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平六年,公元一八九年,春正月初一。
涿郡涿县,公孙府内,满院缟素。
逝世的是故辽西太守侯威,屋内守孝的则是女儿侯淑和外孙公孙续。
侯威是笑着走的,因为在他临死之前,女婿公孙瓒在石门大败张纯张举及乌桓叛军,悉得所掠男女,继而走令支,攻肥如,赶寇出塞,直抵属国,迫降属国乌桓贪至王。
转战千里立奇功,快马报送至雒阳,天子大喜,诏迁降虏校尉,封都亭侯,领属国事。
消息传来,侯威放声欢呼,含笑而终。
他生前无子,一辈子的心血都用来培养了这个女婿。
从百石小吏到千石县令,名族远支、侍妾之子的公孙瓒,不知受了他多少恩惠。
但现在,那个本该给他披麻戴孝的女婿,却未在灵堂之中。
侯威死后,辽西令支的公孙本家送来了一个消息。
公孙瓒被围辽西塞外管子城。
灵堂之内,公孙续正跪在母亲侯淑的面前。
“你真的要去?”侯淑询问公孙续。
公孙续垂首说道:“是。”
他要去出塞救父。
事情说来有些不可思议,公孙瓒三千精兵都被围在了管子城中,他区区一人,就算出塞,又能有什么作为?
而且,公孙续脑中的后世记忆还告诉他,公孙瓒绝对不会在今年死去。
没错,三年前,公孙续觉醒了后世记忆。
但和别人不同的是,他没有觉得自己就是后世的那个人,他还是觉得自己就是公孙续。
那份记忆给他带来的,除了后世的见识,便只有痛苦。
记忆的主人是一个唯利是图、处处算计的小商人,平生乐趣就是读三国。
对于未来的事,公孙续并不觉得难以接受,真正让他痛苦的,是那份唯利是图的态度和他现在少年心性的冲突。
少年的他,总觉得男儿要追求光明磊落、青史留名,要追求千古传诵,后世美誉。
而不是为了钱蝇营狗苟、费尽心血。更不能为了钱,去骗别人说什么福报。
男儿立世,要像记忆里的诸葛亮一样,出则将,入则相,光照万代,永垂不朽。
就是不知道,现在的诸葛亮有没有长大,还会不会尿床。
“出塞也好。”侯淑听完公孙续的回答,没有像一般妇人那样哭劝,而是忍着眼泪的摸着公孙续的头道,“我的玉郎长大了。”
玉郎是公孙续的乳名,和一般人乳名起贱字不同,公孙瓒给他起的直接就是贵字。
摸着公孙续的头,侯淑红着眼,强笑道:“你外公生前常说,男儿立世,要以功名为重。功,要用命去拼;名,要用命去挣。续儿,出塞救父的事迹只要传扬开,你定然名声大噪。如此一来,也算不负你外公的教导。”
公孙续听了侯淑的话,把嘴张了张,终究没出声。
他想说自己为的不是名,自己要做的就是出塞救父,就是冲动一次,就是要拼一个热血壮举。
事事算计与少年心性的冲突,已经折磨了他太久。
以至于他现在与人交往,心里就老是合计着该怎么交好这人,这人有什么用,该怎么用。
所以,他要做一件只有少年才会去做的冲动事,来消去心里的那份纠结,来寻回自己的那份赤子之心。
“娘亲放心,孩儿此去定以打探军情为先,会小心保全自己,不涉险地。”
公孙续重重一叩首,站起转身,疾步而走。
“续儿!”
侯淑忽然出声,叫的他脚步一停。
他听出了母亲话中的难舍、心疼和悲痛。
试问,有哪个母亲愿意儿子去陷身险地?
可侯淑将他当做儿子,他却不知自己还是不是将侯淑当做母亲。
在那个后世的记忆里,母亲这个名词,似乎便只是无法进行保姆工作后的一种拖累。
所以他绝不要变成那人性淡漠的样子,他要彻底抹杀那个后世的人格。
他不得不去。
可母亲劝他,他又该不该留?
不听母亲的话?那他岂不是变成了那人的样子?
听了?自己又还能再撑多久才不会被吞掉意识?
“我送送你。”
侯淑展颜一笑,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向府外走。
她终究是没有劝儿子留下。
“续儿长大了,是个男人了,娘不去劝你。只是你和你父亲,一定要平安回来。”侯淑重重握了握公孙续的手,“莫要让为娘成了孤寡。”
公孙续双眼一红,急忙昂头,让眼泪不至落下。
他也怕,怕这一去自己就再也回不来,怕自己就算回来,也已经不是自己。
“陈伯,准备鞍马兵刃。”
边走,侯淑边吩咐府内管家。
府中本有侯威部曲及公孙瓒旧部数十人,只是公孙瓒在年前把他们全都带到了军中。
现在,府内除了女眷和古稀之年的陈伯以外,便只有公孙续这一个男丁。
周岁十六,虚岁十七。
来到门前,公孙续要解下身上的白衣孝服,却被侯淑止住。
“续儿,出塞是忠,救父是孝,可是忠孝也要有人看到。”
公孙续不解,侯淑却没有为他解释,而是双手一拉,将府内中门大开,领着公孙续走了出来。
正月之旦,谒贺君、师、故将、宗人父兄、父友、友亲、乡党耆老。
是以,今日城内人群熙攘,互贺新年,笑语不绝。
毕竟北地虽有烽烟,可现在烽烟却已是只在塞外点燃,与他们大多无关。
可在这欢快的氛围中,一妇人一少年,却与众人不同。
妇人与少年,尽皆披麻戴孝,面色肃穆。他们身后的老仆则牵着一匹白色的战马。马鞍上,是昭示着死亡的不详兵刃。
随着妇人和少年的一路行来,笑语戛然而止,人群似乎是被他们感染,顿时再无欢声。
“玉郎,你要往哪里去?”
