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南雪城虽说在烟州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城,单论规模与自古就是富庶之地的楚州都不遑多让,可这城中的百姓的生活,却与那江南水乡判若云泥。
街面上匆匆而过的市井百姓,个个槁项黄馘、面黄肌瘦,衣服也是清一色的晦暗,没有丝毫生活色彩可言。
天还未黑,宽敞的街道上,零星几个开张的店铺前面也是门可罗雀,偌大的南雪城弥漫着的不是勃勃生机而是一片死寂萧瑟,死一般的萧瑟。
骑马进入城内的何解亲眼目睹这般萧条景象,亲眼目睹那些混迹于街头巷尾的居民慌里慌张地,从自己身畔低头而过,那看不清的容颜和表情,使同样是穷苦出身的何解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一路眉头紧锁,不住地摇头叹息。
南雪城参军江元柏倒也不是一个糊涂人,看到何解这幅样子,思忖好久的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镇国侯,北境这边烽火骤起,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南雪城比起来还算好过得了。”
听到这话,一旁深谙官场的许潘轻轻咂了咂嘴,露出了满目鄙夷之色,身为一方守卫想的不是造福百姓,为自己开脱邀功倒是比谁都在行。
何解也是心中不悦,但想到现在还不能撕破脸,便故作深沉地说道:“江参军,听你这么说来,我还得替这一城百姓好好地谢谢你啊。”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让江元柏如坐针毡,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赶忙辩解道:“不不不,主要是拖圣上和镇国侯的洪福,下官怎敢居功。”
“你这话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怎么,夸赞你还觉得不好意思啊?我看你们是心中有愧,做贼心虚吧!”何忧毕竟还是一腔热血的青年,哪里顾得那些虚礼,一张口就直冲要害,丝毫不留情面。
“忧儿,不得放肆,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过问。”何解瞥了何忧一眼,声色俱厉地说道,可看到儿子那张正义凌然的脸庞,眼神中又飘过一抹喜悦,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何忧被父亲一顿斥责,虽向来对父亲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逆,但此刻还是难以承受这无妄之灾,只感觉受到了莫大委屈。
想着,何忧全身微颤,紧紧地抿住了嘴,俊秀的脸绷着,倔强地扭向一边。
何解看到儿子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好笑,随即扯扯嘴角说道:“江参军,犬子刚随我出来不久,言语上冲撞了些,你不要在意。”
“年轻人嘛!说话做事总是不经过深思熟虑,完全不懂得轻重。”
“像江参军、秦将军这等父母官,不但保
得自己的名声,更能爱民如子,守得一方净土,实属难得,实数不易。”
字字句句,诛心之言。
何参军尴尬地点了点头,铁青的脸上强拧出一抹生硬的笑,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直跟随在众人身后的守将秦凯,在宿醉之后,终是在两个士卒的搀扶下睡着了。
呼~呼~呼
扎心刺耳的鼾声,蠢到极致的同僚,江元柏欲哭无泪,自觉颜面扫地。
“呦,秦将军这是睡着了?本来还想着和他叙叙旧呢。”
“我刚从军那会就十分崇拜敬仰秦愿老将军,当时老将军的事迹,可真所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在前来烟州途中,就恨不得快马加鞭,见识一下什么才叫做虎父无犬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我来得真不凑巧,事到如今,那也只能麻烦江参军带我们先去馆驿下榻,我们先稍稍休整一下,换身衣服,还有神机营的弟兄也劳烦江参军照顾妥当。”何解语气一转,谈笑风生的脸上立时蒙上一层阴霾,“晚上等秦将军酒醒了,召集南雪城校骑以上的全部守将集合。”
“是,是,下官来安排。”江元柏维诺应承,待何解缓慢走过自己身侧后,才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
......
更深月色寒铁衣,北斗阑干南斗斜。
试问人间霜胜雪,大漠孤烟落日圆。
大漠的夜悄无声息地袭来,躲藏了一整日的寒气立即从四周旷野绵绵而出,从寂寥荒漠到萧索人烟,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一切。
刚同父亲用过晚膳的何忧靠在一盆碳火之前烤着手,昏黄的烛光撒满了整个房间,不算奢华却也价值不菲的摆设陈列,与刚进城时,见到的景象浑然不同。
何忧第一次来烟州地界,再加上今夜寒意又刻薄了几分,没经历什么苦楚的少年,不停地哆嗦着身体,不断地朝手里和着气。
何解在那盏烛光下神情肃穆,抚卷夜读,大有古卷青灯的神韵。
“忧儿,这北漠之地,是不是比不了江南的舒适安逸啊?”
