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4日,凌晨四点,叶依娜仍在开车。
为防节外生枝,他们差不多日夜兼程地赶路。
从昨晚七点到这会儿,整整九个小时,隔壁开着面包车的红毛,腰酸、腿疼、屁股还麻。活像被人塞进麻袋偷偷揍过,浑身上下哪哪都不痛快,连带着倆眼皮也抬不动。
再这样下去,该不会过劳死什么的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拜托,街头火拼还好说,但你见过哪个有出息的混混,会把自己活活给累死的
那必不能啊红毛果断按响车喇叭。
叶依娜接收到信号,匀速停车。
“有情况”她带着疑惑。
红毛靠着车窗直哈欠“不是,你铁打的吧开夜车九个小时不带累牛逼。我反正年纪大了,撑不住了,打算喊纪尧青起来看场子。然后我睡我睡的,你随意,好吧”
他说要,一边调整车座角度,一边像好心提醒,又好像单纯自言自语“前面路还长着呢,又不是赶着投胎。一未成年小老妹该歇就歇着呗,这么卖力干啥就算拼过我一个大老爷们,也没见谁给你多发几个钱不是”
隐约的话音落到叶依娜耳中,她握着手腕,没有回答。
倒是记忆受到触动,纷纷从脑海深处跑出来。
“你们当女的真爽死了,都不用干粗活重活的。这些事情默认我们男人干,搞得我们跟奴隶一样,无语。”
“别说了,你没看各种女子比赛标准都比男子低吗要我说,女人这方面就是天生不行。要力气没力气,要逻辑没逻辑,吵架全靠吼,搞到最后还不是贵在子宫咯”
“但肌肉女也超倒胃口好不好尤其那种脸糙皮肤黑、一点胸都没有,摸着比你还硬的女人,我可下不去嘴。”
诸如此类的奚落、鄙夷、嬉笑,仿若一辆火车隆隆压过大脑。叶依娜倏然抬眼,透过后视镜打量自己的脸。
十七岁,脸颊还有点肉。
咬肌连接到下巴的线条犹显稚嫩。
皮肤绝对说不上白,双眼皮也说不上宽。
也就鼻梁还算高挺。
细瘦的鼻骨两边,点点碎碎生着些雀斑。少年感、倔强感、看着就不好相处叶依娜经常收到这样的评价。
这便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并非漂亮,不是幼态。
更不是脆弱、温柔、性感,乃至妩媚。
假如这个社会真的狭隘到这种程度,总是看到什么,就喜欢以什么为标签,轻易又永恒地划分人群。
好比人类在亲眼目睹到第一只黑天鹅之前,自以为自己拥有真理,肆意声称自然界中仅仅存在白天鹅而已。
那么叶依娜的梦想就是,成为那只黑天鹅。
无论倒计时前后,她自愿成为一只不那么漂亮、不那么温良、不那么柔软、甚至有点儿猎奇怪诞的黑天鹅。目的就是以此打破大众对女生约定俗成的刻板印象。
当然听起来可能很幼稚,要是有起到作用就好了。
收回余光,她起身从驾驶室进入车厢,没有惊动任何人,唯叫醒小黄,让它陪纪尧青守夜,提高安全系数。
而后独自回到驾驶室,给自己调好两小时的闹钟。侧头俯身趴到冷硬的方向盘上,准备就在这里稍作休息。
一闭眼,疲惫如山海袭来,她几乎立刻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迟迟没听到闹铃声,叶依娜顿然惊醒。发觉车窗前铺着一片灿烂阳光,第一反应去看时间。
八点。
不算太晚。
这会儿太阳还不错,林秋葵搬被子出来晒。
房车正前方,两排晾满衣服被褥的铁架边,一个折叠木桌展开,零散放着些牛奶、面包等即食早餐。
另一边,红毛呈大字型瘫在车顶睡得不省人事。
纪尧青砍树劈柴,包嘉乐抱着柴火跑来跑去。
黄毛挨着祁祖宗轻蔑的眼角,左边煮粥,右边煲汤。
浓浓鱼汤香味四处飘香,叶依娜一想便反应过来一定是秋葵姐顺手关掉闹钟,看她睡着,又推迟了启程时间。
她得引以为戒了。
下次绝不能因个人拖累队伍行程。
叶依娜敲打着昏昏胀胀的头,暗自反省完了,接着才看到副驾驶座边的唐九渊。
准确来说,是钻到副驾驶座前的仪表台下的唐九渊。
那一块空间狭小拥挤,说不清她究竟是怎样把自己弄进去的。两条腿对折并拢,下巴收到膝盖间的凹陷里;
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缩到极限,散乱的长发好比藤蔓、地毯一样铺着,只往外露出一截雪白小腿,清瘦的腕骨。
辅以空气中纷纷扬扬的微物质,这画面乍一看,仿佛尘封多年的储物柜里,放着一个陈旧但精美无比的洋娃娃。