有同县少年呼喊公孙续。
公孙瓒在涿县做过许久的县令,直到前年才刚刚调离。所以公孙续基本是在涿县长大,许多人都认得他。
那出声的少年,公孙续也认识,是他童年的玩伴。
但他并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闷头赶路,这是他的母亲教他做的。
“玉郎!莫非你要出塞救父!”
走了许久,终于有少年反应过来,一声大呼,引得四周议论,逐渐长街喧哗,进而举城轰然。
所以,等公孙续被母亲牵着来到城门口时,拥挤围观的人,已是层层叠叠,里外数重。
新任县令赵楷,匆匆而来而来。
出塞救父,此事传开,无论成败,定成美谈。
今日到此,只要留下姓名,说不定将来青史之上都受用无穷。所以赵楷赶到后,不顾身份悬殊,对着公孙续就是一拜。
“少君忠孝之心,昭昭于天地,楷虽不擅弓马,亦愿略尽绵薄。”赵楷递出自己怀中之物,交与公孙续道,“此乃我常山赵氏先祖所留,后辈不孝,空使蒙尘,今日,便赠与少君。”
少君,有公子意。
一番话,点出自己的名姓宗族,演出赠宝爱才之心,只求青史之上,能有片言美誉。
“多谢令君。”公孙续置弓于鞍,长身一躬,朗声一拜,接着转身一跪,朝侯淑重重一扣,“娘,孩儿不孝,这便去了!”
侯淑仰天深吸一口气,闭目点头。
公孙续起身上马,一骑绝尘,径直出城而走。
“真乃吾县好儿郎!”
赵楷站在城门口大赞一声,望望左右,却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连忙躲开。
人群沉默,围在四周望着城门处那个一身丧服的孤独妇人。
妇人望着城外,双目通红,却终究没有落下泪来。
老父新丧,丈夫被围,儿子出塞,这眼看,便要尽皆身死。
唉。
周围众人,心里如是想着,叹了口气,便各自回了家中,没了贺新的兴致。
他们中,也有人的子弟是随公孙瓒出塞征战的。往日里,他们心中其实对公孙瓒满是怨言,因为公孙瓒带领着汉家儿郎入了塞外死地。
但现在他们再不言语。不是怕别人问他们怎么不出塞去救自家子弟。
而是觉得公孙父子尽皆慷慨奔赴国难,留下侯淑一个孤寡,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人群散后,有为父母者,却忽然发现,自己家中不见了弓马与儿郎的身影。
“驾!”
公孙续策马疾驰,身后转出数十骑相随。
“哈!”
他猛地一勒马,白马长嘶人立,回身一停。
那数十骑也齐齐止住胯下战马。
“玉郎!咱们可是烧过黄纸,斩过鸡头的交情,送死如何不叫上我等?”
这数十人,年岁大者十五六,年岁小者十二三,俱是公孙续的县中玩伴,游侠少年。
只是他们已经三年没见。
公孙续没有想到,他们竟还记得三年前的交情。
看见了吗?这就是义气,直可同生共死。天地之间,并非只有利益。
公孙续闭目在心里暗暗说道,睁开眼,一声朗笑:“各位兄弟,来此作甚?陷我于不义吗?”
群少年闻言一愣。
“我敢出塞,皆因有众位兄弟在。诸兄弟在,我纵然身死塞外,亦无忧老母晚年。若是众兄弟随我身死,莫说我自己有愧,难安九泉。便是我的老母,又能由谁照顾?”
公孙续厉声喝问:“汝等欲使我为不孝不义之狗徒乎!”
与此同时,辽西管子城。
城外,数万胡骑。
城内,三千孤军,烽烟一缕。
“伯珪,冬雪收集已毕,化开还能维持一月。”关靖走上城头,向公孙瓒汇报军情。
“无事,牧守刘公到任后,定会救出我等。”公孙瓒咬牙切齿的望着城外的乌桓群将。
他看的不是辽西丘力居,也不是峭王苏仆延,而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属国乌桓首领贪至王。
(唐·《燕史资政》:东汉末年,张纯张举反,略吏民,攻右北平、辽西、属国诸城。所至残破。
当是时,中郎将孟益苟缩不前,独燕武追讨纯等有功,遂迁骑都尉。
中平五年十一月,燕武于石门大破叛军,属国乌桓贪至王乃率种人诣燕武降。又迁降虏校尉,封都亭侯,进屯属国,追敌辽西,不幸被围管子城。
帝闻之,辞母出塞,举城相送,涿令赵楷,急至赠弓。及道,群少年欲为义从,帝虑此去无生,乃斥曰:“弃母救父,实为不孝,仰赖众弟,乃敢成行。与我同往,即为同死,坏我孝义,俱为狗徒!”
臣杜甫拜言:史家以瓒为燕武,臣以为大谬。燕武帝号,乃篡臣所加,伯珪其人,汉天子呼为玉卿,许子将评为孤忠,其忠肝义胆,赤心报国,由塞外被围之事,足见一斑。故,臣以为,当使白仙盛赞诗文,以彰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