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元二年,八月十二日，晴
欧阳修拉得整个人近乎虚脱，他喝着碗里的白粥,只得少许海盐用以调味。他刚吃完粥,旁边坐着两个男孩，一人递上帕子，一人递上蒸过的榅桲果。
即便是病中，欧阳修也不愿意亏待自己的五脏庙。两个蒸熟的榅桲果,是他的饭后甜点。
榅桲果是张嫣送来的水果之一，具有一种特殊的芳香气味。萧靖觉得榅桲果闻着有点像菠萝，生吃不好吃,口感粗糙有涩味。榅桲果经过蒸煮之后会变软，显得甜软许多，倒是不难吃了。
杨氏专门去问过药铺的大夫，大夫说榅桲果入药可治水泻和肠虚，拉肚子人吃一点有好处。她同意了欧阳修要吃点心的强烈请求
她给他吃水果，并且仅限于榅桲果。什么梨啊枣啊,她不许他吃。
欧阳修唉,这就是结婚的烦恼啊
欧阳修看着面前的两个少年,露出羡慕的眼神。到底年轻就是好,没结婚,身体棒,胡吃海喝都不会出事。
“这四包东西，是你们师姐特意送回来的，是鲜果和月饼。”他说，“纯仁和纯礼都有份，你们等会儿拿走。”
欧阳修想起害自己拉肚子的大闸蟹,肉疼地说“你们师姐还给我送了鳌蟹，我吃不完，你们师娘不爱吃你们拿回家去，煮了吃吧。”
范纯仁和范纯礼露出惊喜的表情。
是师姐
师姐没有忘记他们呢
十二岁的范纯仁很关心张嫣，他问“师姐她嫁人之后，过得还好吗”他和弟弟想给师姐送月饼作为节礼，可是他们连她嫁到哪一家都不知道。
范纯礼同样停下手里的东西，看向欧阳修。
欧阳修“哼哼”了两声，道“她的日子过得不错，一嫁过去能当家作主。她不用服侍婆婆，指不定比你们还逍遥。”
他教育两个学生“你们要认真学习，以后考取功名，说不定能帮到你们师姐。即将过节也不可懈怠，你们少出去玩耍，时光可是不等人的。”
“弟子领训”
范纯仁和范纯礼应下来，先生这么说，应当不是骗人的。
这一年的中秋节，范家兄弟二人留在家里温习功课，欧阳修被迫呆在家里喝白粥吃果果。
许多年之后，欧阳修回忆起宝元二年的八月十五，虽然他未亲眼所见，但仍旧心有余悸。
官家认为，案子牵扯的人太多，单靠赵允弼一个人做原告远远不够。他单独召见现任的权知开封府郑戬，在冯士元的口供当中，这一位长官是一个怪人。
郑戬判决案子的时候，如果犯错的人是平民百姓，他会较为宽恕。如果过错方是高门豪族，郑戬的惩治反而会更严厉。
萧靖这个郑戬他是典形的仇富心理啊
郑戬仇富，有几分嫉恶如仇的性子，这样的人在皇帝手里就很好用了。更何况冯士元是开封府的小吏，由郑戬这位开封府领导去告冯士元，完全合情合理。
萧靖把目前的人证和物证透露给郑戬，郑戬神色震惊，一时无法自控。郑戬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是如此藏污纳垢。他以为自己工作敬业，朝廷吏治清明，结果，这
官家坐在上首，冷声道“如今这个局面，朕很不满意。”
“朕认为，这是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朕笑不出来，朕觉得很苦。既然朕不高兴，那就让所有人都别高兴了。朕不想过中秋节，干脆大家都别过节了。”
传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萧靖请完郑戬来喝茶，他看见郑戬离开时略显惊慌的脚步，以为自己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嗯，他的脾气最好了。
八月十五这一日原本是放假的，还没到三更，东京的更鼓声音格外急促，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不到一刻钟，各家各府的灯光瞬间明亮起来，官老爷们在半夜被迫醒来，这是要紧急上朝的鼓声。
今日要临时加班
在清晨的垂拱殿，先是同知大宗正事赵允弼实名举报，妇人崔氏盗窃宗室女财产。如果说赵允弼的状告像是小孩丢着玩的小沙炮，顶多炸得大臣眼皮子一抖。那么接下来的郑戬可谓化身人肉狙击枪，狙得朝廷人人自危。