娃娃倏忽抬起琉璃眼瞳。
叶依娜有被诧异道“妮妮你在这干什么”
企鹅说,找娜娜。
涂药。
唐妮妮怀里抱着东西,又从背后扒拉出一个塑料袋。
借过装着瓶瓶罐罐的袋子,叶依娜想起来了。
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秋葵姐不方便继续照顾唐九渊,希望她能帮忙。而出于对同性的天然偏袒,以及上次没能阻止对方被拐走的负疚感,她没多想便答应下来。
唐九渊看着并不是一个容易接受变动的人,她以为秋葵姐得花不少时间说服她,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
说实话,叶依娜只有陪姐姐在治疗所做志愿者时的少量经验,从未单独对接过某个病人,从小也没养过动物。
突然间要她负责照料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对方在没有提前打招呼的情况下骤然现身。这体验就像一个人在小区里日复一日平淡地走着,刚进单元楼,猝不及防在自家门外看到一只超乎寻常的巨型猫咪,正张嘴等着投喂
难免叫人感到无措。
无措之下,两人无言对视数分钟。
好吧,自己答应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得做好才行。
怀着这个信念,叶依娜大致看完所有药膏说明。没记错的话,唐九渊的后背、手蹼、脸鳞与眼膜都要进行处理。
“身体后面的伤”
她指着一盒小蓝罐,妮妮连连摇头。
考虑到她俩的亲密度可能暂时不适合挑战某妮的身体外露排斥症,林秋葵已经替他搞定后背伤。
此处感谢秋葵姐,实在帮大忙了。
新手上任的叶依娜转取另一支药膏。
唐妮妮十分合作,主动摊开两只手。
她的指头长而匀称,掌纹浅浅。随便放一点膏体上去,仿若一朵朵奶油裱花落入雪中,自带一种奇妙美感。
挤完药膏,叶依娜双手合并,慢动作做示范“可以揉一下手心吗像这样,把药膏推倒那层膜上去”
她把几个步骤分得详细简单。
唐妮妮慢慢跟着学,效果还挺好。
这时候好像应该给予褒奖
依照为数不多的经验,叶依娜扮演着幼儿园老师的角色,比出一个大拇指“做得很好。”
唐妮妮似懂非懂,也模仿着对她比划手势。
“这是给妮妮的。”
叶依娜伸出食指,轻推他的手背,直至大拇指向着他自己“以后我们看到这个手势,就是妮妮做得非常好,代表妮妮非常聪明的意思。你能记住它吗”
面对自闭症类患者,据说建立特定的沟通信号很重要。
叶依娜尽可能地放慢语速,发起友好的讯号。
唐妮妮视线向上,澄澈的眼眸凝视她,点了点头。
妮妮好,妮妮乖。
从天黑到天亮,他受到好多好多的夸奖。
企鹅说他漂亮,小浣熊说他聪明。
这两个人都是妮妮的朋友,不同的是,企鹅的眼睛像一条映着弯月亮的小河,小浣熊更像太阳下的一簇火苗。
月亮比较温柔,火苗比较认真、坚定。
生平第一次通过手势对话,唐妮妮仿佛发现一个陌生又奇特的新游戏,眼神专注,又近乎天真地看着自己的手。
ok
初步交流成功。
接下来轮到脸上的伤。
为防万一,叶依娜提前说明“妮妮,我要帮你处理一下脸上的鳞片,抹药膏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碰到你。”
“你不要害怕,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害怕
唐妮妮摸摸自己的衣服,找到自己的心脏。
确定心脏有好好地在身体里,他就点头。
表示他现在没有害怕。
“不怕就好,那我涂了,很快的。”
叶依娜不自觉将对方当成一个胆怯地小孩,一支碎纸拼凑成的玫瑰,手指动作放轻又放轻,谨慎再谨慎。
粘稠的药膏触及变异部位,快速融化。
若隐若现的鱼鳞泛着流光,看着比前些天淡化不少。
这之后,滴眼药水难度系数直线上升。
唐妮妮自己扒眼睛不得要领,差点把睫毛掉到眼睛里;叶依娜作为新晋饲养员,提拉他的眼睛也不敢太用力。
此外驾驶座离副驾驶座有一定的距离,为了方便操作,后者一直费力地倾斜上身,腰压在扶手盒,咯着骨头。
俩人尝试的次数多了,耽搁的分秒长了,腰部力量越来越不足。随着叶依娜捏着眼药水瓶的手指一颤
一滴眼药水悄无声息地掉落。
恰好落到唐九渊稠密的下眼睫边。
