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流红的女子统领手提两把猩红战斧,独自一人走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四周异常安静。
巫族人额头上的第三瞳,大多数时候都不能视物,但这颗眼睛往往也有一种特殊的感知力,可以让他们提前察觉到一些危险的存在。在离开那颗核桃树时,杜鹃的第三瞳里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红光,仿佛印记一般,远远的就锁定了那只魔物,本以为这东西决计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熟料,这才追了没多远,突然就丢了踪影。
很明显,这个怪物有一些可以隐藏自己气息的特殊本领,杜鹃眉头紧皱,有些后悔刚刚没有多问阿塔两句,不知道这个从姜小猎身体里蹦出来的诡异玩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山道两旁,是一排排沉睡中的吊脚竹楼,除了十几名亲信战士遵照她的指示,与她一样在峡谷里四处警戒之外,其余的巫族百姓暂时还都在沉睡。暂时没必要大张旗鼓,那么多归墟境的大妖都打杀过了,还不至于怕这么个东西,天亮之前,应该能拿住它。
走上一道高坡,面前出现一个矮矮胖胖的少年,半蹲半跪的坐在一块磨得光滑的大石上,他微张着嘴,抬头痴痴的看着天空中的明月,口水流到了脖子上都浑然不觉。
杜鹃微叹了口气,走了过去,流红战衣和猩红战斧如流水般缓缓的缩回到了额头上的瞳石当中。
矮胖少年听到了声音,低头一看,顿时裂开大嘴傻乎乎的笑了起来,“姐。”
杜鹃应了一声,伸手很自然的帮少年擦干净脸上的脖子里的口水,叮嘱他:“豆豆,今天晚上峡谷里有些危险,你不要在外面看月亮了,早点回去睡觉。”
名叫“余豆”的巫族少年却只是笑,口水又从嘴角流了出来。
杜鹃有些无奈,四下看了一遍,感知不到那只怪物的气息,便也不再为难这个傻孩子,只是当她转身就要离开时,余豆却突然拉住了她。
“姐,娘亲找你。”
杜鹃叹了口气,但还是跟着余豆走进了后面的那间熟悉的竹楼里,刚一进门就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杜鹃亦是早就习惯了,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多少家什,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床,床上靠坐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妇人,月光顺着窗口照进来,气色苍白,但满眼含笑。
杜鹃搬了一个小板凳,老老实实的坐在床头,喊道:“嫂子。”
不是杜鹃喊错了,床上躺着的这位确实是她嫂子。
杜鹃的情形,与阿塔有些像,但又不太一样,她不是孤儿,她的家人,父母和一位哥哥,在早些年与妖兽的战斗中相继去世,但她还有一个嫂子,一个人辛辛苦苦的将她和余豆拉扯长大。在天眼山峡谷里,这种奇怪的抚养关系随处可见,嫂子养着妹
妹,姑姑养着侄子,甚至是一个十几岁的姐姐养着三四个五六岁的弟弟妹妹,都有,也没人会抱怨什么,活着已是不易。
虽说十万大山里食物来源极多,但这些无法开眼的巫族百姓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蝼蚁,想要活下去并不容易,峡谷不敢出去,只有村子统一组织的捕猎队才有能力离开峡谷,带回来的食物基本也都分给了山上人,山下的分不到,也不够分。为了养活两个孩子,这个终日面色蜡黄的女人,会带着一把小铲子和一个能系在腰上的小篮子,在峡谷里一寸一寸的小心翻找,大多数时候只能挖到一些难以下咽的野菜,偶尔运气好时,才能摘点青涩的蔬果,一晚上凑了小小一篮子,两个孩子一人一碗,她自己就喝点残汤,忍着揪心的饥饿感睡上一会,醒了之后,爬起来继续去找吃的。
这样熬了那么多年,怎能不出事?就在杜鹃刚刚开了眼,一家人终于有资格搬到山上,好日子已经在招手时,这个女人却突然倒下了,她总是会自嘲说自己没有享福的命,可杜鹃总觉得,嫂子早就该倒下了,只是因为不能倒下,所以才撑到了现在。
