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起龙麾下五千浙兵,平日训练皆是按照戚家军操典。
南方倭寇平定后,戚家军面临的主要挑战来自北方蒙古,戚少保用兵讲究因地制宜,因此发源于南方山地的鸳鸯阵便有了初步进化。
隆庆元年,戚继光升任神机营副将,次年抵达辽、蓟,训练新兵。在他的努力下,步兵和战车开始配合作战,每20名士兵配属于战车一辆,10人直接附属于战车,负责施放佛朗机。另外10人就为“杀手队”,任务为以藤牌、镋钯和长柄单刀迎敌。
这便是鸳鸯阵在北地的进化变种。
待敌人攻势被挫,队形散乱,骑兵也可车阵后出击,骑兵同样以鸳鸯阵的队形作战。
张居正病逝后,戚继光失去内援,言官们群起而攻之,弹劾戚继光的奏章堆积成山,戚少保被迫离开北地,此后被一贬再贬,郁郁而死。
戚继光离任后,南兵势力一落千丈,随着蓟州兵变的发生,数千戚家军被屠戮,这支曾经领先于时代强军,最终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戚继光在蓟州经过精心研究而形成的这套战术,伴随戚帅的离去,南兵凋零,此后再无机会经过实战检验,最终随着大明王朝的灭亡埋入旧纸堆,令人扼腕。
好在,刘招孙来了,戚家军的悲惨命运也要发生变化。
这次镶蓝旗来攻,邓起龙用的便是当年戚少保在蓟镇教授他的鸳鸯阵法。
这次来辽东,杨镐等人从中作梗,东路军装备极为匮乏,车营自然是不够,所以车炮联合的阵法,邓起龙想要施展,也是力不从心了。
好在对付眼前这群死兵,长枪兵配合镋钯手藤牌手便足够了。
五千浙兵中,除了部分镋钯手、藤牌手,其余皆是长枪兵。
长枪兵用的是竹竿长枪,枪长一丈七尺,重不过四两,枪头或如鸭嘴,或如细刀,或尖分两刃,极为锋利。
戚家军对长枪兵要求颇为严苛,练的是杨家枪枪法。
平日训练,在二十步外立一个五尺高八寸宽的人形木靶,眼睛、咽喉、胸口、腰部、足部挖出七个一寸大的圆洞,洞里放上木球。
一声令下,士兵“听擂鼓,擎枪作势,飞身向前戳去,孔内圆木悬于枪尖上,如此遍五孔,止。”
镶蓝旗死兵虽全身披甲,然而眼睛却必须露在外面,这便成了他们的软肋。
这些来自兴安岭深处的女真猎人们,虽然战技娴熟,手中顺刀、大棒挥舞的虎虎生风,然而兵刃终究太短,还没有冲到长枪兵身前,双眼被数支长枪刺中,倒在血泊中惨叫不止。
他们在进入战场之前,从未有过和精锐南兵堂堂对阵的经历。
有时候,经历是要交学费的。
有些侥幸冲到近前的死兵,突破长枪突刺,用大刀大棒猛烈砸向长枪兵,被冲上来的藤牌手用藤牌挡住,大刀和铁锤也被藤牌夹住,从背后冲出镋钯手,锋利的耙齿狠狠筑入死兵躯干,直到他们流血而死。
这些擅长勇猛的生女真,往往会面临三四名浙兵的立体进攻,任凭各人武力如何强大,也不是四五倍敌人的对手。
建奴死兵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战斗力,直到伤亡近半,才开始考虑撤退问题。
努尔哈赤曾在辽东担任大明将官,他反叛之前,和辽镇关系密切,亦受辽镇影响颇深,辽镇作为北兵代表,对南兵的蔑视根深蒂固,双方不仅有地域差异,更有着现实的利益冲突。
努尔哈赤出身辽镇,自然不能免俗,起兵之后,精力都放在宣大、陕西等地边军身上,根本没留心千里来援的南兵。
努尔哈赤不是没见过戚家军,他也曾了解过戚家军在朝鲜作战,觉得不过尔尔。
壬辰之乱时,明军将领普遍认为,一奴(建奴)可以挡十倭(倭寇)。
换句话说,戚家军能打败倭寇,却未必是建奴的对手。
所以这次萨尔浒之战,一支疑似戚家军队伍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后金高层任何注意。
也确实不需要过多关注。
原本历史位面上,东路四千多浙兵陷入镶蓝旗重重包围,他们不及列阵,便被密不透风的马兵队列冲散,这些戚家军余脉,虽拼死抵抗,最终还是被建奴全部杀死。
对参战后金战兵来说,被他们灭掉的这股长枪兵和其余明军也没什么不同,都如砍瓜切菜尔。
只是今天阿敏面对的长枪兵,却与以往都不相同,他们刚刚发了军饷,参与对奴贼夜袭,主将冲锋陷阵,他们的士气也到了最高点。
“杀!”
