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倒吊者道“一个将军。”
“年将军。”
“据说死在了神木之下。”
“可为何玉雕会呢”
“是因为刚刚那两剑吗”
“应当是”
倒吊着的人纷纷转头看向出剑的萧复暄, 满脸疑惑不解。
唯有乌行雪在听到那句“死在神木之下”时,垂在身侧的手指了一下。很奇怪,那一瞬间, 他居然从心泛起一股难受之意,就好像他曾经看见那个人如何“死在神木之下”似的。
他怔然片刻,下意识冲玉雕伸了手。
那些倒吊者大惊失色, 慌忙叫喊。
“那雕像不能碰”
“那可是神木自己所雕,不能亵渎的”
“除了它自己,谁碰了会出”
“事”字未落,他们又齐齐刹止住, 陷入了茫然的疑惑中。
因为他们看见乌行雪握住了玉雕, 却没有生任何事。唯有一道长风从庙宇间横扫而,就像那玉像中有么东西苏醒了一瞬。
萧复暄捉着乌行雪的手腕, 看见方眼睫轻颤了一下,问道“怎么”
良久之后, 乌行雪张了张口, 道“没。”
没么。
他是在握住玉像的瞬间, 感觉到有一股灵识顺着指尖缠上来, 融进了身体。
就像他遗落在玉像中的一点残片, 如今终于被找了回来。
灵识融进指尖的刹那, 他想起了一些事。
关于神木,关于白将。
很久以前, 早在还没有灵台的时候,落花台有一株参天巨树, 上承天,下通地,枝丫繁茂冠盖如云。人间的生死轮回在这株巨树上
每当世间有婴孩呱呱坠地, 它就会新抽出一截青枝,生出一朵花苞。每当有人肉体殁亡,离尘世,又会有一朵花从树上落下。
寻常人看不见它,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能在机缘之中见它一回。
曾经有些人死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命,恢复之后便总说自己见一株神木,就在落花台上。久而久之,便有了各色关于神木的传闻。
传闻,神木有着半枯半荣之相树冠顶端繁花正盛,远远看去,如同落晚照下的无边云霞。而树冠底端、枝桠深处却不断有花落下来,不论春秋朝夕,从未停。
那些落下的花瓣能覆盖十二群山,漂在山间溪流中,映得流水泛着樱红色。于是落花台有一道盛景,闻名于世却有人能见到,叫“白水进山,赤流入野”。
那道盛景就是凡尘生死,代表着整个人世间。
传闻越传越广,于是人们在落花台上修造了一座庙宇,供着那株寻常人看不见的巨树。
同生死相关的物总是格外吸引人,那座庙宇一度是人间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多人踏那道门槛,在那许下各种各样的愿景。
起初,那些愿景大多事关生死祈求新生降临、祈求沉疴痊愈、祈求平安无事或是百岁无忧。
到了后来,就越来越纷杂。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看么树觉得别有寓意。
传闻说,神木听了多凡人的悲欢和祈愿,慢慢生出了人的一面。渐渐的,关于神木的传闻便多了一些词句
有缘得见神木的人说,他们曾看见神木郁郁葱葱的枝桠有一道虚影,像是有谁撑着树枝,就坐在繁花之间,垂眸看着渐热闹的落花台。
因为神木的关系,落花台依山而建的屋舍越来越多,许多南来北往的人会在万物生的三月来到这,慢慢便有了集市的雏形。
可世间有一个人人不喜欢、却总会一语成谶的道理,叫做“好景不长”。
哪怕是神木也逃不这句话。
起初,听闻神木的人还是祈愿。到了后来,便始有人贪得无厌,起了邪念。
既然神木代表生死轮回和滚滚向前的时岁,那么若是能想法子借到一星半点神木之力呢
能叫人起死回生吗,能让白活的年岁重来吗
这说法使得多人心笙摇、垂涎三尺。于是,神木的存在便不再向以往一样,有庇佑和安定了。
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引了诸多麻烦有人因神木而死,有人因神木害得别人身死
这些麻烦成了因果挂碍,缠缚在神木之上。
传闻说,正是因为神木化出了人的一面,又缠上了这些因果挂碍,于是也逃不人世间的规律它有了劫数。
神木应劫的那一年,人间也不大好,战乱连天。
那时候还没有阆州、梦之类的说法,四处是散乱国境。
西南一片小国攒聚,是战火烧得最盛的地方,常常赤野百、尸骸遍地。到了后来,连十来岁的年拎着冷冷的刀戈枪剑杀入战场。
那年秋夕,本该是月正圆的时候,西南却出了一幅哀景
一边是当时还没有名字的葭暝之野战事刚尽,残余的火光在广袤的荒野上烧着,皮肉焦灼的味道和马匹的嘶声哀鸣顺着夜风散了百余。
另一边是落花台上雷声隆,电光自九天落下,像密不透风的网,一道一道劈在神木所在的地方。
那个满身是血的年,就是那时从山野尽头朝神木来的
他看上去十七八岁,眉眼间依稀有着年相,却被周身厉如冷铁的煞气盖住了。他腰腿颀长,身量应当很高,却因为血气耗尽又浑身是伤,站得并不很直。
一看就是从战火杀出来的。
他一手杵着长剑,背上还背着一团血布。
翻山野时,他攥着剑踉跄了一下,那团血布一,垂下两细瘦的手臂来,手臂上满是创口和瘢痕。有经验的人远远一看便知那是一个瘦小的孩子,已经死了。
那两年在战场边缘总能碰到那样的孩子,家破人亡,无人看顾,要么被捋,要么成了饿殍。
即便是饿殍也死不安生,会被野兽、阴邪之物或是其他饿极的人分而食尽,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像这样死了还须尾的,屈指可数。
年到神木之下时,刚好是天雷的间隙,整个落花台陷在短暂的安宁。
传闻说,寻常人是看不见神木的,所以来到落花台的人,往往直奔庙宇,并不会真的抬头去找那一棵看不见的巨树。
但那个年却并没有去往庙宇的方向,他就撑着剑站在树下,咽下唇间的血,抬起了头。
他眉眼生得极英俊,若是洗净血色和那一身煞气,应当是个冷白如玉、意气风的年郎。可惜,他已经没有那样的一天了。
因为他咽下鲜血后,哑着嗓子低声说了一句“看见你了”
传说,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才能看见神木。
他看见了,就意味着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着青黑色的天光,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样,看到树冠深处去。了片刻,他艰难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声道“跟传说的不一样”
那晚的神木确实跟传说不一样,它承受了数十道天雷劫数,满身是长长的沟壑。它枝头所剩的花并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满了已经枯萎的花瓣。没有像传说那样如云如霞,也没有将月亮映出胭脂色。
