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线条模糊,光影扭曲。
近似一段图像老旧、失真的动画片,色彩却很斑斓。
“下雪了。”
庭院枝蔓生长得非常繁茂,叶片绿得妖异,衬得那个女人通体泛白,白得似如雪捏做的怪物。
水蛇般蜿蜒的白发垂落小腿,光裸的足尖陷入积雪,腰肢细得仿若蚂蚁。
“我喜欢雪。”她笑着说“过来,祁越,我们一起堆雪人。”
两根筷子般的腿轻轻颤动,身姿摇曳,仿佛一朵娇弱怪诞的花,每一步都踩于刀刃,留下一串色泽饱满的血脚印。
她堆好雪人,对他说了晚安,亲吻他的额头。
夜里又浑身赤i裸地爬起来,厨房里没有刀她找不到,于是利用推门边沿剥下一片浅肉色的指甲,推倒雪人,往它身上烙下一个个月牙形的伤痕。
“我不喜欢雪了。”
她回到他的床边,发自上而下流过他的身体。
她伏在他的身上,用受伤的、残缺的手指轻托他的脸,一遍遍说“雪很肮脏,雪里都是谎言,虫子,细菌,你爸爸又对我说谎了。”
而后突然转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叫“我说我不喜欢雪了你听到了吗祁越妈妈不喜欢雪从今以后你也不准喜欢不准”
“听到了。”他说“我不喜欢。”
“乖孩子。”
好了,她又变回来了,漂亮古怪的眼瞳形状,纤长投影的睫毛,温柔地替他盖上被子,哼着歌走出房间。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遍。
她喜欢蝴蝶,决定捉一百只不同花纹的蝴蝶,阳光下握着捕蝶网的手腕白嫩又柔软,好像一下就可以折断,布满细小的红斑。
接着她又不喜欢蝴蝶,沉默地、不悦地、怨恨地坐在地板上,将它们一只只一点点撕成碎片,还是那样轻飘飘地宣布“我不喜欢蝴蝶了,祁越,你也不要喜欢。”
她唱歌。
她尖叫。
她跳舞。
她面无表情地用头撞墙。
她微笑抚摸路边的小狗,喂给它一颗过期腐烂的巧克力;
她也曾在雨夜捡回一只瘦骨嶙峋的猫,慢慢剖开它的肚子,割下它的脑袋,炖成一锅热汤。
她有病。
祁越生来就知道这点,家里来来去去的医生护工知道。
连新来没几天的帮佣都知道,这家女主人起初身体有病,皮肤头发全是白色,生完孩子心理也得病,反反复复疯疯癫癫总不见好。
全世界好像只有一个人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但不关心。
他爸袁成铭。
“你想见她吗”
一道低沉的声线贴到耳边,钻入体内,用那含糊的奇怪的发音询问“你想让他死吗”
“滚。”祁越说。
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一穿而过,女人像奶油一样融化,融成肉色的汁水,蔓延到他的脚下。
画面一转,跳跃至九岁生日前夜,袁成铭回来了。
新的女人凝聚成形,那是一条发着光的白色巨蟒。
肢体绵软地缠绕在他的腿上,拉长的影子卑微而妖娆。
“生日难得陪我们好”
嫣红的唇瓣张张合合,陆续吐出一些只言片语。
“我很忙。”他说。
“下次明天好”
“我还有事。”他推开她,把她推到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你是生他的人,有你陪他就够了。”
“不不袁成铭”她又开始犯病了,撕扯下一把一把头发,摔碎一件一件家具,哭叫着凄声质问“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答应跟我结婚为什么要让我生孩子”
“一场政治联姻而已,你别想太多。”
对方头也不回的离去。
那道怪声卷土重来“你想不想杀了他”
紧接着,富丽的画面纷至沓来,冗杂的声音喧嚣不止。
一个女人朝他张开嘴巴,滑腻的舌头根部连接喉咙,那里卡着一根破碎的骨头;
一副棺材落入尘土,蚯蚓爬过冰冷的墓碑;
新的婚礼在教堂举行,纯白的纱裙与白鸽并飞。
天空是浓紫色的,空气中充斥一股甜腻得让人作呕的气味。
铁栏杆将他束缚地下。
十字形的天窗划落残阳,牢笼外丢进一块生满蛆虫的肉。
“你们听说过躁郁症吗”
“他不适合再接受训练。”
“祁越,你生病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我决定让你一个你该去的地方。”
