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王唐宏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这家伙,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真的……近乎于圣。
抛去正邪之见不谈,唐宏对于传闻中的那几位左右了人间格局的圣人,其实极为推崇,但,眼下真的有人以圣人姿态自居,却让他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唐宏知道自己不只是修为,就连心境都已被此人彻底震慑住,他奋力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咬牙道:“你倒说得轻巧,‘还这人间一片清静’?呵呵,怎么‘还’呢?难道是用你那两根笔杆子,把人戳死不成?!”
余摩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唐公子果然是个明白人,我读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路,用了那么长时间才想明白的一个道理,唐公子却能一语道破。我当先生那几年,想尽了各种办法,想把书里的道理都教给那些孩子,可是结果呢?只是一个蹩脚仙人随便使了个障眼法,便将他们全都哄走了,怎么喊都喊不回来。是因为书里的道理不对吗?不是。是因为那些孩子愚钝吗?不是。是因为那个黄平真人,确实是比我厉害啊!如果当时我去找他理论的时候,不是他把我打得屁滚尿流,而是我把他打的屁滚尿流,结局,不就不一样了么?”
余摩脸上,露出些许的愧疚神色,“这世间,道理还是太多了,那个黄平真人,又何尝没有自己的道理?他一个巴掌扇过来,便是在跟我‘讲道理’,我半边脸肿的话都说不出来,便是他的道理赢了,我读了再多书,走了再多路,又有什么用?说到底,拳头还是要硬一些,最起码,要硬到能护住自己的那张嘴,别让想说的话,到死都只能烂在肚子里,那也太憋屈了。”
“明白人”唐宏有些不以为然,读书人就是这点麻烦,不管学问大小,都喜欢画地为牢,明明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连路边的野狗都知道欺软怕硬,他们却非要绕个山路十八弯之后才给你恍然大悟。
做作。
唐宏只对余摩当下神秘莫测的修为,深深忌惮,顺势问道:“照你这么说,你现在的拳头已经很硬了?”
余摩抬头看了一眼那座七百年来被天冥教弟子奉若神明的凶恶雕像,微微笑道:“大概是吧。我在悠悠洞天寻得的两桩机缘,这尊石像帮我扫清心头迷障,是其一,而另外一桩机缘,则是一门功法,我修炼了四五年,算是小有成就。”
唐宏心中暗暗盘算。
悠悠洞天毕竟曾经是圣教旧址,当年那场大战爆发时,很多圣教弟子负伤逃窜,慌不择路,万一死在了洞天深处,遗落几件法宝秘籍什么的,并不奇怪。余摩离家远游时,已经年近三十,来到南疆时,已经年过不惑,相比于自己从娘胎里就开始服用各种天地灵药,
五六岁时就开始练习吐故纳新,晚了可不止一点半点。修仙一途,终究是要看天赋的,而天赋这东西,只要不是揠苗助长,那就一定是越早兑现越好,一旦岁数增大,丹田经脉渐渐开始定型,再想通过修炼各种心法来拓展经脉、扩展气海,难上加难。
再好的修道胚子,如果没能在弱冠之前打好基础,后面就必然开始走下坡路,最终泯然众人,这是整个修仙界人所共知的道理。
出名要趁早,修行,更要趁早。
大器晚成的不是没有,云顶无双的老祖宗南宫适,古稀之年才悟出了那精妙绝伦的散清秋神功,但这样的人,比世人口中那种“百年不遇的天才”,更为罕见。这个余摩,最早而立之后才开始修道,不惑之后才得了一门上乘功法,至今也才只修炼了短短四五年,又能修炼到多高的境界?
小宗师境?应该不止。
归墟境?有点可能。
通幽境?唐宏不信。
半年多前的时候,唐宏从留仙城里一路狂奔逃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是榜上有名的墨云剑江秋笛,后者担心几个孩子的安危,没有深追,只在最后一刻,简简单单的递了一剑,剑气凝聚如墨,直奔小魔王后心,生死之际,唐宏竟然再度爆发,将已经被逼到极致的速度竟然又拔高了几分,堪堪躲了过去。借着这次契机,没过多久,唐宏就突破了大成境界的最后一个瓶颈,顺利踏入到归墟境界。
大成境界时,唐宏就敢越境杀人,现在大家都是归墟境,凭什么老子就要一直被你压制?!