他不适地闭了闭眼睛,那滴水便越过长睫。如同一颗纯净晶莹的清晨露珠,沿着嫩绿的叶尖缓缓下坠。
滴答一声。
于驾驶室软垫上晕开一朵深色。
紧接着,唐妮妮抬手揉搓依然酸涩的眼睛。
眼看她啪嗒啪嗒掉下生理性泪水,鼻子都红了。叶依娜愣了两秒,倏然起身。后脑勺咚一下撞上车顶。
听声音特别疼。
她一手捂着后脑勺,一对野生眉也皱起来。
结果放着自己的头痛没有管,只顾着手忙脚乱地给他找纸巾、擦脸,还窘迫地结巴着“那、那个是弄疼你了吗你你能坐起来一下吗就是换个角度可能会好一点”
唐妮妮奇怪jg
他不疼,需要疼的人是小浣熊。
可是她都没有自己喊疼。
祁越说,只有傻瓜才不觉得疼。
唐妮妮从而再次确定小浣熊,好笨。
坐起来没有什么难的。
唐妮妮往下压腿,以腰为线,两片身体几乎毫无缝隙地贴合到一起。接着往前一拱,一身皮肉骨头比蛇更柔韧,更灵巧,轻而易举地钻出安全堡垒,坐到副驾驶座上。
他完成指令,习惯性微微仰起脸。
好吧,这次一定要一举成功。
莫名的胜负欲出现了,叶依娜一条腿对折跪到副驾驶坐垫边,轻轻压住她的眼下皮,好使内眼睑向下翻折。
说实话,一般人做这种表情肯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但很奇特的,如此近的距离,她非但没有唐九渊的脸上找到任何瑕疵,反而能更清晰地捕捉到她的美。
就像一张拢着纱雾的画,一支生长在迷离烟雨间的花,朦胧纤细,那种让人难以亵渎的、不谙世事的美丽。
分明整个人都好轻淡,风一吹就会枯败的模样;偏眼角那一粒痣、脖间那一片漆黑花纹衬着喉咙,生得靡丽。
皮肤不小心碰到的时候,也有种不思议的软腻触感。
心脏砰砰跳了两下,叶依娜权当对美色的感叹。毕竟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对这种级别的美貌无动于衷吧
她挤压眼药水瓶,确保一滴液体准准掉进下眼皮。
“好了,转一下眼睛就可以。”
她又比出一个大拇指,目光忽然被对方的喉咙所吸引。这个形状,对女性而言,好像过分鲜明了点
这时,唐妮妮毫无预兆拉起一片裙摆。
朋友。
朋友要分享。
可是他只有一条裙子,舍不得分给小浣熊。
给她看一下可以是朋友的分享吗
以上,叶依娜对唐妮妮脑瓜里的奇妙想法一无所知,仅仅组织言语道“很好看的裙子,你要穿吗”
唐妮妮摇摇头,把裙摆放进袋子里,又抱回怀里。
然后朝着小浣熊低下头,想要摸摸头。
“放着头发你会不会热”
叶依娜注意点不同,随口问他要不要扎起来。
他点头,又点头。
连续点两次以表期待。
那就试试看吧。
唐妮妮转过身,叶依娜业务生疏。
第一次挑战丸子头,松松垮垮。
第二次挑战,好像又绷得太紧。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直到第六次,一颗恰到好处的丸子头横空出世。
唐妮妮摸了摸,然后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叶依娜看。
叶依娜
她试着摸了摸头。
唐妮妮坐着不动。
又平白无故比出一个大拇指。
唐妮妮这才高高兴兴地推门下车。
五米外,祁越正在咕噜噜灌着鱼汤,唐妮妮脚步轻快走过去,先是迎着阳光让他看一下企鹅送给自己的裙子。
接着九十度鞠躬低头,让他看看自己脑袋后的小丸子。
祁越内心弱智。
不过看在树袋熊不再纠缠企鹅、改折腾小浣熊的份上,他勉为其难地扫了一眼,啧道“就那样。”
祁越的话,没有说丑死了那就是好看。
好高兴。
比高兴更高兴的高兴算什么
所长没有教过他。
唐妮妮想,那应该就是非常、非常地高兴。
也可以说非常、非常的漂亮。
因为漂亮就是他世界里最好的词汇。
祁越漂亮,企鹅漂亮。
小松鼠漂亮,小浣熊也漂亮。
金灿灿的阳光下,全世界最最漂亮的唐妮妮仿佛发着光,掉头又找包嘉乐小朋友,展示自己的新裙子跟新发型
叶依娜看在眼里,自然放下隐隐持有的性别怀疑。
“吃饭啦开饭了老大”
黄毛举着锅铲喊“娜娜,你也快来吃饭吧”
“好。”
,
她应着,抹了把脸,心想
也许,照顾唐九渊。
也没她想象得那么难
总之她会努力的。
不管做什么事,叶依娜一向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