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科幻小说 > 不见上仙三百年 > 第27章 问毕
    成为邪魔之后的日子过得混混沌沌,  像终年不见天日的雾城。

    那其实并不艰难普通百姓日日担惊受怕、挣扎求生,仙门要庇护四周、除魔卫道。

    邪魔不同。邪魔只管自己,由此反而占了上风。

    混沌未开智的、或是刚入道的邪魔碰上仙门弟子还需要心惊一下,  容易被反杀。

    云骇却不用。

    他修炼极快,别说普通弟子对付不了他,  就是那些仙门家主来了,恐怕也得惧他三分。

    他本该过得很快活,  横行无忌,但他没有。

    他躲着所有仙门,  生怕有一星半点关于他的消息传到仙都去,  被那位灵台仙首听见。

    他甚至特地去了一趟西南腹地曾经的分身仙术已经不能用了,  他在西南边学了许多禁术杂术,  耗费平生最大耐心,  塑了一个神仙难辨的傀儡。

    他给那个傀儡捏了自己的脸,就放在花家所在的春幡城里。

    春幡城百姓数十万,那个傀儡如雨入海,淹没于街巷人潮,被花家人碰见的机会其实小之又小。

    但他还是驱使着那个傀儡,让它日复一日地过着普通生活,  假装那个从仙界落回人间的云骇,正依照着寻常百姓的模样过着他的一生。

    安顿好一切,云骇去了离春幡城很远的瑰洲。

    那里邪魔聚集,无所谓多他一个。

    传闻那里有一种封禁大术,修了能摒绝一切包括喜怒。但真正修这种禁术的少之又少,因为邪魔都是重欲体质,  享受的就是那些刺激和无上欢愉。

    若是统统封禁,  自损不说,  和某些以无情入道的乏味仙门还有什么分别

    但是云骇修了。

    封住喜怒爱恨,那些令他痛苦的东西便不再日夜纠缠。他无悲无喜,无畏无惧,草木蝼蚁也好、仙家邪魔也罢,在他眼里不再有区别,生便生了,死便死了。

    他在仙都始终做不到的,成了邪魔后却做到了。

    想来依然是不讲道理。

    封禁大术是个好东西,他做了几年真正的邪魔,真的我行我素,也是真的生杀无忌。

    甚至有一回,他路过不动山城时,听到了“明无花信”这个名字,他无波无澜,只是抬了一下眼,连脚步都不曾停。

    那禁术唯一的不足就是自损。

    每隔数月都会有那么一两天,他浑身筋骨剧痛,一点术法气劲都动用不了,虚弱畏寒。

    那一两天是一种极致的折磨,他常会在混沌时觉得自己魂魄割裂成了两半,一时哭一时笑,一时癫狂一时冷静。

    每次清醒,他都会发现自己满身是伤,半边脸因为痛苦抓得鬼气森森。

    但到那时,他又是无悲无喜的,甚至觉得就这样也不错,半面装得像人,半面露着鬼相

    这不就是他么,再合适不过。

    那几年,连其他邪魔都避着他。不知是因为那张不人不鬼的脸,还是因为他真的干了太多疯事。

    云骇本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活着。仙都的人活多久,他便能活多久。

    但或许天道确实容不下他,疯事干得多了也确实会有报应。

    那究竟因何而起,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听闻了一个消息,说是一群被他驱赶出瑰洲的邪魔栖身在了大悲谷。

    他听到“大悲谷”三个字时,只是嗤笑了一声。甚至没有回想当年作为大悲谷山神的乏味往事。

    紧接着他又听闻,春幡城一队运商货的车马折在了大悲谷,被那群邪魔分了,那里面还有一些借着商队庇护想要过谷的普通百姓。

    其中有一个长得跟他几乎一模一样,吓了那几个邪魔一跳,差点不敢下手。后来发现,只是长得像而已。

    听到那话,云骇便知道,那是他捏了放在春幡城的傀儡。

    当初放那傀儡的初衷,是为了骗仙都的某个人,他平平静静地做着一个百姓。

    后来修了封禁大术,他已经不在意那些了,那个傀儡也被他抛诸脑后,再没有探过行踪。

    他听到那传闻时,稍稍怔了一瞬,但依然没有过心。

    只是死了一个傀儡而已,于他而言,除了白费了当年捏傀儡的三天三夜外,没有任何损耗。

    他都不在意,更不会有别人在意。

    但他听说,大悲谷那些百姓的死讯被人通报给了春幡城坐镇的仙门,花家。

    据说花家已经派了人,动身赶赴大悲谷。

    很难说清那一刻云骇是什么心情。他封禁大术还在,离数月一次的反噬期还有好几日,他理应是无动于衷的。

    他照常过了一天、两天

    却没能到第三天。

    第二日夜里,他就站在了大悲谷高高的山崖上。

    他曾经是庇护这里的山神,但这里万事平安,无人祈求庇护。反倒是他落回人间后,这里不再太平,邪魔肆虐。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有来过大悲谷。如今再来,发现那座仙庙还在,只是神像没了。

    而常年冷落的龛台上,居然还插着几支刚燃尽的贡香。

    他在空空的仙庙门外站着,望了一会儿青灰色的天,而后觅着邪魔的气味,进了狭长谷道。

    那一刻,他魂魄仿佛一分为二。

    一半在问“你为何来这,与你何干呢”

    另一半在答“我要料理了那些喽啰,再捏个傀儡出来。”

