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储一声“城主”差点叫出口, 但看到那张镂着银丝的面具,又咕咚咽了回去。
这是他家城主,但又不算完全是。
他见过这样戴着面具拿着剑的乌行雪, 在大悲谷底,天宿对云骇的那场诘问里。诘问里的人将这样的乌行雪称为
“灵王”方储喃喃。
来人听到了这句话, 似乎愣了一下,语气颇有些意外“你叫我什么”
方储这才意识到自己将所思所想说出了声, 立刻摇头道“没什么,我没说什么。”
他没有宁怀衫那么莽, 眼下还没摸不清自己所处的状况, 自然不敢胡乱应答。
对方却没有任由他糊弄过去,说道“我耳朵灵得很,你方才分明叫了一声灵王。”
方储依然不敢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们呢, 听见了么”那人朝身后偏了一下头, 问了一句。
两个小童子趴在门边,一边一个伸出了头,附和道“听见了他是叫了大人一声灵王。”
“看。”那人又转回头来,语气并不十分严肃,颇有些春风拂面之感。
但方储还是不敢动,半晌才憋出一句“不能这么叫吗”
“当然可以,仙都的人都这么叫。”那人笑了一下, 又缓下声来, 带了几分疑问, “可你不是仙都的人。我不掌凶吉也不问福祸, 人间没有哪处会供我的神像, 自然也没有名号流传出去。”
“所以你为何会叫我灵王, 你认得我”那人将面具掀开一点,露出极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下撇,深浓如墨。
确实是乌行雪。
方储已经彻底懵了
他居然见到了还在做神仙的城主
他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肉,确实是痛的,并非做梦。
“我”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答话。总不能说“我是你成为邪魔之后的手下”吧
最终,他憋出一句“我也不知。”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下,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谁知灵王只是挑了一下眉,轻声道“这样啊”
他有一瞬的走神,没再问话,似乎若有所思。
方储眸光飞速地扫了一圈,后知后觉地惊了一跳,道“等等,城灵王大人,我这是在仙都吗”
灵王回过神来,点头道“是啊,不然你以为是在何处”
这一句宛如五雷轰顶,方储简直是猝然而起动作之迅疾,神情之戒备,看得屋里众人十分惊诧。
两个小童子纳闷道“那床榻上有钉子扎你吗”
何止是床榻,地上恨不得都有钉子扎他脚底板。方储连连抬腿,仿佛无处下脚。他悚然一惊,嗓音绷得极紧“我”
“我为何会在仙都”
他好歹是一介邪魔,碰见尊灵气重一点的神像都能吐半天,更何况在灵气最重的仙都呢,那不得吐它个
嗯
这念头刚一闪过,方储就愣住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反应,没有天旋地转,也没有吐得昏天黑地。如果不是方才那下弹得太快,他甚至连心跳都不会变重。
这状态让他十分纳闷。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两个小童子咕咕哝哝地说“你好生奇怪,常人若是得知自己有缘上了仙都,高兴都来不及,你怎么这么害怕”
“就是。”
“要不是碰到了天宿和我们大人,你这会儿已经稀碎了。”
“没错。”
“天宿”方储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号,不禁多问了一句。
那两个小童子话多,你一言我一语,没过多会儿,方储便想起了来龙去脉
他自从进了落花台,就与城主他们走散了。找寻其他几人的时候,他不小心遭了背袭。那位背袭他的人是个世间罕见的高手,他甚至连那人是谁都没能看见,就被生抽了灵魄。
那具空空的躯壳被背袭之人带走了,也不知要借他的皮囊做些什么。而他的灵魄在离体之后,就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里。
起初,他还记得自己要找人。
城主、天宿、宁怀衫或是医梧生,找到哪个都行。
后来他就开始迷糊了。
没有躯壳的灵魄在世间游荡越久,越是懵懂茫然。他的“找人”慢慢变成了一种本能。