他不服,不服天不服地的那种不服。
所以他咧了咧嘴,神态自若的笑道:“硬到足够让你同时挑战当今天下的四大门派?我咋不信呢。”
余摩低头一笑,似乎有些无奈,再抬头道:“唐公子果然是知行合一啊,喜欢用拳头讲道理,那我也不废话了,我便站在这里,任由唐公子随意出招,半柱香内,若是能逼得我脚跟离地,便是唐公子赢了。拳头护不住的道理,是没意义的,若是唐公子赢了,我们这净世明宫的建帮大会,不办也罢;但若是我赢了,唐公子就得老老实实的听我讲些道理了。”
唐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睛看了这个青衫儒生几眼,不似作伪,犹自不敢相信,指着边上的铁塔汉子和狐媚女子,道:“其他人不会碍事?”
一袭粉红薄衫的娇小女子忍不住嗤笑一声,“唐公子大可放心,我们几个没那个本事。”
唐宏“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
不管对方是有恃无恐还是盲目自大,这种较量不接白不接,唐宏退开一步,舒展双臂,有两道天魔真气汹涌而出,化作两只漆黑利爪附着其上
,有若实质的黑色魔气如炽烈的火焰一般,摇曳跳动,形态极度骇人。
相比半年前在留仙城里那只遮天蔽日的恐怖魔爪,这一次似乎气势上弱了不少,但实际上,从大成境到归墟境,讲究的是一个“沉淀”。何谓“归墟”?“海中大壑,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也”!修炼至大成境界之后,丹田气海已经日趋稳定,修炼的功法招数,也都能熟练掌控,看起来确实似乎已经有了“浑然大成”的气象,但要想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又该如何做?
这便是凡人修仙,必将面临的第一道天堑。
许多没有名师指点的山泽野修经常会掉进一个误区,就是到了大成境界之后,仍然是疯狂的攫取天地灵气,想要尽可能的“拓展”自己的丹田气海,殊不知,经历过积跬境的积累之后,普通人的气海基本都已到达瓶颈,无论再怎么吸取天地灵气,都只能是“水满则溢”,不会转化成真正的修为。要想真正的更上层楼,不是向外扩张,而是在气海的最深处,再开辟出一道深沟,然后将一身的仙家真气,反复的去芜存菁,精炼提纯,最终沉淀在这道沟壑当中,如此方才能真正达到“四海归墟”的上乘境界。
当然,说起来简单,真要做起来,其中的艰难玄奥之处,仍然足以让整个天下九成以上的大成境修士都止步于此。
唐宏现在还不到而立之年,能在如此年纪就跨过这道天堑,尤为难得,已经背对着凶神雕像站定的青衫儒生都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号称‘修仙界年轻一辈的第一人’,唐公子当下的归墟境,只要再继续稳固几年,只怕很快就有望在那百仙榜上占据一席之地了吧!”
唐宏咧嘴一笑,不以为意,他向左两步,打量余摩几眼,再向右两步,打量几眼,两只天魔爪微微张开,蓄势待发。
余摩气定神闲,看不出有半点如临大敌的神色。
不只是他,粉红小裙的杜红娘,铁塔一般的魁梧汉子,还有那神色阴郁、背着一个昏迷女子的怪人,脸色都没什么变化。
不觉得你小魔王有什么机会。
唐宏似乎是完全察觉不到两人在修为上的差距,仍然在努力寻找对方的破绽,他走到余摩身前大概四五步远的地方,眯了眯眼,蓦地张开双臂,向着身前的地面,猛地一插,两只天魔爪抓住那张地面,两下一扯!
大地之上,瞬间龟裂出一道巨大的裂纹,如撕裂的纸张一般,迅速向余摩脚下延伸!