年血气将尽,能撑到落花台已经不易。
他垂下眼后,便顺着剑半跪下去。用着最后的力气,在树底挖了一些泥土,将背上背着的孩童尸骨埋进土。
民间常说,人死后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他掩平了土,终于再撑不住,翻身跌坐下来。他依然一手攥着剑,低垂着头颅,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狭长的线。
血就从他额头流淌下来,流进深深的眼窝,再洇进眼。
他那时候意识已经始混沌,眼前也剩血色,看不清也听不清。所以,当他隐约听见一道模糊的嗓音问他“所埋之人是谁”时,他是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口。
他自嘲地轻嗤一声,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临死前的幻觉。但他还是了唇,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捡的”
一个和他无关系的孩子,是在他经时,用最后一点力气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应当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后被人分吃会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问话声来得莫名。
传说提,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经有人在树冠间看见一道虚渺的影子。
年握剑的手又攥紧了几分,他喘着气咽着喉间翻涌的血味,喉结滑了好几下。他想睁眼看看那树冠间是否真有那样一个人,但他怎么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么也看不清。
他觉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轻渺虚弱,似乎也受着痛苦,跟他相差无几。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电光,白了几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长长的沟壑落在身上,应该也很疼吧。怪不得声音那么轻。
他在心想着,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听见似的,沙沙轻晃了几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声依然是临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一阵骤亮,最后几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来,就冲着神木的根。年在电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顺着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么
左右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进泥土的刹那,那年忽然长剑一撑,以肩背将天雷挡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后一刻,他脑中闪的居然是荒野百望不到边的尸首,还有神木枯瓣满地的模样,他想下一世睁眼,能看见你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来,听到的是祈愿。凡人皆有所求,总希望受到它的庇护。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肉体凡躯,庇护了它一回。
而那年长久地闭了眼,再没能睁。
所以没能看见,在他死后,那高高树冠间的虚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很久以后,人们依然看不见神木,却在神木所在之处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间有个军牌,军牌上标着“将”字,下面是一个姓氏“白”。
传闻,那是一个死在树下的将军,十七八岁,未及弱冠。
他死后,鲜血流的地方遍生玉精,那片皎洁的冷白色将整株神木围裹于其中。
那座供奉神木的庙宇,也于某一起忽然多了一尊玉雕,雕的是一个倚着参天巨树的冷俊年。
人们惊奇不已,不知那凭空出的玉雕究竟从何而来。后来有人说,玉雕出的前一夜,似乎有一道素衣身影进庙宇,又像云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于是人们说,那道身影是神木所化之人,那尊玉雕是他亲手雕的,为了那位死在树下、极年轻的将军。
在想来,那些传说八九不离十,唯有一件事,连传说也不曾知晓。
有手雕玉像的人自己最清楚
乌行雪记了起来,当年他雕下那尊玉像时,注了自己一抹灵神进去,还点进了那人一滴血
如此一来,如果那人转世重返人间,如果他有缘再来到这间庙宇,如果让玉像的灵神和血嗅到了熟悉的灵魄那棵年倚着的参天玉树便会认出来。
他生于神木,自生时起,听到的唯一一句无关祈愿的话便是来自于那个人“很疼么,左右也要死了。等到下一世睁眼,能看见你花的吧。”
那时候的他没有料到,后来神木会被封,连同这座庙宇一并拘在这样一处禁地。他同样没有料到,当年的那位年将军再活一世时,会因为当年与神木之间的牵系,年纪轻轻便被点召成仙,受天赐字为“免”。
当年他在仙高高的白玉阶上,第一次看到萧复暄提着长剑上来,嗅到那缕熟悉的灵魄气味时,心还生出一丝浅淡的遗憾。
倒不是遗憾转世再生之人不会有前世记忆,而是遗憾方看不到那座白玉雕像了,那面藏了他的一点谢礼呢。
那一点心思萧复暄不曾知晓,又被他自己遗忘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此时今,居然会因为如此机缘和一缕灵识,想起这一点片段。
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又站在了这座庙宇。
所以当萧复暄两道赦免剑意扫整个庙宇时,那棵藏了谢礼的玉树认出灵魄,绽出了花苞。
那是为他一个人所的满树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