“贱种废物你们这群社会的渣滓,被人遗弃的东西,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的老师是你爸是你妈是你的祖宗谁敢跟我对着干,我就让他尝尝这根电击棒的滋味,把他的眼睛捅烂听到了吗给我回答你,我说得就是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你们没有资格坐着吃饭没有资格躺着睡觉都给我蹲下像狗一样,像癞一样蹲下现在我来宣布一下这里的规则第一条,不要再把自己当人看进了这里,你们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明白了吗第二条,不要想着逃跑谁敢逃跑,我就用铁棍砸烂他的头,关他禁闭,让他屎尿都烂在裤子里第三条绝对服从命令就算我让你们跪下来舔我的脚,也得给我立刻做到”
阴暗潮湿的禁闭室。
腥臭压抑的治疗室。
那里一年四季被寒冷笼罩,绿色苍蝇缭绕不止。
针孔末梢传导电流,头颅仿佛掉落针堆,被人摁着来回辗轧,手如蛋卷一样卷起来。
“你杀了他”
“才15岁杀人犯”
一次新的治疗,他们伺机而动,抽搐着拔下针孔,转插入老师的手背。
他开始疯狂的痉挛。
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弄湿裤子,肢体扭转成诡异的样子,惊悚的眼睛几乎快要从眼眶里弹射出来。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故意杀害”
“不,基于被害者生前的恶行,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一次正当防卫”
“过度防卫”
“他们还没成年,他们遭受过长达六年的虐待。”
“那是因为他们有精神问题,暴力倾向他们需要治疗”
“是关爱。”
“不,是治疗。”
明亮的厅堂,洁净的座位。
双方辩护争论不休,相机咔嚓咔嚓闪着光亮,台下坐着神情淡漠的一家三口。
“你想让他们去死吗”
“让她活过来”
“袁成铭去死袁南去死。”
“所有人都去死。”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我给你力量祁越”
如坏掉的留声机般卡顿、嘶哑的声音,不停地,不停地在脑子里回荡。
“滚”他烦躁地吼道“滚滚滚啊”
根本没想过借助他人力量,没想把自己的看中的猎物分出去。
它们却像一团影子挥之不去,如沼泽淹没头顶。贴着耳朵嘻嘻哈哈地笑,围着他反复播放那些影像。
黑暗、血腥、欲望、罪恶、仇恨所有肮脏的负面的东西堆到一起,好烦。
烦死了。烦得他想杀人,想流血,想把全身力气都用光。
就在祁越快要被这些混乱的情绪所激怒,脑子都快炸开的时候,忽然,一道软糯的声音打破混沌。
“疼啊”
“正常人谁独狼”
断断续续地,是那只笨蛋仓鼠企鹅的声音。
怪声如潮水褪去。
祁越感到自己又有了点力气。
他费力地抬起一点眼皮,通过那丝缝隙微光,朦胧望见林秋葵。
白花花的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灰,好像掉到地上被人踩了一脚的肉包子,嘴里念念有词“网文组队治愈精神给点心理准备”
嘀咕什么呢。
吵死了。他想。
不过至少比那道声音好听一点,勉强能忍。
所以他就稍微竖起耳朵,有一天没一天地听了下去。
“建基地有够麻烦的,还好以后是童佳的活。”
童佳,谁
“老板,你觉得算了。”
干嘛,有话不说完
“孟建忠可信么”
谁啊。
“一朝回到解放前,又得想办法收集异晶了。”
什么东西,那只蠢猫喜欢咬的弹珠
绝大多数时候,林秋葵并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她很安静。
安静地洗个澡,安静地换身衣服,给他上点药,然后抱着被子倒头就睡。
偶尔才说一些如上祁越听不懂的话,还有些时候很少很少,她会闲着没事跟他对话。
“小白,该起来干活了。”
祁越
过一天,又接一句“再不醒就臭了。”
“好吧刚才那句是骗你的,我就试试,能不能把你气醒。”