余摩有些意外。
他盯着那道蔓延而至的裂纹,伸手轻轻那么一压——
撕裂的大地瞬间平静下来。
余摩呼了口气,笑道:“吓我一跳,唐公子这是想让我没有立足之地?”
唐宏站直身子
,咧了咧嘴,“差不多这个意思,可惜被你反应过来了。”
余摩也笑了笑。
反应不过来是不可能的,唐宏只是想打他个出其不意,试一试这个神秘莫测的中年儒生,到底是何修为。
余摩确实出手了,推了一掌,唐宏也确确实实、第一次感知到了此人的气机波动,说不上多么的锋芒毕露或霸道无双,但却给人一种莫名深邃的感觉,仿佛那一掌不过是个开始,若他愿意,随时会有一千掌、一万掌,推过来。
若千重山,万重浪。
小魔王在心里笃定,此人的修为,毫无疑问是归墟境,但具体是归墟境中期、后期,亦或是巅峰,不得而知。
唐宏的性子,自负归自负,但却绝非无脑之辈,之前在南疆一带,几次惊心动魄的越境杀敌,其实他都提前做了准备,对手战力如何,有哪些法宝,藏了哪些后手,他都了然于心,真打起来的时候,所有那些看似把他逼到绝境的恐怖杀招,都成了他砥砺修为的磨刀石,直到他越战越勇,对手越战越慌,强弱之势自然逆转。
胆大,心细,这才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大魔宫少宫主能够横扫东南的最大依仗。
所以,越是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修为,他就越不会出手,最起码,他要等到一个破绽,或者说,制造一个破绽。
他绕着余摩,继续转圈。
神色愈发凝重。
仿佛在攀爬一座看不到的大山,处处是路,又处处无路。
硬着来,似乎是毫无机会。
唐宏皱了皱眉,目光终于从余摩身上移开,先是看了一眼那座不知年代几何的世尊明王法相——
不太行,自己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圣教弟子,万一真的打碎了,愧对列祖列宗。
唐宏斜了斜眼,又看向那个有些百无聊赖的红妆女子。
背对着他的青衫儒生只得回过头来,有些无奈的劝道:“唐公子,打架归打架,不要动我的人,好吧?你是不知道,找到这么几个愿意听我啰嗦、还愿意陪着我一起跟这世间讲道理的人,是有多难。”
说话时,有一股仿佛是来自沧海深处的幽邃气息,陡然从青衫儒生脚下涌现。
唐宏心下一惊,正欲拔地而起,已然来不及,那股异常深邃、却又充斥着毁灭意味的恐怖气息,仿佛是一股漆黑色的浪潮,眨眼间就将这偌大的一片黑石谷彻底淹没,以青衫儒生为中心,潮水低低流淌,众人脚下,方圆百丈之内,仿佛变成了一片空谷幽潭,幽深静谧,寒意逼人。
纵横东南的大魔宫少宫主脸色苍白,动弹不得。
仿佛立足深渊之上,但凡稍有动作,就会……坠落。
万劫不复的坠落。
更让唐宏心中震撼不已的,是这种仿佛能毁灭一
切的恐怖浪潮,竟让他感到有些……熟悉。
唐宏心中,由不得萌生了一个让他极为不安的猜想,这位自踏入江湖以来,无论遇到怎样的绝境都能越战越勇的大魔宫少宫主,有些失神的看着脚下的幽深海潮,片刻后,平生第一次主动散去自己的天魔真气,苦笑道:“好吧,你赢了。”
黑色海潮迅速褪去,青衫儒生一脸欣慰,他转过身,下意识的抚平衣角褶皱,肃敛神情,一如当年每次踏入那间小学堂之前,用那种不疾不徐、温醇入耳的声音,问:“既然我赢了,唐公子便要听我说些道理了,我们净世明宫刚刚创建,不想去翻那些陈年往事,我只想问唐公子一句——此次南行,杀了多少人?”
唐宏神色古怪,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反问道:“你这是在……问罪?”
