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诺帝国628年秋,王师出海东征三千里,灭艾国,大将军锐雯被其副将苏幕遮谋害,战死沙场,苏幕遮亦不知所踪——《帝国史记》。
……
五年后。
大诺帝国,633年春。
清晨,淅淅沥沥的小雨犹如罕世的丝绸笼罩着沃城,令这座原本庄严肃穆的帝国边城,多了几分异样的柔和。
一只渡鸦飞过。
它穿过鳞次栉比的檐角,穿过黑色厚重的城墙,穿过浊浪阵阵的城河,飞向远郊极为偏僻处,一个普通的陋巷。
一大早撑起摊布的面馆老板,望着自家茅屋上不知何时飞来的一只渡鸦,啐了声晦气。
正准备继续揉面的功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
古旧的青石板路,细雨微风中突兀地出现了一顶黑伞,而在那顶黑伞之后,则紧紧跟随着六个漆黑如墨的长袍。
面馆老板瞪大了眼睛,微胖的脸庞上是抑制不住的惊恐,面团从哆哆嗦嗦的手中掉了下来,“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即便是他这样的市井小民都知道,那六人领口处绣着黑色花朵的官服代表着什么——
那是大诺帝国最精锐的暗杀部队,「黑色玫瑰」!
黑伞轻飘飘地由远而近,六个黑袍则沉默地跟在身后,走向陋巷的尽头。
又是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身着重甲的血卫军持戈举盾,仿佛一道洪流涌入小巷。
为首的中年将领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抖似筛糠的面馆老板。
“刑司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声音低沉,却如同半个炸雷般惊醒了面馆老板,他臃肿的身躯好像一个大皮球,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屋子里,使劲儿把门锁好后一屁股瘫坐在地。
面馆老板惊恐的眼神游离间,却对上了屋中一位少年疑惑的眼眸。
少年大概十七八岁,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清秀眉眼中却透着一股惫懒的气息,嘴里还吸溜着一大股面条。
此时见到面馆老板的惶恐模样,少年有些艰难地嚼断面条,有些含糊不清地开口。
“发森甚么事咯?”
“噤声!邢司来抓人了!!”
……
……
此时,那顶黑伞已经走到了陋巷的尽头。
陋巷的尽头是一处朴素的方院,在周围有些寒碜的棚屋衬托下,显得有些华丽。院子中有一棵樱花树,细雨顺着粉色的樱花滑落,落在院中大大小小的酒坛上。
方院未至,空气中却酿着一股沉郁的酒香。
竟是一处酒家。
黑伞下一声轻咳,身后的黑袍瞬间散开,有人出现陋巷之外的河面,有人出现在远处茅屋草檐,六人以方院为中心,已成合围之势。
一只渡鸦轻轻落在了方院中的雨檐,腥红的眼睛凝视着雨檐下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寻常的面容,微乱的胡茬,平静的目光,第一眼看去的时候,似乎只觉得这是一位普通的酿酒汉子。
破旧的蓝衫上面是大大小小的补丁,一双快要烂掉的草鞋露出了半个脚趾,头发用麻绳绑成一个蓬乱的马尾。
他左手拎着一个酒葫,望着雨幕中的樱花默默出神,右手不时从脚边的食盒中拣起几粒花生米,丢在嘴中认认真真地咀嚼,再慢饮一口老酒。
仰头,最后一大口酒就下最后一粒花生,浓烈的味道从喉线沉入暖胃,让他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而在这声心满意足的叹息响起的时候,那柄黑伞也走进了院门,静静伫立。
中年男子半眯着眼睛,望着漫天纷扬的雨线,随手把空掉的酒葫扔在一边,笑了笑道:“来得真早。”
“早么……我倒是觉得晚了些。”
清冷的声音从伞下飘来:“谁能想到,大诺帝国苦苦寻找的艾国余孽,竟然在帝国边境的沃城,安然无恙过了整整五年。”
黑色的伞随意地抛在一边,一席白裙款款走进了雨幕。
雪白长裙,纤纤素手,墨发如瀑,唇若点樱,双目犹似一泓清水。
黑伞之下走来的,竟是一位微有青涩,却是极美的女子。
就连漫天阴云和纷纷雨幕,也因为这一席白裙而变得有些生动起来。
女子慢慢走近,向中年男子盈盈一礼,轻声开口。
“安红豆见过浪子彦先生。”
中年男子轻轻挑了挑眉,没有还礼,语气中反而有些遗憾:“我还以为来的会是黑白,或是萧星星,没想到是安姑娘——大将军锐雯最小的徒弟。”
“我也没有想到,以浪子彦先生的能力,在潜伏帝国的五年里,既没有暗中结党营势,也没有刺杀帝国将领,甚至没有窃取帝国军机资料,只是躲在一个小小的边城酿酒……红豆不解,浪子彦先生所做,究竟为何?”
