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走后,核桃树下便只剩下九辛婆婆一个人,她拄着拐杖,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眯着眼眺望着这座已经看了上百年的峡谷,怔怔出神。
这个族长,真的当的太久了。
巫族以力为尊,放在百年以前,一族之长往往会由部落里最勇敢也最强大之人来担任,族长的责任也是要带领着全族战士在峡谷附近捕杀各种危险的妖物,以守护村子安宁。十万大山里的危机层不出穷,对于巫族人而言,死亡和吃饭一样寻常,包括族长在内,每一个走出峡谷的战士都无法保证自己肯定能活着回来,那时候的一届族长能守护村子超过十年已经殊为不易,遇到群妖乱舞的年代,一年之内连续推举两三次族长也是常有的事,连族长都如此,部落里其他的战士更不用提,所以巫族人历来团结,极其忌讳内斗,因为他们斗不起。
但九辛是个例外,她从来都不是村子里最强的那个人,也从来没有参与到任何战斗中去,她极少走出峡谷,甚至极少走下这座山丘,但她却担任这个族长已经近百年。
村子里岁数最大的老人,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但即便如此,从来没有一个人觉得她不配做这个族长,事实上,在百年的时光里,这位老人已经帮他们度过了不止一次的灭族危机,当年部落大迁徙时,是九辛婆婆找到了这座得天独厚的峡谷,顺便找到了巴蛇这么一个大靠山;在那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洪水爆发前夜,是九辛婆婆未卜先知又力排众议,将所有人都提前转移到了山丘上;在那只负伤的大妖在附近肆虐时,也是九辛婆婆坚持不要出战,只可惜当时的战士统领、九辛婆婆的儿子,太过于恃勇轻敌,这才导致了后面的惨败,最后也果然跟九辛预料的一样,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用做,一山不容二虎,巴蛇自然会亲自赶走入侵者。
这些年来,这个部落的巫族人早已通过这个老人意识到,要想在这片十万大山里生存下去,光靠力量是不够的,对于她们而言,九辛从来都是族长,族长从来都是她,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所以在不久前,当九辛婆婆开玩笑似的说起,等她哪天真的死了,就把族长之位传给杜鹃,那个把疤痕做装饰的女子才会吓得完全不知所措,因为在杜鹃看来,没有九辛婆婆的部落,就等于没有了未来。
没有丝毫的夸张。
不过,婆婆做的这一切是有代价的,那位神女峰传人猜得不错,九辛婆婆的瞳术确实使用的有些频繁,差不多半个月就要施展一次,而且每一次施展都是倾尽全力,对于身体和精神的损耗都极为严重,以前年轻时还能扛得住,但近几年却有些力不从心了,这场怪病本质上也是长期劳累引起的。
老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身后事也早已安排好了,若这病始终治不好,那就只能委屈杜鹃扛上几年,但若是能治好,那当然最好,自己也不舍得就这么撒手不管,以后尽量降低一点施展瞳术的频率,一个月一次?或者两个月一次?反正尽量多活几年,最起码,要撑到阿塔长大。
想起阿塔,头发灰白的老人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孩子,也许会是个比我更合适的族长。
……
……
姜小猎是睡到一半被人一脚踹醒的,当他怒气冲冲的爬起来,看到门口那位身着兽皮短裙的蛮族女人冷冰冰的眼神时,又立刻没了脾气。
“我们族长要见你。”
说完这句话,杜鹃便把他从屋里拎了出来,没有丝毫的客气。
小猎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跟个小羊羔似的跟在后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深更半夜的要叫我去见你们族长?想问,但是看到那个女人有点吓人的神情,又不敢开口。
跟其他巫族人一样,杜鹃从骨子里憎恨着北方人,也许月见除外,但是对于这个神情有些窘迫的年轻男子,绝对没有一丝好感。
来到那颗巨大的核桃树下面,院子里,一张石桌后面,九辛婆婆和跑回来的小黑妞已经等着了,桌子边还有最后一个空位,老人伸手招呼姜小猎坐下。
三人相对而坐。
事先得到过叮嘱的阿塔绷着小脸,神情严肃。
杜鹃双手抱胸,站在小猎身后。