余摩习惯性的背负双手,轻声答复道:“是的。”
唐宏怔了一下,愈发不敢相信,忍不住再度反问:“这就是你‘还这人间一片清静’的方式?”
青衫儒生继续点头,“是的。”
大魔宫少宫主瞪大眼睛,第三次反问:“这也是你创建净世明宫的初衷?”
青衫儒生不厌其烦,第三次轻声道:“是的。”
唐宏欲言又止,沉默了下来。
觉得有些可笑,可叹,甚至可悲。
这样的一位人物,修炼了这样的一门神功,等同于说是将三百年前就已熄灭的圣教薪火,再次重新点亮!!若是他真的打着天冥教的旗号,趁机揭竿而起,哪怕是大魔宫和修罗门,都不得不顺势响应,还有许多散落江湖各地、看不惯大魔宫和修罗门连年内讧的圣教遗民,心中也都憋着一口气,到时候他以新一代冥王自居,振臂一呼,八方响应,时隔三百年后再度一统圣教,重现昔日的辉煌气象,又有何难?!
可结果呢?!
在这过家家?!
唐宏想不明白,神情有些怨怼。
一如当年课堂上那些,听不进去话的捣蛋学生。
余摩比唐宏低了整整一头,他便抬起头,直视着这个年轻人的双眼,缓缓道:“回答我。”
唐宏沉默。
余摩等着。
不怕学生太倔,他素来有耐心。
片刻后。
“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又何妨。”唐宏咧嘴冷笑,掩饰心里的不安,“这次南下,家里的几个老东西一个也不肯来,我们大魔宫虽然来的最早,但其实账面上的实力最弱,我也不想跟其它三大门派正面对抗,白白折损战力。所以我们一直都是低调行事,不曾害死过任何人。”
余摩又问:“你手下的天魔卫呢?”
“都不曾杀人。”
余摩皱了皱眉,轻轻摇头,“唐公子,我既然想要问罪,那
便不怕你胡说八道的。”
杜红娘扭转腰肢,娇声道:“虫虫,该你出场啦!”
正在给背上女子小心翼翼活动筋骨的年轻人站起身,一脸的阴郁表情,“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虫虫。”
杜红娘咯咯笑道:“那叫你什么?大蛾子?花蝴蝶?”
“……我又不会进化……算了,跟你这女人没话说。”
虫子走到青衫儒生身后,走到小魔王唐宏身前,直视着他的双眼,语气平淡的道:“十天前,何中成,唐高义,刘鹏天,三人来到了黎阳城,何中成杀了一个药房掌柜,唐高义杀了一名更夫,刘鹏天杀了一个买早餐的小贩,三人假扮成所杀之人,混入城中。七天前,你带着两只天魔卫小队,来到黎阳城,在城南的柏苍河畔驻扎。六天前的深夜,藉由唐高义提供的线索,云笙带着荒之队五人潜入城中,猎杀落单的修罗门弟子,中途被一对年轻男女无意中撞见,刘锐一箭射穿两人的脑袋。四天前,云笙抓住了一名修罗门弟子,带回了你们的驻地,云笙用自己的头发,钻进此人的皮肤下面,将他‘皮肉分离’,活活痛死。”
虫子顿了一下,想了一会,点头道:“我知道的,差不多就这么多了。老大,没我事了吧?”
余摩点了点头,虫子便转身往回走。
唐宏目瞪口呆。
不是因为胡说八道被揭穿,而是因为会被揭穿的竟然如此……彻底!
云笙倒也罢了,何中成,唐高义,刘鹏天,这三人是大魔宫很早之前便安插在南疆的三个棋子,身份极为隐蔽,就连大魔宫内部都极少有人知道,而刘锐……在他加入天魔卫荒之队之后,便已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姓名,就连唐宏都得稍作思索才能想出来是他,这个虫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相比之下,虫子能准确无误的城南山林里找到他们的驻扎地,反倒不稀奇了。
余摩看向唐宏,提醒他:“唐公子,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唐宏心知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扭转局面的机会,但越是如此,心里反倒越是冷静,他低下头,第一次与这位修为通天的“教书先生”目光直视,咧嘴笑道:“没啦没啦,这还有啥要说的,打又打不过,瞒又瞒不住,你厉害,我认罪。我就想知道——”小魔王伸手指了指那个正在为昏迷女子活动手腕的年轻人,掩不住一脸的好奇,“这个家伙,你从哪找到的?”