祁越白痴。
“你脾气很差,有人这样说过,对吧”
祁越闭嘴。
“但你长得还挺好看的,有人说过么”
祁越没有。
有一天,她心情不太好,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也很奇怪一只笨企鹅怎么会心情不好,但祁越就是觉得她心情不好。
她说“其实比起猫,我更喜欢狗。”
“比起家养的、脾气好的、谁都可以摸的狗,我更喜欢野生的、叛逆的、不准别人乱碰的狗。因为前面那种狗,好像很容易相信你。它会相信很多人,被很多人喜欢,理所当然地不缺你这一个。”
“流浪狗就不一样了。它们大多数受过伤,可能被以前的主人抛弃过,被陌生人虐待过。它们不相信人,身上到处都是伤痕,但是感受到温暖之后,又会认定一个人腻着不放。”
“它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因为它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喜欢它,只有你不厌其烦地给它洗澡,喂它吃饭,就算被它挠了几道伤,也不会一时冲动让它滚出去。”
“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养一只狗,可惜他们不让。”
“后来家里养了两条狗,可惜,没有一条是我的。”
谁为什么那你怎么不抢
祁越想问不能问,只能任由寂静持续一阵子。
她好像洗了个苹果,脆脆地咬着,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温热的触碰。
“你有点像流浪狗。”她心情又变好了,语气随意“虽然比我想象得大了一点,不过。”
她靠近一点,有股湿漉漉的清甜味道。
好像慢慢打量了他一圈,轻声问“祁越,你想不想做我的小狗”
“开玩笑的,睡了,拜拜。”
又睡觉。
一天天就知道睡觉,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你才是狗。
全家笨狗。
祁越老大不高兴地反驳,直到好久好久以后才知道,林秋葵这一天心情不佳的原因。
那是文莱城轰炸前最后一次搜城救援行动,他们在一片废墟下找到一名少见的男性幼童教育工作者,以及七个幸存的孩子。
他们听话又乖巧,看到救援人员的到来也没有激动大叫,而是乖乖地等待他们这些老师口中英勇可靠的叔叔阿姨们,将他们从饥饿的绝境中拯救。
可他们根本没来得及采取确切的行为,一只秃鹰从天而降,当着他们的面,重重践踏那块石板,把一双双闪烁着憧憬与童真的眼眸碾成碎片。
你是否曾经留意过,影视作品中,无论多么绝望的灾难,都不会让一个年幼的孩童角色轻易死去。
因为孩子经常象征着希望。
那天夜里,返回地下的救援队伍,有人煎熬愧疚,有人惆怅难眠。还有人选择借用一点点酒精麻痹神经,以缓解沉重的心情,不让负面情绪延续到第二天。
林秋葵无疑是最后一种。
后来好几天,她都没再和祁越说话。
她不说话,他又被没完没了的怪声纠缠,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整个人暴躁得恨不得拿把刀往自己身上砍。
终于,他受够了这样被动的局面,被掣肘的愤怒喷涌而出,猝然摆脱幻象深渊。
祁越掀开眼皮,入目一个简陋的土矿洞。
月光清淡,林秋葵和猫盖着同一张毛毯,几根细发拂过面庞。
变瘦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圆企鹅变扁企鹅。
小不点弱智猫变一坨弱智猫饼。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猫每天趁企鹅睡觉,咬企鹅两口,双方体型才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啧。
找队友。
这是祁越醒来后想到第二件事。
他扛起林秋葵,想了想,还是把毛毯给她胡乱地裹上了。
小熊帽,戴上。
围巾,绕两圈。
可以了。
祁越再次扛起睡到昏厥的咸鱼,一手拎起扑腾的傻猫,找队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