这三个女人的阵仗搞的小猎压力有点大,呼吸有点困难,身上好像也开始冒冷汗,特别是老人额头上那一片恐怖的脓疮,更是看得人浑身难受。
九辛婆婆微笑着安慰他:“姜少侠不必担心,月见姑娘已经帮老朽看过了,过些时日就能治好了。”
小猎由衷的松了口气,月见的医术和医德,果然是最值得信赖的,正道也罢,邪道也罢,北方人也罢,蛮族人也罢,只要遇到了她,唯有尊敬。
天色已经不早,老人决定直奔主题,沙哑着声音缓缓解释道:“先说一声抱歉,这么晚了还要把姜少侠叫过来,其实是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从姜少侠这里了解一些事情。”
姜小猎老实道:“族长大人请讲,晚辈知无不答。”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老朽这了解事情的方法有些特殊,我不用问,姜少侠也不用回答,只要姜少侠不要太过抵触就行了。”
小猎满脸困惑。
九辛婆婆缓缓的睁开了额头上的第三瞳,解释道:“有关我们巫族的第三瞳,姜少侠想必已经有所了解了,老朽的瞳术有些特殊,能看到一些过去的事情,也能看到一些未来的事情,等会老朽会对姜少侠施展瞳术,姜少侠只
需按照我的指引,尽量的去回想一些过去的事情就可以了。”
姜小猎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现在的姜小猎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愣头小子,修为高低不说,单论见识,已经比世间大多数人要高出一筹了,老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十分平淡,但这种瞳术到底有多么的“可怕”,小猎还是能感受得到的,通晓过往也就算了,还能预知未来?!
怪不得这个连走路都有些困难的佝偻老人,会成为一族之长。
老人没有继续去解释自己的瞳术具体有哪些限制,其实并不能真正意义上做到预知未来,她只是劝慰道:“姜少侠放心,无论在你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东西,老朽都不会对外透露,退一步讲,我毕竟是你们口中的蛮族人,哪怕我真的说了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蛮族人说的话,对吧?”
小猎这才反应过来,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要不是忌惮眼前这个老人的身份,说不定都要直接开骂了,这种事换谁会答应?谁愿意把自己的过往经历,就那么赤条条的摆给别人看?这跟脱光衣服在闹市里狂奔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小猎只是看着有些憨憨,其实心里藏的秘密不比任何人少,属于那种脱光了衣服就不太好看的,当然更不愿意脱了。
他也不敢直言不行,尽可能的委婉道:“族长大人,晚辈自小在山上打猎,实在没什么经历可言,不如——”
话没说完,一柄猩红色的战斧搁在了他的肩膀上,身后传来那个蛮族女人冷冰冰的声音:“少废话,族长说什么,你照做就是。”
小猎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从哪里掏出了这么一柄战斧,也不敢回头,只能可怜兮兮的看向那位似乎比较慈祥的族长婆婆,但这位老婆婆别说阻拦一下了,看她的目光仿佛是在鼓励他多来几次。
直到这一刻,姜小猎才真真切切的觉得,自己是真的身处在十万大山的一个蛮族部落里。
太他娘的不讲理了!
姜小猎最后还想挣扎一下,小声道:“一定得是我吗?族长大人,我偷偷告诉你,跟我同行的那位夜小西夜姑娘,她可是修罗王的女儿,你要是看她的回忆的话,肯定能了解更多的事情的。”
小猎觉得这位蛮族族长之所以想要查看他的回忆,应该是想通过他了解一下十万大山以外的天下大势。
但那位老婆婆仍是摇头,“只能是你。”
姜小猎如丧考妣,说不出话。
阿塔的小脑袋搁在桌子上,两颗大眼睛眨巴半天,终于忍不住道:“憨憨哥哥,你咋这么害怕?是不是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说!你是调戏过良家少女,还是勾搭过已婚少妇?”
姜小猎翻了个白眼,听天由命的
叹了口气,“我该怎么做?”
老人呵呵一笑,在她的示意下,桌子上的三人全都坐正了身子,双手伸到桌子中间,手指扣在一起。
姜小猎看了一眼右手边的阿塔,忍不住好奇道:“这小鬼头有啥用?”