青衫儒生的脸上,竟有一些骄傲,轻声笑道:“很厉害,对吧?不止是你,瀚海学院,普济寺,还有修罗门,你们四大门派来到南疆之后的一举一动,他全都了若指掌。前面说了呀,要找到这么些个人才,可不容易的,这个世道还是太复杂了,像
唐公子这样,不守规矩满嘴胡话的人,还是太多了,我读书再多,修为再高,又怎能一一分得清楚?要是没有他们帮忙,我可没底气创建什么净世明宫,更没底气去跟这偌大的一个人间讲道理。”
唐宏深以为然,点头道:“余先生说的不错,像我这样的恶人,讲道理是没用的,还是得用些特殊手段才行。”话锋一转,继续追问:“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唐宏是真的极为好奇了!如果虫子真的能在正邪两道四大门派那么多当世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悄摸无声的获取到这么机密的信息,那他绝对是比一百个、甚至是一千个大成境老谍子都要珍贵!
青衫儒生眯了眯眼,神神秘秘道:“想知道呀?”
唐宏使劲点头。
“做梦。”
唐宏罕见的翻了个白眼。
余摩心情愉悦,笑道:“唐公子,你认了罪,但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唐宏神色坦然,“你要想杀我,早就杀了,何必跟我啰里啰嗦说这么多废话。”
身后杜红娘噗嗤一笑,那个铁塔一般的汉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唐宏不明所以,就连远处那个忙着照料昏迷女子的虫子,竟然也抬起头,阴测测的道:“杀不杀你两说,但啰里啰嗦这种事,我们老大可擅长了。”
被下属们集体揭短的净世明宫宫主有点尴尬,忙轻咳一声,正色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吾辈读书人,一定要弄清楚何时动口,何时动手,这个可万万错不得。”
唐宏有点笑不出来了,“意思是扯了这半天之后,还是要杀我?!”
余摩摇了摇头,他抬头望向那座让人心生惧意的凶恶石像,神情严肃,“只问罪,不惩罚,那道理就只能是道理,随时都会被人忘掉。我余摩既然选择了问罪天下,那就没想过这两只手能干干净净,就好像这尊石像,得是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才能有这等人神共惧的气势?这世间,有些人是必须得杀的,而且还不少,就像贵派的那个百蛇云笙,他今日若是来到此处,我第一个便要他性命。”
唐宏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他眨了眨眼,目光稍稍有些游移。
青衫儒生似乎并未察觉,继续道:“不过我净世明宫毕竟刚刚才建立,不宜操之过急,没必要把好好的一场建帮大会,变成一场屠杀大会,所以这一次只是小施惩戒,让世人知——”
话未说完,从始至终都未曾露出过明显怯意的大魔宫少宫主,突然拔地而起,宛若一道惊雷,破空而去!
果断的很!
归墟境的强大修为,再配合上唐家人在危机中习惯性的恐怖爆发力,这一次拔腿就跑,速度之快,莫说是同样的归墟境了,就算是通幽
境的当世高手,都不一定追得上!!
半空中传来小魔王的大笑:“老子管你是小施惩戒还是大开杀戒,打不过你,还不能跑么?!余摩余先生是吧,学生唐宏资质愚钝,实在是听不进去你的那些狗屁道理,你若是想重振圣教声威,我大魔宫说不定还会助你一臂之力,但是要问罪天下?!哈哈哈!那天下第一的君千羽,杀的人大概比我多吧,余先生,若是你有朝一日能向他问罪,我便服你!哈哈哈!”