中年男子微微沉默,缓缓开口道:“为了一个约定。”
“和谁的约定?”
“不可说……”中年男子顿了顿,“不过浪某倒是有件事要请教安小姐。”
“请讲。”
“五年前,艾国大长老被御风剑术所刺杀,陷害我师亚索、逼其叛出艾国,挑起大诺帝国与艾国的战争的罪魁祸首,是不是锐雯?”
似是没有料到男子问出这样的问题,白裙女子怔了片刻,素手轻揉眉间:“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打紧。艾国已经亡了,况且,老师在五年前那一战中已战死沙场……往事已矣,尘埃落定,过去的真相,重要吗?”
“于我而言,很重要。”
听出男子话中的决意,白裙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那我只能告诉你,五年前,帝国大军尚未出征时,老师之所以未露面,并不是外界所说的潜入艾国,而是在剑阁助我洗心养剑,三十天寸步未离。”
中年男子沉默半晌,终究是飒然一笑:“原来是这样,倒是浪某小气了。”
他摊开手掌,一柄剑从树梢掠起,溅起一片樱花飞到了他的手上,那柄剑很细长,锃明雪亮,仿佛要刺破满天惶惶黑云。
白裙女子则是慢慢解开背后的白绸,缓缓抽出一柄宽刃重剑:“在战之前,我也有一事。”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五年前那一战,你可曾见过这柄剑的主人?”
白绸滑落,宽刃重剑完整抽出,划过雨幕,直直指向中年男子。
巨大的剑体,平宽的剑身,锋利的边刃,极其平凡的一柄重剑,像极了大诺帝国的王师狂战军的标配。
中年男子却皱了皱眉,因为他看到了接近剑柄处的两个黑色大篆——暴风。
“暴风大剑,苏幕遮?”
一直平静如水的白裙女子身子微微一颤:“你既然认得,那苏幕遮他……”
“他已经死了。”
白裙女子怔了怔,仿佛认命般低下了眉眼,只是满天雨线不知为何惶恐一顿,才缓缓落下。
“可是亲眼所见?”
中年男子露出了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在你们帝国大统领施唯因的万鸦噬体下,恐怕很难有活口吧。”
雨檐上的渡鸦歪了歪头,猩红的眼睛微眯了起来。
白裙女子轻抿薄唇,沉默半晌后缓缓开口道:“想乱我心境,怕是要你失望了。”
“呵……既然不信,多说无益。”似乎早就料到了女子的反应,中年男子不置可否的一笑,眼神却渐渐凌厉。
他慢慢举起了手中修长的剑,随着中年男子的动作,原本直直滑落的漫天细雨仿佛被疾风惊起,惊慌向四周溃散而去!
“天下可御风之剑不过其二,只是不知道,是在下的「狂风绝息剑」睥睨天下,还是你的「放逐之锋」更高一筹。你虽年纪轻轻,却和我一样踏破了铂金的壁障,晋入钻石圣境,想来,这也算是一场公平的生死之战。”
“艾国,疾风剑豪亚索首席弟子浪子彦!领教安小姐御风重剑!”
话音已落,中年男子破旧的布鞋向前轻踏,只是一步,仿若一道疾风厉啸,地上的青石板迅速龟裂,整个小院仿佛纸糊的一般,被这一道疾风斩成千万碎片,向四面八方闪射而去!
