!可能之前是我多想了吧。”何解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说道。
“定好日子就该启程了,明晚寒舍一聚吧,叫上令嫒和令郎,地方你知道。”
没等何解回答,便走开了。
两人走出宫殿,一路上接受宫人的点头哈腰,倒也见怪不怪。
接上何忧,三人在宫门口道别,背向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