声音迅速远去。
青衫儒生抬头眺望,却不追赶。
唐宏心下疑惑,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有一道血色红光,倏然闪过,他心下一惊,猛然回头,身前不知怎的就多了个人,一头蓬松碎发,面容硬朗,双眼藏在细碎的刘海后面,但仍然透露着一种惊人的清澈感。
是那个离群索居、始终坐在乱石堆上的年轻人,他的手中,在淌血,因为拿了一条胳膊。
唐宏的胳膊。
唐宏的心中,乃至于身体,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迸发出一种难以自制的痉挛感,他颤抖着呼吸了几次,这才渐渐平静下来,潜运真气,止住断臂处的疯狂飙血。
来人随手把胳膊丢了过来。
唐宏伸手接住。
对方语气平淡的道:“回去。再乱跑,卸了你的腿。”
唐宏面色苍白的回到地面,从始至终动也未动的青衫儒生眯眼笑道:“唐公子,又见面啦?你刚刚提到了君千羽,这个人确实有些麻烦,不过或早或晚,我都会找过去的。现在嘛,还请唐公子再忍耐一会,等其它三大门派的人来了,我净世明宫自然会挨个向他们问罪。”
意思是问罪天下之前,想要先拿正邪两道四大门派试试手,所以才邀请他们来参加这场建帮大会?
唐宏一言不发,抱着自己的断臂,跟着一名净世明宫弟子,来到一张明显是临时堆砌的石桌后面,老老实实坐下。
若非亲自来到了这里,若非亲自见到了这个名为余摩的教书先生,只怕所有人都只当他们是一群疯子。
但现在来看,确实有些疯狂,但不是疯了。
余摩不忘冲着及时出手的碎发年轻人竖起大拇指,“放秋,干的不错哦!”
结果后者理也未理他,又离群索居的坐回到了乱石堆上。
余摩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要想跟这个天下讲道理,最起码,要让这个人间,听得到他余摩的声音,所以这次建帮大会最主要的目的,既是问罪,更是立威,摘了大魔宫少宫主的一条胳膊,无疑是开了个好头,这让余摩很是欣慰,他抬头看着那座凶神雕像,退开几步,左看右看,总觉得还有点不对,便道:“石头啊,我咋总觉得这石像摆的位置还是不对呢?是不是
再往后点,别让人老绕到后面去啊。”
名叫石头的铁塔汉子神色无奈,慢蹭蹭的走上前,身高过丈的他浑然不似寻常人类,每一次落脚,脚下的大地便要随之一颤,走到那座不知几千几万斤重的石像跟前,舒展双臂,缓缓抱起,嘟囔道:“你是老大,你说了算,说吧,想往哪摆?”
余摩便开始啰里啰嗦的指挥着石头,往后一点,往前一点,再往后一点。
……
脸色苍白的唐宏不忘用一口精纯真气,将自己的断臂也包裹起来,他看了一眼那位胡乱指挥的净世明宫宫主,又看了一眼坐在乱石堆上的碎发年轻人,神色……很平静。
断了一条胳膊而已,不可能将我唐宏击溃。
他想起一些往事。
当年在罗天瀑布下修炼那天魔爪,小唐宏双手各自抓着一团黑乎乎的天魔真气,原地大吼一声,助跑两步,一爪过去,在一棵两人合抱的树干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爪痕,回头一脸骄傲的道:“小律,你哥厉害不?”
抱着奶娘脖子的小男孩赶忙伸出两只小手,使劲鼓了鼓掌,“你哥厉害!”
唐宏翻了个白眼,呵呵傻笑。
结果脑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板栗,背后响起爹爹的声音:“我让你怎么修炼来着?”