即便如此,杜鹃她们仍然是幸运的,毕竟,活下来了。
所以余豆其实是杜鹃的侄子,不过这孩子自小就有些邪乎,喜欢深更半夜跑出来看月亮,说什么月亮上有座山,山里面有群狼,每到月圆之夜,狼群就会呼唤他。以前余豆还总是蹲在这块石头上朝着月亮嚎叫,声音能传遍整个峡谷,后来被村里人明里暗里打了好多顿,终于不叫了。但他不知为什么死活就非要喊杜鹃姐姐,教了很多遍也改不过来,只得随他去了。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能在这物资奇缺的峡谷里吃成一个小胖子,自然会惹来很多的愤恨嫉妒,闲言碎语,但只要杜鹃还在,就没人能掀得起风浪。
不过,当上了这个战士统领之后,杜鹃就很少回家了,上次进门,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躺在床上的妇人有些不安,隔着窗户是经常能瞧见这个妹妹的,但很少会去打扰,今晚因为见她是一个人,所以才大着胆子喊她进来,只是一看到妹妹的神色有些阴沉,又有些后悔,小心翼翼的道:“娟儿,我就是想看看你,你要是忙的话,那就去忙吧,我也没啥事。”
杜鹃只得抓住妇人的手,脸上挤出笑容,安慰道:“没事的,嫂子,没啥忙的。”
妇人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但还是由着私心选择了相信,她拉着杜鹃的手啰里啰嗦的问了一阵,最近胖了没有,吃的咋样,峡谷外面遇到了哪些妖兽,危不危险,岁数也老大不小了,有没有看上眼的小伙子跟嫂子说说……
杜鹃耐着性子也都回答了。
最
后,妇人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听说,昨天你们请了一位北边很厉害的大夫来给族长看病,情况咋样?”
杜鹃一下子头疼起来,坐直了身子,缓缓道:“那位姑娘是神女峰的人,医术极高,想来能治好婆婆的病。”
妇人“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杜鹃皱起眉头,声音有些冷淡,“嫂子,我知道你想让我当族长,但是也不能盼着婆婆死吧?要是没有婆婆,我们这个部落早就没了!”
妇人尴尬的笑了笑,“哪有的事,我咋会那样想。但是人么,总是会死的,九辛婆婆岁数那么大了,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你说是不是?万一哪天婆婆走了,现在这个部落里,除了你,还有谁有资格当这个族长?嫂子不是盼着婆婆死,嫂子是想活着看到你当上这个族长啊……就是我这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杜鹃只得沉默了下来。
妇人又压低声音,悄悄道:“那我拜托你的那件事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杜鹃腾地一下站起来,吓得床上的妇人身子一颤,“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事我帮不了!”
屋里一时死寂了下来。
妇人沉默许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豆豆的岁数也到了,不给他找个媳妇,我放心不下。我知道,咱家豆豆脑子有些问题,有些话听不明白,但他吃喝拉撒都懂,不费什么事,要不然当初我能放心把你们两个孩子扔在屋里?而且豆豆心好,小小年纪就会心疼人,当初隔壁阿叔给了他一块竹鼠肉,就那么一点,他都舍不得吃,一个人捧在手心蹲在门口等咱两回来,一定要跟咱们分着吃……当时我就说,豆豆以后有了媳妇,肯定不会亏待她的。”
杜鹃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了下来。
妇人继续道:“以前在山下住着,饭都吃不饱,我根本不敢想这些事,但你现在是部落里有头有脸的人了,只要你张张嘴,随便问一问,总会有人愿意的吧?”
杜鹃冷着脸摇头:“根本不用问,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傻子?难道说你让我去村子里随便绑一个,逼着她嫁给豆豆?”