小黑妞二话不说,一拳头砸了下来,不过小猎反应更快,手一缩,小黑妞就一拳头砸在了石桌上,疼得龇牙咧嘴。
九辛婆婆笑道:“在我施展瞳术的时候,你和我会一起在你的回忆长河里走上一遍,有些回忆可能会很痛苦,走的时候你会很难受,阿塔的瞳术能帮你冷静下来。”
姜小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里的退堂鼓早敲了一百遍了,可惜没用,因为杜鹃就扛着那柄猩红战斧站在后面,脖子里凉飕飕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眼睛就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一切准备就绪,老人在简单的点头示意之后,额头上的第三瞳里,那抹浅白色的光芒陡然激射而出,钻进了姜小猎的脑袋里。姜小猎浑身一震,仿佛是在盛夏晌午睁大眼睛盯着太阳看了一眼,整个世界一下子掉进了一片炫白当中,但随即所有的颜色都开始褪调,不过顷刻间,世界变得漆黑一片。
姜小猎孤零零的站在这个黑乎乎的世界里,不知所措。
“别慌张。”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姜小猎认得那张脸,但奇怪的是,在这片空间里,他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老人走到姜小猎身边,伸出一只手,指向黑暗处一个看似随机的方向,轻声道:“不要怕,静下心来,慢慢想,从头开始想。”
在这片空间里,老人的声音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姜小猎本能的遵照着她的指示,开始回忆。
黑暗的世界里,开始有一幅幅仿佛是画卷一般的回忆片段,如潮水般,从两人的身旁缓缓掠过。
小猎瞪大眼睛看着。
看到自己刚学会走路没多久时,老爹每次打猎回来,都会抱着自己举高高。
看到自己每次在外面疯跑,一不小心刮破了衣服,就躲在村子后面的乱石堆里不敢回家,因为害怕被老娘打屁股。
看到自己那一次偷偷跑进山里玩耍,遇到了熊瞎子,是大黄气势汹汹的及时赶到,才捡回一条小命。
看到自己每次跟小伙伴打架打输了,就人仗狗势,往大黄身边跑,这只大狗平时看着挺温和的,但只要一龇牙,别说小孩了,大人都怕。
……
这些回忆藏在姜小猎脑海的最深处,若是放在平时,哪怕他再怎么的努力去想,也只有一些零星的碎片,但在这个空间里,一切都清晰如昨。
身边的老人比他看得更仔细,像是个勤
勤恳恳的拾荒者,认真的翻捡着每一幅画卷,哪怕是姜小猎偶尔做过的噩梦,她都要查看一番。
一幅幅画卷缓缓飘过,画卷里的孩子也一点点长大,目前来看,一切都还很正常,这个孩子,有一种很让人心安的普通。
直到,那一天来临。
废墟中的村子,哭到嘶哑的少年,和他亲手挖出来的九十三座坟墓。
现实世界里,桌子边上的少年早已泪如雨下。
九辛婆婆微微叹了口气,从姜小猎的回忆长河里脱离出来,对那个正自惊讶的小黑妞道:“帮帮他吧。”
小阿塔迅速睁开了第三瞳,随着那道蓝光也涌入姜小猎的脑海,他的神情,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九辛婆婆再次回到姜小猎的回忆中,很快看到那只一开始就觉得有些奇怪的大黄狗,从那座雕像下面挖出了一颗果实,喂给了濒死的少年。
原来,一切由此开始。
画卷继续向前,少年终于离开了村子,他的人生轨迹也迅速从极为普通变得极为不普通,他遇到了活佛宏远,成为了他最小的徒弟;他得到了普济寺方丈的亲笔推荐信,拜入了天下第一的瀚海学院;他在瀚海殿试上被发现经脉受损,在学院里受尽委屈;他用淬筋锻骨的极端法子提升实力,但却仍然在随后的七阁较武中落败,被赶下寻仙峰;他在双牙关前遇到了那些赶他下山的人,但却仍然顾念旧情,强行催动炼血咒对战血蜘蛛,为此差点入魔……
画卷继续推移,直到来到今日,今时。
姜小猎近二十年的短短人生,一览无遗。
老人的神情十分凝重。
这孩子的经历确实不可思议,光是一人身上同时负有当世三大神功,就足够让人瞠目结舌了。
但老人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正如她跟那个帷帽怪人说的那样,她想看的,是姜小猎的心性。
也许那颗果子真的在冥冥之中影响了太多事情,这个孩子的心性,固然还保留着很多的单纯和善良,但一些让人不安的变化已经开始显现,特别是他修炼的炼血咒,身为巫族族长,九辛婆婆对于这门剑走偏锋的古老功法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见解,从古至今,因为修炼这门功法而性情大变的人绝对不在少数,近的有屠城魔,远的有那七圣中的那位浪客,连这些天纵之才都难免失控,何况是这个资质平平的孩子?再加上这孩子如此特殊,若是有朝一日他也魔性大发,会变成什么样子?