双眼含泪的小唐宏头都不敢回,忙去摘了一片荷叶,捧在手心,催动天魔真气,将这片荷叶彻底包住,然后便盯着那片荷叶……一动不动。
一盏茶后,小唐宏额头开始冒汗。
两盏茶后,小唐宏脸色开始发白。
三盏茶后,小唐宏身体开始打颤。
那个脑袋大到有些异常的小男孩,明明连话都说不完整,却似乎懂得哥哥在受罪,愣愣的看了一会之后,忽然嘴巴一扁,嚎啕大哭。
奶娘只得将他抱走。
又过了片刻,那片在天魔真气里浮浮沉沉了半天都没有任何变化的荷叶,终于有了动静,叶子的边缘像是被火燎了一样,开始翻卷,褪色,变得枯黄,焦黑,最终碎裂,散落。
小唐宏有些惊喜,不过很快就耗尽真气,身子一趔趄,差点摔倒,维持了好长时间的天魔真气瞬间断掉,剩余的荷叶也飘落在地。
大魔宫唐尊看了一眼大概还剩一多半的荷叶,勉强点了点头,“威力还算可以,但气机还是有些稀薄,还得继续练习。”
小唐宏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了一阵,他瞥了一眼老爹,觉得他今天心情似乎还不错,便小心翼翼的道:“爹,我有个问题不大明白。”
唐尊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也在旁边坐了下来,两人身前是一片荷塘,荷花正盛。
“什么问题?”
“爹,咱家这天魔爪在百术榜上是排地榜第七对吧?那说明威力很厉害吧
?”
“那当然。”
“有多厉害?”
唐尊怔了一下,捋了捋浓密的胡须,寻思该怎么忽悠儿子,那些极其深奥的功法心得,太早了,讲给他也听不懂,反而会让他徒生疑虑,还是深入浅出的来。
便道:“天愚城的评语还算中肯,上面说了,咱家这天魔爪若是能修炼到极致,一爪出,可开山,可裂石,可碎苍穹,可破幽冥。真实的威力也大致差不多。”
小小年纪的唐宏对于什么“碎苍穹破幽冥”没有任何实感,可是开山裂石他是懂的,便急窜窜的道:“那爹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练习开山裂石啊?天天让我捧个荷叶是什么意思?”
唐尊一板栗砸下去,气笑道:“好小子,绕了这一圈,原来还是在埋怨你爹呢!”
唐宏抱着脑袋,噘着嘴不说话。
唐尊犹豫了一下,耐着性子道:“宏儿,爹问你,你以为,天魔爪凭什么能开山裂石?”
唐宏举起两只爪子,像只小老虎一样往前挠了两下,“因为我们的天魔爪锋利啊!”
“锋利?要想锋利的话,那我们为什么不用刀剑之类的法宝?岂不省事?”
唐宏两只爪子停在半空,怔住了。
唐尊语重心长道:“宏儿,记住了,任何一门真正上乘的功法,最终讲究的,一定是‘真意’二字。瀚海学院的大衍演星诀穷尽道法复杂,能演化出无数种天幕星图,这是一种真意;普济寺的七步莲华心经讲究心性清明,无论面对何种困境都能岿然自证,这是一种真意;甚至那传闻中的炼血咒,能炼化凡人精血为己所用,以一股暴戾之气屠戮人间,也是一种真意。真意没有对错之分,但是有高下之别,一般来说,越是高明的功法,其蕴含的真意就越宏大,对于修行者的影响也越大,特别是到了以归墟境为首的上三境之后,修炼的本质其实已经演变成了对于各种天地真意的感悟,此时若是没有一门立意高明的功法指引,基本就是瞎子过河,摸不着边,一个不小心还会走火入魔,淹死在河里。反之则会顺利许多,最起码不用担心会误入歧途。所以一个修炼上乘功法的归墟境高手,跟一个修炼世俗功法的归墟境高手,其真实实力的差距,天差地别都有可能。”
小唐宏若有所思,缓缓道:“爹,那咱家天魔爪的真意是什么?”
“你猜?”
小唐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一脸茫然。
唐尊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后背,“一门功法蕴含的真意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因为一门功法可能蕴含多种真意,而且也跟修炼的人有关系,七步莲华心经如果到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手中,若是还能心性清明岿然自证,那不就成
了不知悔改了么?不过整体来说,天魔爪的真意大概可以总结为两个字——毁灭。”
小唐宏昂着头看着亲爹,满脸困惑,“毁灭”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懂得,但若是用来形容一种功法的真意,他就不明白了。
忽然,他一骨碌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跳进荷塘里,不顾一身湿,抓起那片不知何时飘进水池里的半截荷叶,兴奋道:“爹,就是这个意思?”