何忧听闻,侧身望了父亲一眼,郑重道:“江南水乡自然是比不了,不过,能够见识到星垂平野的广阔天地,也是荣幸之至。”
“况且,孩儿此刻正在紧随父亲脚步,这不比待在江南水乡更有意义?!”
何解温煦一笑,手中书卷翻得越发欢快。
一阵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镇国侯,末将是秦凯
,南雪城的将士们都已在议军堂等候,是不是?”隔着门窗的一个庞大身影语气十分谦卑,看来酒醒后江元柏没少给他唠叨。
“怎么,秦将军酒醒了?!”
“是,回镇国侯,今天是末将酒后失态了,还望镇国侯恕罪。”
“罢了,还希望秦将军以后自重,这全城的百姓可都得仰仗秦将军出心出力啊。”何解拍了拍烤着火的何忧,一把推开了门,看着门外伫立多时的秦凯,道,“秦将军,请带路吧。”
何解他们下榻的馆驿,离着军营已是咫尺之遥,骑马缓行不久,便来到了那座巍峨建筑。
何解跳马前行,穿堂而过,在行至议事堂门口时,对那悬于房门正中央的牌匾格外留心。
“赤胆忠心,好一个赤胆忠心啊!”
议军堂内早就人头攒动,等到何解一跨进门槛,众将争先恐后地拱手为礼,想要给这个新上任的顶头上司留下个好印象,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即便是胸无点墨的武将,也深知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乱子。
众星捧月的何解居中坐于正堂高座之上,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抬了抬手让众将各自找地方坐下。
“本帅初来乍到,对烟州的情况还不甚了解,以后少不了要多叨扰各位,还希望各位能够与本将军同心协力,共退外敌,为圣上分忧。”
众将纷纷响应,无比热忱。
“秦将军,还不做个表率?这满屋的兄弟我还不是很熟悉呢!”何解余光瞥了一眼肥腻的秦凯,慢条斯理道。
秦凯一听,手撑着椅子把手艰难地站起来,憨憨道:“那就先从俺开始,末将是秦凯,是南雪城的守城大将,还望镇国侯、大将军以后多多指教,末将必定鞍前马后,不辞辛劳。”
何解对于这等溜须拍马之言,早已见怪不怪,旋即眯眯眼道:“谈何指教,秦将军过谦了,定国还得多依仗在座各位呢。”
话音稍顿,何解便继续说道,“以后镇国侯就不要再叫了,大家都是军中之人,既然是军人,那就当以军人的称呼相称!”
在众将异口同声的赞同声下,何解又让他们依次介绍自己。
“下官江元柏,乃是南雪城参军,拜见大帅!”
“末将崔带,负责管理粮草、辎重,拜见大帅!”
“末将卢猛,在南雪城中担任先锋一职,善使一把开山大斧,久仰大帅威名!”
“末将钟桧,烟州本地人士,见过大帅。”
......
南雪城中校骑以上的武将全都在场,三四十个武将将一一介绍自己,何解一一寒暄,不知不觉就到了夜深时分。
“这南雪城里面果然是卧虎藏龙,有众将和南雪城的十万强兵在,何惧那炎漠大军,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建功立业还不是小事一桩。”
何解的话激起了众将的斗志,换来众将七嘴八舌的赞美声。
不多时,何解突然以袖掩面,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引得众将停住了滔滔不绝的嘴。
江元柏最有眼力劲,赶紧站起身来,朝着何解作揖道:“大帅,您这一天够辛苦的,不如您早点和公子、许参军回房休息,等明天咱们再叙?”
何解看了看一脸恭敬的江元柏,颔首笑道:“还是江参军有心,别说,本帅还真有些累了,就先走一步。”
何解又将脸转向堂内的众将,朗声道:“各位,何某先失陪,等打了胜仗,再和你们痛痛快快地喝几壶。”
话音刚落,何解就站立起身,走到秦凯身前,拍了拍秦凯的厚实虎背,一脸微笑得看着秦凯,“秦将军,以后就多靠你了。”
秦凯憨笑地点点头,心想这新来的大帅倒也不难相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就在何解回头欲踏出门口的时候,将头轻轻地瞥向不远处的提督许潘,给了他一个眼神,许潘的头轻轻一点,于阴暗处缓缓退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