    他想趁花家的人赶来之前,清掉山谷里作祟的邪魔,然后在车马队附近再放一个傀儡。

    就连那傀儡身上该弄多少伤,伤势多重才不显得奇怪,要不要再捏两三个百姓之类,他都想好了。

    唯独没有想好,他为何要如此。

    让那个傀儡“云骇”假装成大难不死的模样,让它侥幸捡回一条小命,被花家的人带回春幡城,依然做个平平安安的寻常百姓

    然后呢

    那是假装给谁看的

    谁又会在意呢

    真是好一个无悲无喜,断情绝爱。

    云骇自嘲着,拢了黑袍,带着一身冲天邪气扫荡了整个大悲山谷。那些邪魔本就怕他,在他心情糟糕时,更是一点都不能敌。

    他疯起来时自己都控制不住,杀到最后,手指在亢奋中轻轻抖着。

    邪魔被屠,车马队的尸首残骸也没能幸免。

    它们被冲天邪气震得四分五裂,那些皮囊像撕裂的布帛一般,飞起又落下。

    直到山石乱滚,砸得尘土四溅,云骇才从怒张的邪气里清醒了几分。

    他正要收敛,就听到了剑气破风而来,从不知哪处高天清啸而下,穿透大悲谷疯涨的黑色邪气,直奔他而来

    那刹那,他瞳孔骤缩,浑身僵硬,像被整个沉入冰封的无端海。

    他甚至不用看到那柄剑,只凭那道剑鸣就能认出来人。

    那是明无花信的剑气。

    云骇曾经想象过许多次他们的重逢,尽管明知没有那一天,他还是克制不住会去想。

    他想过自己会避让,不等花信看见他就早早离开,消失无踪。

    他还想过自己会平静无波,就像那次在不动山听到“明无花信”的名号一样,然后刀剑相向。

    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遮住属于“云骇”的半张脸,只露出鬼气森森的那半面,将那位从天上下来的仙人裹进黑色邪气里。

    他避开剑芒,一边过招,一边用嘶哑得不像他的声音嗤笑着问对方“这小小一方大悲谷,不过是死了一点车马,几个百姓,何故引得上仙负剑下人间”

    他们隔着深浓邪气,谁也看不见谁。但他能感觉到,花信剑气之下前所未有的杀意,而且越来越重。

    不知为何,那杀意让他心跳如擂鼓。

    好像这么多年来,他兜兜绕绕,其实等的就是这么一天。

    他一句接一句,激得花信剑招越来越快,杀意肆张。大悲谷在那剑意之下,群山震动,颤鸣不息。

    他看见花信出了一记命招,剑尖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冲他心口刺来。

    然后他撤去了所有抵挡。

    剑尖横穿心脏时,仙气顺着剑口爆开,跟他满身的邪气狠狠相撞。他在重击之下,被剑深深钉在地上。

    花信随剑而下,掌中还蓄有一击,打算在邪魔抵抗时再加一道重创。

    那一掌落下时,山地龟裂。

    浓烈的黑色邪气终于被冲散开,露出了云骇另半张脸。

    灵台仙首的命招,邪魔想挡也挡不了,更何况他还没有挡。那只有一个结果魂飞魄散,必死无疑。

    那是云骇第一次看到花信露出那样的神情,那双漆黑的眼眸瞬间睁大,颤了一下。

    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方的瞳仁上,半人半鬼,身下是蜿蜒成河的血。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灵支离破碎,正飞速散开。也能感觉到冲天邪气没了躯壳束缚,如云一般流泻山谷。

    他还能感觉到那位灵台仙首一贯温暖的手,在那一刹那,冷得像冰。

    “云骇”

    “云骇”

    他听见花信的嗓音又哑又轻。不知这样叫着他名字时,会露出何种表情。是悲悯还是难过伤心

    他其实真的很好奇,但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五感衰退,意识混沌,就要死了。

    但那一瞬间,他有种说不上来的快意

    你看,这么一来,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他最后一刻笑了。

    心想,我还是那么混账。

    无尽黑暗和浮散的邪气混在一起,直到萧复暄剑鸣声止,众人怔然良久才意识到,诘问停了。

    人的记忆本就都是零碎画面,在诘问之中更是交错相织,除了执掌刑赦的天宿上仙本人,普通人草草一瞥,根本厘不清。

    他们只能记住那些陡然闪过的惊鸿一瞥,记住云骇初上仙都时那高高的白玉台阶,记住十二灵台跪罚时的刀山火海,还有那个戴着面具却从未在任何仙册里出现过的灵王

    宁怀衫和方储被诘问引进圆室时,看见的就是那一幕。

    他们之所以对那一幕印象极深,是因为那位灵王接剑的动作,让他们有一瞬间的熟悉,总觉得在哪见过。

    以至于诘问结束,他们还在思忖着那一幕,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他们听见深穴里响起一声极轻的呼吸。

    他们猛地一惊。好奇心作祟之下,他们凑到了乌行雪身边,伸头朝深穴里看去。就见藤蔓缠缚之下,那个身着黑袍被镇压了数百年的云骇倏然睁开了眼。

    漆黑瞳仁由散到聚,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深穴边弯着腰的乌行雪。

    那一瞬,他盯着乌行雪,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下意识叫了一个名字。

    他嗓音嘶哑,几乎没能出声。

    但若是仔细分辨,依然能看出来,他吐露的是两个字

    灵王。

    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受天赐字为“昭”的仙。

    方储“”

    宁怀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