之前散在远处包围小院的黑袍,手中疾速地画着玄妙的符线,待这道冲击临近之际,六人双手同时结好法印,皆是一声低喝——
“封域结界!”
碎石与风刃撞在了薄如蝉翼的透明气障上,刚刚化作齑粉,中年男子的踏前一斩,也迎面抵住了白裙女子挥斩而下的暴风大剑!
……
……
“邢司?我们可是大大滴良民,又不是来抓我们的,慌什么。”
磕磕巴巴比划了半天的面馆老板,见那少年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气道:“臭小子你可知,那刑司的血卫军里面……”
他小心张望一周,才俯身低声咬牙道:“有「黑色玫瑰」!”
听到此话,刚吃下一口面的少年脸色忽然一变,眼神中多了几分凌厉与认真,抬头逼视着面馆老板。
“怎么会……”
“怎么会放葱花?!我说了几次我不吃葱花不吃葱花,老张头儿你咋还往面里搁葱花?”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少年啪啪地拍着桌子。
“苏探晴!你不要太过分了!!!”
本来以为眼前臭小子会吓到面如土色的面馆老板,有点恼羞成怒地骂道:“老子做面就喜欢放葱花,你爱吃不吃!”
两人气呼呼地瞪了半天,“切”的一声各自撇过头去。
少年捡起桌上竹筷,狠狠嘬了一口面,只是低头那一瞬,感受着空气中天地元气的震动,眼中却闪过一丝冷芒。
他感受到了。
那是攀升至巅峰的剑气——
远处薄薄的气障猛地鼓胀了起来,一道数十米高的狂野龙卷凭空而起,天地间的每一滴雨珠都被肆意的剑气斩成了千段万段!
那不是龙卷,是风暴。
剑气的风暴。
而在这剑气的风暴中,另一股强大的气息却毫不怯弱地生长——剑气藏于重剑剑锋,甚至连那柄暴风大剑都变得更加巨大,白裙女子一声轻喝,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向那漫天龙卷怒然斩去!
剑气炸裂,刺耳的轰鸣与尖啸被牢牢锁在这层薄薄的气障中!
死命维持结界的六位黑袍身子都剧烈的颤抖着,他们也不曾想到,身为铂金巅峰,又有帝国封锁圣域的秘术结界,竟然连双方剑气冲击都难以抵御!这二人爆发的威能竟恐怖至此!
炸裂的剑气四溢,一道最为凌厉的剑气,撕碎了空中不及躲闪的渡鸦之后,又向着茅屋之上的一位黑袍疾射而去!
一声裂帛似的巨响,那道剑气竟然斩破了气障,茅屋上的黑袍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向后飘飞近百米。而这从裂隙中涌出的剑气余势未消,连毁六七座茅屋,在青石板街犁出一道长长的痕迹,轰的一声嵌入了面馆之中!断壁残垣下,露出了瘫倒在地的面馆老板和愕然抬头的少年。
就在结界已经逼近崩溃之际,血卫军的中年将领闪身出现在了茅屋上,双手死命抵住裂隙!精纯的天地元气狂涌而出,急速修复着结界!
数十息之后,气障中的剑气乱流,终于缓缓消散。
白裙女子从雨幕中慢慢地走了出来,提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眉宇间是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骤雨渐急,淋透了青丝与白裙。
“贺安大人枭敌首!”
她接过了身旁黑袍递来的一柄黑伞,轻轻撑起。
“他的剑偏了三寸。”白裙女子望向远方的眼眸有些遥远,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好生葬了他。”
黑伞和血卫远去,细雨如丝,轻轻舔舐着古旧的青石板路,又是一片温柔。
只是巷子尽头,残尘齑粉,仿佛被天地一笔抹平。
……
……
不久,那名叫做苏探晴的少年,帮着自认倒霉的面馆老板收拾了屋子后,同样离开。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瓶底嗯嗯嗯嗯前朝的飘逸……”
清冷的浊水河畔,少年哼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歌,慢慢停下了脚步。
惫懒的模样淡去。
他向着方院的方向,躬身。
一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