他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便下意识往南边去,一直走到了雀不落所在的地方。但此时的雀不落还是一片郊野,没有那棵参天巨树,也没有府宅。
他到了那里,却不认识那里了。
于是他茫然转了一圈,又游荡去了别的地方。
凡人以灵魄生死轮回,他本能地去了几个地方,或许是他这一世、上一世甚至上上世相关之地。他一路由南至北,游荡到了冕洲郊野的一处山村。
那处山村住的人家不多,他在那处徘徊了一夜,吓到了不少村民,以为邪魔作祟。
小童子搭着拂尘一本正经地说“天宿大人碰巧途经,听闻山村有邪魔作祟,便去看了。后来又传了书来,把我们大人也叫上了。”
另一个小童子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何,居然还带仙都了。”
“可能你看你孤零零的吧。”
“也可能是大人嫌我们两个不机灵了,想再捡个人回来当童子。”
“”
两个小童子说着说着还来了劲,扁着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灵王没好气地拎着他们的朝天啾,用下巴指了指门外说“没嫌你们不机灵,出去守会儿门,我有话问他。”
那两个小童子“哎”了一声应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他们走远不见踪影,灵王玩着手里的面具打量方储,似乎在斟酌。
倒是方储没忍住,问他“城灵王大人。”
灵王“嗯”
方储迟疑道“就我所知,常人是不能随便上仙都的。”
灵王点头“确实,你还不能算常人,你灵魄上的邪魔气可不轻。”
方储道“那为何天宿没有对我就地降刑,还把我带回了仙都”
灵王闻言先是笑了一下,说“你对萧唔,对天宿误解不轻啊,他也不是逮住一个人就抬手降刑的。”
说完他又打量着方储,道“他在山村碰到你的时候,你同他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凡人以灵魄生死轮回,离体的灵魄若是长时间没有凭依,飘飘荡荡,就会神识混沌,将几世的残留记忆混淆在一块儿。方储试着回想,却只能想起山村的烟雾朦胧的夜,还有一些荒凉坟包。
其他一概都记不清了。
他摇了摇头。
灵王沉吟片刻,道“他传书告诉我,你看到他的时候,提了一句南窗下,还提到了我家大人出事了。”
方储一愣。
他听到这句话,脑中终于有了一点模糊的画面
他徘徊在山村里,飘飘荡荡绕过一座拱桥,看见天宿一身皂袍,提着银剑走来时,不知为何有点透不过气来。
就好像他因为什么事慌张跑了很久很久,跑过长长的玉石路和一座又一座拱桥,拼命想找一个人说一件要紧事。却怎么都跑不到地方,也怎么都见不到人。
直到天宿出现的那一刻,他在浑浑噩噩之中瞪大眼睛,轻声喃喃道“天宿大人,我总算找到你了,南窗下怎么那么远,我跑了好久。”
天宿神情有些错愕,片刻后轻蹙着眉“你从何知晓”
“算了。”话说一半,他改口道“找我何事”
只有灵魄的方储说“我家大人出事了。”
天宿眉心拧得更紧了“你家大人是谁”
方储却没能答出来。
他那一刻只觉得仿佛数百年的力气在那个瞬间忽然耗尽,灵魄几乎随风震荡散去。他淌着眼泪,失了意识。再醒过来,就是此时此刻,在这仙都里了。
灵王朝宽大的窗棂外瞥了一眼,半是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趁着他这会儿去人间办事,我问你”
他眸光静静地看着方储,说“你当时所说的你家大人出事了,是指我么”
方储愣住,神情有一瞬的茫然。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口中所说的“我家大人”是谁,那大概是他上一世、甚至上上世所残留的执念吧。他这会儿怎么可能记得清。
“我也不知。”方储想了想,道“大人你为何这么觉得是因为我先前见到你就叫了一句灵王吗”
他想说,那其实是因为我认识后来的你,与那些前世无关。
结果他还没张口,就听见灵王说道“你灵魄上有印记。”
方储诧异道“印记何种印记”
他低头打量着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更不可能透过纸捏的躯壳,看清自己的灵魄。
灵王说“不用找了,那印记你看不见,别人都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
方储心生疑问。