“陛下，臣要状告尚书左丞、参知政事程琳偷盗皇室贡品，违规使用象牙、犀牛角等野生动物制品程琳指使开封府官吏冯士元与光禄寺丞程琰盗取朝廷所用木材，市女口近百人”
“陛下，臣要状告武宁节度使、知枢密院事盛度指使开封府官吏冯士元强夺其邻所赁官舍”
“陛下，臣要状告刑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庞籍非法向开封府官吏冯士元市女口十人”
“陛下，臣要状告前太常博士直集贤院吕公绰、前太常博士吕公弼不守孝期，非法向开封府官吏冯士元市女口四人”
“陛下”
“陛下”
郑戬谁的面子都不给，连续念了十几个人名，惹得朝堂上一片哗然。他不仅攻击高官，还打击小官，前有程琳、盛度、还有吕相家的两位公子，后有司门员外郎张纯、国子博士李备这样的小鱼小虾。
老郑这是报复社会对吧
许多人觉得郑戬疯了他为什么要专门挑在中秋节这一天爆料还有那个“开封府官吏冯士元”，他到底是何方人物
冯士元不算正式的官，顶多算开封府的一个基层公务员。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小人物竟然能一下子撬动半个朝廷
郑戬状告了那么多人，做没做过的，自己心知肚明。
知枢密院事盛度是强租邻居官舍的那个，他知道自己这回难以脱身，在一瞬间内已经做好“乞骸骨”的准备。盛度今年七十岁了，他想自己主动辞官，皇帝会放过他和他的家人。
反观程琳他的心理素质是真的很强
萧靖坐在上首，他看到程琳站得笔直，手持笏板，神色自若，仿佛说得不是他本人。等郑戬喷了一通之后，程琳方才厉声道“权知开封府郑戬状告臣偷盗木材，实属污蔑。偷盗贡品更是无稽之谈”
买女口和违法使用野生动物制品这两条罪名，程琳没有反驳。他想女口而已，即便是皇帝知晓也不会说什么，谁家没买过奴婢
至于象牙和犀角的使用今年的禁野生动物制品令颁布以来，皇帝没罚过一个人。程琳听闻是后宫的清河郡君挨过训斥。
也只是训斥而已。
程琳以为，只要自己打死不承认“偷盗皇室贡品”和“偷盗朝廷木材”的罪名，以后肯定有翻身的机会。
然而萧靖会以实际行动告诉对方你想的完全错了。
官家放过朝中跪下的一群人，单独问程琳“你宅中的蔷薇水、象牙犀角、等物从何而来，蔷薇水乃大食国贡品，香药库从未有贩卖至民间的记录。朕记得你历年俸禄所得，不过一万二千余贯，既要供养支持一家吃喝用度，又要置办房产，还要买这么多奢侈的物件你挺厉害啊，真是生财有道。”
程琳的身形微微发抖，不可能，皇帝怎么对他家的情况如此熟悉
“臣没有偷盗贡品，香药犀角等物。”他咬紧牙关，说，“臣家中的这些贡品，原是前任房主留下的。”
“若是前人偷盗的贡品被你发现，你为何不报官而是截下贼赃私用”萧靖突然从座上走下来，步步紧逼，“宅子的前任房主十分贫穷，他的日子难以为继，这有太后懿旨可证。他那么穷，怎么可能藏有这么多好东西呢反倒留给你呢”
官家很肯定地说“那些贡品，是你自己寻来的吧。”
大臣们窃窃私语，眼神横飞，一个“寻”字用得极妙。皇帝就差没挑明了说，是程琳偷了天家的东西
张逊贪污得来的贡品、杨太后留下来的懿旨、还有那一处旧宅本来这一桩桩，都是程琳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
程琳万万没想到，到头来，死人留下的东西能要了他的命。
张图图的穷，是经过章惠太后“盖章”过的。你说贡品是张家的东西，这怎么可能
张图图他都穷得要卖房了贡品绝对不可能是张图图的东西，肯定程琳自己搞来的
这一条逻辑推理链把程琳坑得死死的。
这还不算完。
官家又问“程宅用的木材可是来自黄河木场的”
许多大臣露出疑惑的神色，什么是黄河木场他们没听说过啊
“朕听闻，每年陕西转运司运送到京师的木头，损耗颇多，劣材占有三分之一。反观黄河边上有木场，木场的材料物美价廉，价格比市面上低了一半。朕从来不知，自己何时起多了黄河木场这一份产业”