每一次长枪突刺,都能带走一个或两个死兵生命。
长枪阵线一步步向镶蓝旗阵地逼近,残余的死兵将飞斧铁骨朵投掷完毕,便再没有任何远程武器,只得有顺刀铁锤和长枪对战。
一些持弓的建奴举起弓箭射击,然而刚射出一箭,便被被前排长枪兵迅速接近,他们不得不丢下弓箭,改用短兵和明军搏命。
他们人数越来越少,不断往后退去,眼见得就要退到督阵白甲兵的面前。
阿敏望着眼前溃败的死兵,脸上青筋暴起,开始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
旁边站立着济尔哈朗、费英武、李永芳等一众将领,各人都是神色凝重。
虽然平日里济尔哈朗、李永芳与阿敏不和,然而二贝勒毕竟是大金的二贝勒,他麾下的战兵也都是镶蓝旗勇士,当然不能这样看着他们白白去死。
昨日,镶蓝旗逼近沙尖子大营,众将在攻打刘綎之事上发生了分歧,一度吵得很激烈。
阿敏和费英武主张围而不打,费英武判断明军粮草最多只能供应十日,要不了多久,明军便将自己崩溃,当然这样做主要是为保存镶蓝旗实力。
而济尔哈朗联合十几个牛录额真,扬言立即进攻明军,给夜袭死难的勇士们报仇。
抚顺驸马则表示要先回赫图阿拉请示大汗,看要不要派人去和刘綎谈判,问问这个南蛮子,到底想要什么,银子还是女人。
在李永芳看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是最好的,就像他去年投降大汗那样。
最后,在镶蓝旗少壮派牛录额真的全力支持下,济尔哈朗的意见占据上风,阿敏意识到,如果夜袭就这样算了,他这个镶蓝旗固山额真也算做到头了。
济尔哈朗想要借机削弱镶蓝旗实力,既然他想打,那就让他去打吧。
“二贝勒,这伙明军看样早有准备,咱们还是得等大汗火炮运来,破了这明军军营!”
阿敏当然不能等到努尔哈赤从赫图阿拉赶过来,那就是等大汗来兴师问罪。
阿敏自幼跟随父亲舒尔哈赤打仗,一眼便看出,对面这支明军核心便在这伙长枪兵身上,只要击败这些长枪兵,后面的朝鲜铳手根本不足为惧。
对付这些长枪兵,仅靠这一千死兵当然不行,死兵身上铠甲沉重,缺乏弓弩,在长枪兵面前就是活靶子。
“二哥,还是让镶蓝旗勇士们上阵,把死兵撤下来,再这样打下去,死兵就消耗完了,”
费英武劝说阿敏,阿敏脸上肌肉抽动,这些死兵都是从索伦、宁古塔等边远地区虏获而来,是比真夷还要珍贵的资源,短短半个时辰不过,便损失近百人。
“让伊兰通带人上前,压制朝鲜鸟铳,让战兵冲阵,我就不信,灭不了这群南蛮子!”
费英武也知道此时大金军处于逆风向,轻箭射不出去,重箭射程不够,想要和朝鲜人对射,不知又要搭上多少旗中勇士生命。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难不成等大汗来帮咱们打吗?”
费英武知道阿敏担忧,眼前这支明军看样子很难啃,不过也必须啃下去,若是不能攻灭这伙明军,二哥的固山额真位置必然不稳,费英武在也失去一个靠山。
他不想回到小时候孤苦无依的状态。
“二哥,刘綎军中粮草最多不过十日,如今他出宽甸已有五六日,只要将其外援断绝,两日之后,明军必然大乱,不必让勇士们白白去死,”
经过这两日攻守战,阿敏对迅速攻占沙尖子大营早已失去信心,再这样打下去,灭了刘綎,镶蓝旗这六七千兵马也要伤亡大半。
和努尔哈赤不一样,阿敏对明朝并没有所谓的“七大恨”,他也不必和刘綎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刘綎能自己逃走,大汗也没有理由责罚于他,而如果他把镶蓝旗兵马拼光了,他多半就要像他父亲那样,被努尔哈赤幽禁而死了。
他找来费英武,密谋商议此事,费英武听二哥有停战之意,也表示附和。
只是如何才能瞒过济尔哈朗和李永芳?
那就围三阙一,给刘綎他们机会逃走,咱们再从后面砍了脑袋,算是给大汗交差。
辽东百废待兴,几十万汉人等咱大金收拢,大汗应当没功夫搭理咱们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