灵王说“方才那两个小童子,你见过了。我给他们两个灵魄上各做了一道印记,也没别的用处,只是想着往后如果有一天,他们呆腻了仙都,想要回人间入轮回,转世之后,我能知道一点音信。”
他静了一瞬,道“你灵魄上的印记,同我那小童子的一模一样。”
方储懵了半晌,猛然抬头。
那一刻,过去的许多场景山呼海啸一般涌过来。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流落荒野,被邪魔阴物啃食的不成人形。他浑身是血,像一块破旧血衣一般被弃在草木间,痛不欲生意识不清的时候,看见一辆漆黑的马车在道边无声骤停。
他依稀看见一道高瘦身影弯下腰来,将他带进了马车里。
从此,他有了一个叫“雀不落”的住处。
他像照夜城的许多人一样,对城主总有畏惧。但他总依稀记得,当初那道身影弯下腰来,伸手向他额头探灵时,半垂的眸光温和而悲悯。
他一度以为那是错觉,有时候同宁怀衫那个傻子聊起这些,总会你一言我一语地纳闷,照夜城大小邪魔那么多,为何他俩会成为雀不落最长久的住客。
直到这一天,或许机缘巧合吧,他在数百年前的过去碰到了那个灵王。
他终于知晓,那道温和悲悯的眸光真的存在过,不是错觉。
方储怔忪良久,又听见灵王道“这个模样的印记,我只给那两个小不点落过,你也看到了,这两个小童子还好好地在这,那你是从何而来的呢”
有那么一刻,方储是想回答的。他很想告诉面前这个人,他从数百年后而来,在那个时候,世间已经没有灵王了,倒是多了一个邪魔叫做乌行雪。他想提醒面前这个人,或许能帮他避开一些祸事。
但将要开口的时候,方储还是犹豫了。
他不确定这样说完,所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
更何况,他也不能完全确定,面前这人真就是当年的灵王。他需要再多一点证明,这样才能稳妥一些。
比如见到同一时期的天宿
一个人还有可能是假扮,两个人就有些难了。
方储迟迟不答,灵王倒也没有恼。
他只是笑着嘀咕道“小时候傻得可以,这会儿防备心还挺重。”
外面小童子忽然叫了他一声“大人,天宿传了一封书信回来了。”
灵王拎着面具,抬帘出了门。
方储松下肩,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模糊的声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方储。”
他身形一僵,转头四顾,就听见那声音又道“不要张望。”
这一句字多一些,声音便没那么模糊了。
方储满头雾水,嘀咕道“天宿”
“嗯。”那声音应了一句。
方储静了片刻,极小声地问“你是哪个天宿”
那声音“”
没等对方回答,方储立刻反应过来。如果是数百年前的天宿上仙,就不会管他叫“方储”了。
我这问了一句什么蠢话,这下可好,天宿铁定不搭理我了。
方储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就听那声音又响起来“没有。”
方储一惊。
至此,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某种不会被他人察觉到的传音。
方储试着在心里问道「天宿,你在哪里我们城主呢跟你在一块儿吗」
萧复暄的声音响起来「他在。」
他顿了一下,又沉沉道「我们在太因山。」
方储「太因山」
倘若说落花台是魔窟照夜城的入口,那么太因山那座三十三层通天高塔就是仙都的入口。
在现世,仙都崩毁的时候,太因山和通天高塔跟着一并塌了。如今他们在数百年前,仙都还在,太因山和通天高塔自然也在。
方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我在仙都所以你跟城主就在仙都正下方」
萧复暄「嗯。」
方储朝外间屋子瞄了一眼,心跳突突变快,他问「你们是要上来吗」
临近极北,曾经的“皇都”旁边,有一座终年雪封的高山,那山远望皆是白色,山顶还有一座同雪一样白的高塔。高塔一共三十三层,最顶上那层永远萦绕着云雾。
倘若有人登上塔顶,没入云雾就会发现那上面别有洞天。穿过云雾,就是仙都那段高高的白玉台阶。
来乱线找方储的萧复暄和乌行雪,此刻就在塔下。
但他们并没有立刻沿塔而上。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个仙都的存在十分古怪。
乌行雪曾经斩过数不清的乱线,那些乱线的起始总在人间,因为人间才会被生死所困,才有人贪心不足想要重头来过,才会牵连出那么多的乱线。