屠世魔?
老人说不准。
唯一能克制他的人,大概也不会拦着他。
老人皱着眉头往前走了两步,把最近的一副回忆画卷从长河里拉了出来,重新看了一遍。
眉头稍稍舒展。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这
孩子在知道了炼血咒的危险性之后,已经打定主意绝不会再轻易使用这门功法,而且说到做到,从黎阳城一路逃亡到这里,期间几次遇险,真的一次没使用过。
九辛婆婆撑着拐杖,陷入一阵沉思。
她的瞳术,看得到小猎的回忆,但未必就能看得懂小猎的回忆,其中有几个场景,似乎有些耐人寻味,那只奇怪的大黄狗看守这颗果子多少年了?见过多少生死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救,最后选择了救姜小猎?那位名动神州的宏远大师,应该是最早看出这孩子底细的,但他最终的抉择很奇怪,不提点,不提防,甚至在临终之际,还把这孩子收为了自己的徒弟……难道就仅仅是因为佛门慈悲?
九辛婆婆想不明白。
她随即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也面临着与那些人几乎一模一样的选择。
是抹杀那个可怕的万一,还是寄望这个普通的少年?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老人很快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说好了么,不去走大道无情那条路,人间会如何,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糟老婆子来操心?还是那句话,能帮一点,就帮一点,若是帮不了,那就随他去吧。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女孩担忧的声音:“婆婆,你快一些,你眼睛已经开始流血了。”
九辛婆婆嗯了一声,没太在意,老毛病了,每次瞳术施展的时间一长,额头上的第三瞳里就会渗出许多鲜血,事后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老人最后抬头看了一眼从极远的一端流向极远的另一端的那条回忆长河,对这个年轻人短短的二十年人生,固然有一些顾虑,但还没有到非插手不可的地步,她也着实有些累了,便开始步伐蹒跚的走向那片黑暗,佝偻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这片回忆空间里。
蓦地,老人回了头。
她神色困惑的重新走了回来,对着站在回忆长河里的“姜小猎”,深深的看了一眼。
“姜小猎”一脸懵懂。
老人眉头紧皱,在这片用瞳术缔造的空间里,姜小猎的自我意识被压制的很严重,按理说不该会有任何逾矩之举才对。
那刚刚那种突如其来的、仿佛是被暗中偷窥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老人心中极为的不安,她强忍着额头上开始逐渐强烈的疼痛,颤颤巍巍的伸出枯瘦如柴的左手,在那条回忆长河上,沿着逆流的方向轻轻一拨——无数张回忆画卷迅速倒流,直到来到姜小猎吃下那颗果子那张才停了下来。
老人俯下身子,像是一个躬耕田间的老农一般,开始一幅幅的重新翻查每一幅画卷,比刚刚看的那一遍,更为认真。
时间缓慢流逝。
现实世界里,老人早
已经满脸是血,杜鹃和阿塔两个人带着哭腔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但她浑然不觉。
直到看到姜小猎怀揣着不仁大师的推荐信来到寻仙峰山脚下的那座留仙城,看到他们还没进入学院就被小魔王唐宏打了个措手不及,休整两天之后才开始上山。
九辛婆婆神色凝重的看着这副画卷,伸手把姜小猎招到跟前,问他:“这一段,是你的回忆吗?”
姜小猎欲言又止,神情竟有些——畏惧。
老人吃惊的说不出话。
自幼年开眼至今,施展过不知道多少次瞳术,看过不知道多少人的回忆,但像现在这般的情形,破天荒的头一次。
有人在我的瞳术空间里,篡改了这孩子的回忆,甚至,还影响了他的意识。
老人不再犹豫,她高高举起那根拐杖,对着那幅画卷猛地砸下,被篡改过的画卷迅速破裂、重组,变成了另外一幅画面,与此同时,有一股黑烟迅速从碎裂的画卷里飘出,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老东西,你找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