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峰承诺的钱和自行车,暂时是还没人看到影子。
但婚礼的日子还在照着自己的步调倒数。
虽然现在破除封建迷信,本地人还是会心照不宣的挑个吉日结婚。
看日子的就是卫生所的郑空空,谁叫他解放前是正一居士出身。
按照他的说法,定在一九七六年的十月一日。
这一天是农历闰八月初八,宜嫁娶,听上去怎么样都很吉利。
不过除开喜悦,办婚礼本身就是件琐碎又麻烦的事情,尤其是对沈乔和郑重来说。
选在同样是吉日的八月初三,他们俩到公社去拍照买东西。
拍照在大队其实不是件很必要的事,因为要花钱,还要特意跑一趟,于很多人来说没什么意义。
但沈乔很重视,这毕竟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张合照。
她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着件桃粉色的衬衫,麻花辫垂在肩上,嘴唇好像比往日更鲜艳。
郑重觉得她今天有说不出的不同,问道“上火了”
沈乔气得踩他的脚,小声说“是口红”
花枝招展不是好事情,待会看到红袖章她就得马上擦掉。
郑重讷讷道“我没见过。”
沈乔手肘碰碰他说“那好看吗”
满脸写着期待两个字。
郑重从不叫她失望,点头道“很好看。”
又忽然好奇道“口红什么味”
沈乔也不是很清楚,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说“嗯没味道。”
反正她没尝出来。
郑重随着她的动作,莫名咽口水说“那,好吃吗”
涂在嘴上的,不至于是不能吃的东西吧。
沈乔觉得他的提问越来越神奇,眨巴眼说“你要尝尝吗”
怎么尝
一条大路全是人,两边又是农田,沈乔手放在口袋处,捏着细细一管口红说“嗯,是有点不合适。”
大老爷们,说不定人家觉得他哪里不正常。
这话本来是情理之中,郑重却有些说不清的失望,他轻轻“嗯”一声。
沈乔也没发现,仍旧雀跃道“中午我们还去吃肉好吗”
想起来就流口水。
郑重打起精神应好,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九月底的天气还有几分燥热,他们故意捡着树荫走路。
沈乔捡了片大树叶做扇子,一摇一摇地走路,看上去有点风流公子的韵味。
她活泼的时候还是挺有劲,偶尔还一跳一跳的,辫子跟着甩起来,看上去不像是要去结婚的人。
郑重捏住她的发尾说“快掉了。”
跳得太多,有些松松垮垮。
沈乔停下来,熟练地解开又绑好,说“所以说扎马尾最方便。”
绑得高高的就行,省时又省力。
郑重回想起来,她确实很少折腾头发,问道“你喜欢哪种”
沈乔当然答道“麻花辫好看。”
郑重随手从路边扯一把干草,说“那我练练。”
他笨手笨脚,连个样子都没做出来,却没有放弃的意思,眼睛里全是专注。
沈乔提醒道“小心走路。”
郑重利落跨过地上的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一心两用的,说“不会摔倒的。”
沈乔手在放他的手臂上,说“我会带好你的。”
说完又煞有其事接道“前面有巨石,请小心。”
郑重抬眼看,所谓的巨石大概也就比拳头大一点,一般他都会忽略当没看见。
但他享受着此刻的惬意,大步地跨过去说“嗯,小心了。”
沈乔噗嗤笑出声,接下来一路都在播报。
她的声音清脆又欢快,还带着一点点平翘舌不分的磕绊。
一开始应该不是这样的。
郑重记得队里刚有知青的时候,就为语言不通闹过不少矛盾,小孩子们会模仿外地的口音,觉得十分有趣。
沈乔是沪市人,普通话里本来也有一点软软的腔调,不过现在都变得更加本地。
是时间和环境带给她的变化,毕竟算起来人生三分之一都是在这度过。
她偶尔也会刻意纠正,发音更加字正腔圆一点,像是教认字的时候。
郑重知道她对这件事很上心,生怕教错,总是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练习怎么讲课。
不过小学的课程比较简单,这几年又改成五年制,正经上课的时间很少,学过的人独自复习一段时间就能都想起来,到初中的部分才算是比较难。
他想到这里说“下午去趟书店吧。”
今天要做的事情有点多,沈乔怕不一定有时间,想想说“那尽量快一点。”
她说完加快脚步,用行动贯彻这句话。
郑重长得高,用平常的步调就能跟上。
他腿迈得很轻巧,眨眼间两个人就到公社,毕竟本来离得就不远。
这儿对沈乔来说是熟门熟路,她指着照相馆说“先去拍吧。”
郑重还是人生第一次拍照,站在相机前难得有些紧张地扯着衣角,试图抚平上面的每一个褶皱。
照相师见怪不怪,指挥说“放轻松,跟新娘挨得再近一点。”
两个人已经是肩靠肩,哪还有缝隙可以靠近。
沈乔索性挽着身边人的手,问道“这样可以吗”
郑重只觉得她的味道渗入他的五脏六腑,缠得他快无法呼吸,又因为在外人前的亲密有些不自在,从而越发无法面对镜头,总是想别开脸。