妇人瞪大了眼睛,赶紧摇头:“我、我不是这意思!你别在山上问,你去山下问问,山下的日子过的有多苦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机会让她们上山过吃喝不愁的日子,谁会不愿意?”
“我丢不起那人!”
妇人沉默了一下,带着哭腔缓缓道:“当年为了给你们两要口饭吃,我在人家门口跪了整整一天。”
杜鹃深吸了一口气,“你总拿这个说我!难道我就没报答你吗?!你现在吃的住的,哪个不是我给你安排的?!我有半点亏
待过你们吗?!那位神女峰的姑娘还没走,明日一早,我还要亲自登门,去求她给你看病,我这还报答不了你的养育之恩吗?!”
妇人眼眶含泪,缓缓摇头:“我死不死,我早不在乎了,我就是想我死了以后,能不能有个人照顾一下豆豆……你太忙了,我也不敢指望你……”
杜鹃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原本蹲在大石头上望月的余豆不知何时跑到了门口,探着脑袋小心翼翼的看着屋里的两个女人,神情有些惶惑不安,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闯祸了。
妇人抹了抹眼泪,看杜鹃似乎有要走的意思了,下次再想跟她说说话,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她顾不上继续伤心,忙道:“那、那等你当上族长了再说?你当上了族长,到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还敢在背后说道?嫂子不催你,嫂子也不指望活着看到豆豆成家了,嫂子就是想要个准信,这样万一那天我走了,也能安心点。”
杜鹃气极反笑:“谁跟你说当了族长就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谁跟你说当了族长别人就不敢在背后说道了?!你知道当这个族长有多难吗?那么多人的命在你手里攥着,一个不小心就能死十个八个,你就不害怕吗?!你什么都不懂,整天就想着给余豆找媳妇找媳妇,他一个傻子,能活着已经不错了!!”
妇人怔了一会,把头低了下去,哭也不敢哭了。
“我去忙去了。”
杜鹃大步走出屋门,扭头看了一眼缩在门口的余豆,这个小时候只要一被欺负就往“姐姐”怀里躲的大侄子,此刻却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敢。
杜鹃欲言又止,脚步沉沉的离开了。
拐进一处山坳,确定四处没人能看到自己之后,这位女子统领才极其疲惫的坐到了一块大石上,脑袋埋在膝盖里,低声呜咽了起来。
魔物没抓到。
婆婆今晚又过度使用瞳术,不知道这会怎么样了。
希望婆婆能多活几年,不,不是,要多活十几甚至几十年,族长这个位子,我不想当,也当不了。
我不怕死,但我真怕突然有一天,我撑不住了,整个部落就毁在了我的手里。
嫂子不是自私的人,她的一辈子都活在了豆豆和我身上,但她不理解我,我要是没当上族长就开始仗势欺人,那当上了族长之后呢?不是更多人要不服我了?
……
女子统领心绪如潮,悲伤难言,巨大的疲惫感甚至让她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影,悄悄的顺着山道摸了过来,像是幽灵一般,躲在远处偷偷的望着她。
这人是附近的一位巫族百姓,普普通通,但是月光之下,此人的双眼当中却有一股水雾般的黑烟迅速掠过。
女子统领丝毫未觉,
她在浑浑噩噩之中,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来吧……来吧……跟我来吧……只要你听我的,就不会再有任何的烦恼了……”
低沉,沙哑,仿佛是来自混沌深处的召唤,一切的不安和躁动,痛苦和迷茫,都因为这个声音而逐渐找到了一个方向。
杜鹃的思绪,几乎是本能的跟着那个声音,迅速坠落下去。
那位巫族百姓忽然抬起头来,一股黑烟从他体内狂涌而出,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圆弧,准确的钻进了杜鹃体内。
片刻后。
一身魔气的女子统领站起身来,低头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完美身材,突然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屁股蛋上,咧嘴大笑。
“流红战衣是吧,大成境以下无人能破是吧,呵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