所以在那些乱线里,人间是清晰的,仙都却始终模糊,就像镜中花、水中月,只是现世投照过去的虚影。太因山巅的那层云雾之上,不该有能比拟现世的灵台天道,也不该有真正能斩乱线的灵王。
但这条乱线却不太一样。
或许是因为它虽由封家而起,却有仙首花信掺和其中,以至于这条乱线的起始不再仅仅是人间,它把仙都也牵了进去。
萧复暄百般尝试,成功传音,确认方储位置的那一刻,乌行雪低声道“怪不得”
萧复暄“什么”
乌行雪抬头看往云霄之上,道“怪不得这条乱线会成为最特殊的例外,因为这条线上居然有仙都。”
萧复暄蹙了一下眉。
乌行雪戳了他一下,道“你问方储,他这会儿在仙都哪里”
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到,方储自己不可能无端摸去仙都,只可能是被人带上去的。他只是一抹灵魄,会将他带上仙都的,还能是谁
萧复暄不用问,就蹦了一句“十有八九,坐春风。”
但他还是传了音,果不其然,方储答道「我在城主哦不是,以前的城主这里。」
乌行雪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咕哝道“还真有个灵王。”
他想了想,又戳萧复暄一下“你再问他,那灵王是何模样,戴着面具还是摘了面具,露过真容么”
问这么多话,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确认一番,仙都上面的那个灵王究竟“真”到哪种地步。
萧复暄自然知道他是何意,传音给方储时,只说了一句「你所见的那位灵王,同他有多少区别」
方储一时没反应过来,回了一句「他谁」
过了片刻,他又「噢」地明白过来「天宿你的意思是这个仙都的灵王与城主有多少区别是么」
方储小小咕哝了一句,这才发现,萧复暄同别人说话时,很少会用“乌行雪”这个名字,更不可能用“你家城主”之类的称谓,总是用“他”。
而他每一次叫“乌行雪”,都只对着本人。
「我看看。」方储沉吟片刻,道「我当初在云骇的诘问里见过一眼,这个灵王就是那样,好像没什么区别。」
「也戴着面具,也拿着剑。这会儿面具摘了拎在手上,长得也同城主一模一样。说话语气挑不出差别。嘶啊,有一个」
他描述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一点区别。
萧复暄沉声问「什么」
方储道「他腰上没挂铃铛。」
“没有梦铃”乌行雪愣了一下,道“是从来没有,还是”
那边方储没了音,似乎想办法去打探了。
过了许久,方储的传音才重新响起,他说「灵王出门去了,我方才想办法套了那两个小童子的话。」
萧复暄「如何」
方储道「这个灵王是有梦铃的,但遗失了。」
「遗失」
「对。那两个小童子说,灵王有一次到人间,不知误入了哪个地方,再回来时,腰间就空了,梦铃不见了。为此灵王有好一阵子心情不佳。后来这两个小童子每次跟去人间,都会嚷嚷着说要再找找那个梦铃。照理说梦铃遗落世间应当是容易找的,那毕竟是仙宝嘛,落到谁的手里都会被争抢或是艳羡的。必定流言和传说满天飞。当初花家关于“仙宝”的传闻不就是如此么。总之,不管遗落在人间哪里,应该有些痕迹的。但灵王却说不必找了,找不到的。」
「找不到」
「我也问了,怎么那么笃定找不到。据说灵王说了,那地方并非寻常人间,若是不小心落在那里,就很难再寻了。」
萧复暄不知想起了什么,沉声重复道“并非寻常人间”
乌行雪闻言怔了一会儿,忽然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梦铃。
这些描述让他蓦地生出一个想法
当初关于花家的传闻都说花家的梦铃是“机缘之下偶得的仙宝”,一直由家主花照亭看护着。后来大魔头乌行雪去了一趟花家,那梦铃便丢了。可没过多久,那梦铃又回到了花家手里。接着,便是乌行雪杀上仙都。
很长一段时间,乌行雪都在猜测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猜测自己为何拿走了梦铃,又复还回去。倘若还回到花家手里,他又是凭借什么在苍琅北域入的梦呢
这时间节点怎么都对不上,似乎难以说通。
可如果现世不止一个梦铃呢
如果这位灵王误入的不是某条乱线,他那枚梦铃也并非遗落在乱线里,而是落在真正的现世呢
如果世间有两枚梦铃,那些矛盾的节点也就不再成问题了。
更重要的是,这说明,乱线上的这位灵王来过现世。如果他来过现世,那么在他眼里,现世算什么一条“乱线”吗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