按一下可是要收一下的钱,反正一天也没几个客人,照相师很有经验道“你再缓缓,我等下拍。”
沈乔有些奇怪他的状态,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郑重摇摇头,说“有点像在做梦。”
好像梦醒一切都会不存在,他仍旧是那个孤家寡人,所以现在这里的时候满心不确定。
沈乔在他手臂上掐一下,说“疼吗”
那点子力气,好像还真没感觉,郑重摸着那块皮肤,迟疑道“真是梦”
这人天天都在想什么,沈乔不得不用力在他背上拍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后说“这样呢”
郑重咳嗽一声,觉得这下真的很使劲,说不定还是不高兴了,不然哪里舍得。
想到这才是拍照,即使是真的领证也有反悔的空间,他赶紧说“清醒过来了。”
沈乔好笑道“我以为只有女生结婚前才会紧张。”
因为对她们来说是到别人的地盘去生活,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很多过来人都跟她说,要结婚的时候都想过不跨出门槛。
郑重犹豫片刻,还是说“昨天做噩梦了。”
听上去不像是好预兆,毕竟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沈乔推他说“快呸呸呸。”
寻思真有点缺心眼,不说几句吉利话也就算,这是要给谁添堵啊。
郑重依言,不过还是说“梦见你反悔了。”
他自己跟没人要的流浪狗似的,走哪都被人赶。
沈乔有些郑重道“绝对不会。”
起码从她下决定至今,一刻都没有跑出过这个念头。
人只会在遇到挫折的时候,想着要是在某个路口选择另一个方向就好了。
从这个角度看,也意味着她没在这段感情里有任何的不开心。
郑重看着她的脸,眼睛一动也不动,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个人。
被看的人忍不住推他说“能拍了吗”
今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可不能一直在这耽误。
郑重手在嘴唇上点一下,说“要不要再涂点”
黑白照片,涂得再艳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沈乔听他这么说,还是赶快把口红再掏出来。
郑重脑海里同一个问题又跑出来,说“什么味道”
都问过了还问,怎么这么执着于这个。
沈乔虽然奇怪,又觉得从他眼神里看出不一样的意味。
她忽然想到点什么,凑得更近说“要尝尝吗”
照相师不知道去忙什么,贴心地给这对未婚夫妻留出时间,眼下这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口红的颜色太艳,郑重不自觉被吸引,注意力全在上面。
他鬼使神差问道“怎么尝”
沈乔又往前跨一小步,觉得跟他的距离不到三寸,说“你想怎么样呢”
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像个良家妇女,想想耳朵都有些发烫。
郑重被她勾得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两手只渐渐捏紧,艰难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乔乔。”
其中缱绻温柔。
沈乔习以为常等着他会说出点什么,却等来靠得越来越近的脸。
她不自觉捏着眼前人的衣服,微微踮起脚尖,下意识闭上眼,感觉自己在沉溺。
然而这样的快乐是片刻,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地盘。
沈乔莫名遗憾,抿着嘴唇说“花了吗”
郑重看着自己的“杰作”,小心翼翼道“有一点。”
沈乔只得用手帕擦干净,对着揉搓间觉得自己不用再粉妆,眼角眉梢已经流露出别样风情。
她手在两颊拍拍,看郑重的嘴角还有一点口红,给他擦掉说“尝出来了吗”
郑重都没顾得上这个,想想说“甜的。”
也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说别的。
沈乔还待说话,就看到照相师走进来。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言,站在镜头前。
这前后也就几分钟,照相师却觉得新郎前后的状态判若两人,他没想太多,趁机按下快门说“这卷胶带快用完了,下礼拜应该就能取。”
得看最近拍照的人多不多,时间上他也拿不准。
沈乔知道规矩,付过钱以后把收据放好,才抬手看表道“得赶快去领证。”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磨磨蹭蹭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