“嗯”
“有哪位高才能替朕解答一二吗”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垂拱殿这帮人没有一个敢作声。谁家没买过木家具或者用木头建房子
大家这会儿心里想的全是我家的木头该不会真的是偷盗官营木材而来的吧
程琳面露难色，无话可说。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他低头，道“臣有罪，臣任凭陛下处置”
萧靖早那么乖顺，该有多好。
萧靖生怕最痛恨的，就是大男人敢做不敢当。
“朕记得，按照大宋的刑律，窃盗赃满五贯文足陌，处死。”他问，“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话中之意，竟然是要程琳的命
大宋向来不杀读书人，官员重罪顶多是流放。御史中丞孔道辅觉得皇帝的判罚太严厉，他第一个跑出来高声劝谏“陛下，不可啊，程公一向仁厚，定然是为人诬陷，望陛下彻查”
萧靖大感惊奇，竟然有人蠢到这个地步
以孔道辅这种情商和智商，如果他不是孔子的五十四孙，恐怕早被皇帝当成炮灰轰走。
“孔道辅为程氏朋党，降为给事中。”
“尚书左丞、参知政事程琳暂且收监，贬为崖州司户参军”
“其余人等，先行逮捕归案”
比起要处死，贬官的处罚真是宽仁多了，众臣皆无反对。上一个被贬崖州司户参军的是谁
宰相丁谓。
丁谓死在南方，终身没有回来开封的机会。丁谓的儿子们皆被贬谪，阖家财产被抄没，据说抄出来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珍宝。同样，这是萧靖给程琳的结局，程琳的家人们没有防备，正要大设中秋宴，高朋满座之际，禁军冲进来了。
程秀秀见这些人入屋就抢，大声喊叫“不许你们拿我的蔷薇水和鬼工球”
禁军统领嗤之以鼻，这哪里是程家的东西，是程琳他贪来的贡品
程秀秀被母亲抱住，她和一群女眷被赶到一个院子里。她尖叫道“这是我家，我家”
一个戴着点翠头面的妇人捂着程秀秀的嘴，哀求道“你别说了，别说了。”
程琳倒了，她们的家没了。
相比被暂时关押的主子们，程家的大多数婢女倒是被放出来。过来抄家的禁军告诉她们，经调查，她们不是自愿卖身为奴，而是经冯士元拐卖过来的苦命人，她们并非程家财产，陛下下旨宽恕她们。
陛下放还她们平民的身份，以后她们不再是程家的奴隶，她们可以回家了。
“真的”一群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抱作一团又哭又笑，“我们真的能回家吗”
那人说“对，你们能回家。陛下建了义庄，你们若是找不到家，可以到义庄去劳作，养活自己。”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小丫头没有自己的财物，无以为报，她顺手拿走宴席上的月饼，塞到了这位禁军的手里。她自己藏了一个饼，啃了两口，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这是一个好中秋。
八月二十日，开封府吏冯士元被判刺面杖脊，流放沙门岛。途中有贼人企图劫走冯士元，经查明，来人为开封府判官李宗简暗中联络。
九月初九，案件查清，处罚分明。
武宁节度使、知枢密院事盛度乞骸骨，获准。
尚书左丞、参知政事程琳贬为崖州司户参军，抄没财产。
御史中丞孔道辅降为给事中有禄无实职。
刑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庞籍降知银州。
开封府判官、金部郎中李宗简落职，发配雷州。
同修起居注麻温其、司门员外郎张纯、国子博士李备、光禄寺丞程琰落职。
前太常博士直集贤院吕公绰、前太常博士吕公弼罚金一斤
王畴、奉礼郎丁讽罚铜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