不愧是我儿子。
唐尊眼角含笑,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小唐宏一蹦三尺高,落地又溅了自己一身水也顾不上了。
唐尊满脸笑意,站起来冲儿子招了招手,在儿子湿淋淋的爬上来之后,笑道:“现在你知道爹为什么要让你天天捧着个荷叶了吧?天魔爪的真正威力,可不是因为我们的爪子锋利,是因为天魔真气中蕴含的毁灭气息,足以让我们在一爪之下,摧毁任何对手!”
小唐宏满脸兴奋,使劲点头。
唐尊又道:“再跟你说个小秘密。记得你跟爹说过,在咱们圣教的千年历史上,你最喜欢的一位前辈是谁来着?”
小唐宏忙大声道:“末日冥王慕秋练!他是天下第一!”
唐尊点了点头,“那你可知道慕秋练登顶天下第一时,修炼的是什么功法?”
这些圣教旧闻,那位老夫子在课堂上可提了不止一遍了,小唐宏昂头道:“是沧溟诀!在我们圣教的千年历史上,唯有历任教主有资格修炼这门神功!当年在百术榜,沧溟诀也是天下第一!”
顿了一下,又有些遗憾的叹气道:“只可惜,在慕秋练消失之后,沧溟诀也失传了……”
唐尊本想习惯性的拍拍儿子的脑袋,发现他头上也满是水,就缩了回来,微笑道:“其实也未必。”
小唐宏一脸疑惑的看着老爹。
“咱们大魔宫的老祖宗,早年间一直跟着慕秋练闯荡天下,深受器重。有几次两人切磋修为时,慕秋练将一些沧溟诀的精髓所在,传给了老祖宗,老祖宗后来潜心研究,自行领悟,这才创造出了我们现在修炼的天魔爪。换句话说,咱家的天魔爪,其实就是从沧溟诀演化而来的!”
小唐宏双眼瞪得老大,几乎不敢相信!
之前他还有些耿耿于怀,自家的天魔爪在百术榜上,凭什么只排在地榜第七?!难道真的比不上什么大衍演星诀和七步莲华心经?!
现在再一想,怎可能比不上?!当年慕秋练靠着沧溟诀纵横天下未尝一败,天魔爪既然是脱胎于沧溟诀,又能差到哪去?!
定是我辈还不够努力的缘故!
小唐宏忽地大叫:“爹!我还要再修炼三百遍!!”
唐尊哈哈大笑。
……
这点温
情往事,其实早已模糊,只是在唐宏深陷在那片漆黑海潮里,并且被那股极为熟悉的毁灭意味惊的一动不动时,才一下子清晰起来。
没错,这个余摩修炼的功法,正是那只有历任天冥教教主方有资格修炼的无上神功——沧溟诀!
而余摩的修为,也绝不是之前猜测的归墟境,而是毫无疑问的通幽境!
不止如此!
那个离群索居的碎发年轻人,他身上那道血红色真气,似乎是……炼血咒?!他的修为,似乎也是……通幽境?!
……
凡人修仙的七重境界,大成境是一道分水岭,归墟境作为上三境中最低的一重境界,却已经是毫无疑问的当世高手,哪怕是百仙榜上,大多数也只是归墟境,而通幽境……着实极少。
掰着手指和脚趾差不多就能数完的那种少。
毕竟,立派千年的瀚海学院,也才只有两位!!
而现在,就在这个刚刚成立的小门派里,居然一下子就有两位!而且,一个修炼的是炼血咒,一个修炼的是沧溟诀!
唐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只是因为断臂之痛。
这次南疆之行,我唐宏确实是栽了,但是栽在这两人手里,而且只断了条胳膊,不丢人。
唐宏甚至有些期待——正在赶来路上的其余三大门派,又会受到怎样的审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