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八六

    人流像淩水浮渣泛起的大河,在我们眼前汹汹淌过。

    那天我俩到底没能如我想象那样,在雪中激动地把手握在一起。走了还不到一半,我就实在撑不住,四肢大开地在雪地上躺下了。

    我仰望着天际流云,终究还是等沈识微走来,一如既往没礼貌地用脚踢我。

    我闭着眼问“完事儿了”

    他道“我们互换了一掌,他逃了。”顿了顿,他略带点不可置信,又道“你赢了”

    我懒洋洋道“好说。”

    一边把眼睛睁一条小缝。逆着光,沈识微居高临下俯视我的小白脸似乎更加的白。白得发青。

    我撑起上半身来“你没事吧”

    他轻蔑道“我说我们互换了一掌,听不明白”

    路畔喧嚣,但天地间还是像只剩下我们两人。

    过了许久,沈识微才打破沉默“那么秦师兄当时有几成把握”见我不答,他道“六成四成一成”

    我正色道“我不知道。”

    他一脸内心有两个小人打架、难以名状的表情,约摸在考虑该跳起来把我往死里揍,还是扭头就走当不认识我“你不知道”

    我嬉皮笑脸道“既然赢了,就当是十成十,行不行”

    他本恶狠狠地瞪着我,这会儿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一笑倒云开雨霁似的。

    见他又艰难地吞了一团牛肉,我解下贴身的水壶递去。他长吸了一口冷水,道“那天和我们交手的不是真皋人。”

    我一愣“啊黄铜覆面、红毡裹体,是以示神灵降附。这是真皋王公怯萨里一流高手的打扮。这可是你说的。”

    沈识微阴沉沉一笑,也不知远远地怨恨着谁“一流高手说的是。但你可知道,这天下能把我伤成这样的一流高手有几个”

    他把水壶丢还给我“这些一流高手里,可没有一个真皋人哪。”

    我忍不住辩驳“是,我知道你能打。但真皋人得了天下,举国体制,一两个高手也养不出来”

    沈识微嗤笑道“秦师兄可听过一个词,叫万军旧血真皋人靠刀马得的天下,当年瀚军破琼京,羽林郎时郁毙敌数百,冲杀至瀚武宗龙辇前才力竭而亡。瀚武宗将其厚葬,但旋即又说中原人只有匹夫之勇,真皋人却有万军之勇。时郁一代武魁,但又能奈真皋铁骑如何而竭天地灵秀,中原又能有几个时郁

    真皋人尚的是战士,不是侠客。真皋人虽也有习中原武术的,但没成过什么气候。能伤我的高手里,也不是没有汉人甘为真皋鹰犬。但个个我都知道来龙去脉,绝不是那天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更别说破琼京之后,血统最纯的真皋人就自称万军旧血,也只这有万军旧血,方才入得了王公的怯萨”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

    沈识微略一颌首“铜面人想是汉人。”

    我就知道他要说这个,但总归还是不愿信“你不觉得太武断”

    沈识微嗤了一声打断“若是武断,那天我们何必冒险下崖去搜那刺客尸身虽然面目全非,但总能看出他发色非赤,光这一条就谈不上万军旧血。红毡袄子也并不合身,主人当再矮小几分。而真皋人弯刀上的彩缡是结发妻子新婚之夜系上去的,真皋人十四即婚,那刺客无论如何也不似少年,彩缡却簇新,怎么说得过去秦师兄,那天你见这刺客摔得稀烂,找尽了借口不肯来看,我却是一点也没放过呢。”

    我仍想负隅顽抗“漏洞多得筛子一样,他们又何必扮成真皋人”

    沈识微一脸疲倦,摇头叹道“秦师兄啊他们伪做真皋人,骗的未必就是你我。相反,仓促间仍敢下手,十有是因为觉得你我必死无疑,何必做到十足给死人看怪也只怪他们小瞧了你吧。”

    他又将头转向熙熙攘攘的人群“若刺客真是真皋人,我又怎敢混进这乱民之中,往大路官卡上走正因为他们是汉人,反不敢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再下手。”

    我就像嘴里嚼破了个苦胆,顺着咽喉,淌了满腹的涩味“但在之前一路追着我们不放的,又的确是真皋人。我可是真不明白了为什么会有汉人要我们的命你就是因为这个不去归云城你以为要杀我们的是英,这怎么说得通”

    沈识微道“英秦师兄言语可谨慎些,这不是胡乱说得的话。谁说这事姓英但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我能信得过。”他蹙紧眉头,终于完成了艰难任务,把牛肉都咽尽了“濯秀山庄。”

    若要去濯秀,路程势必再抻长几倍,就算不去归云,敌人未必就料不到我们想直接回城。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一细想就觉得脑袋发炸,但又没办法不去细想。我顶着一头滚开的脑浆,跟在沈识微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朝观音渡去。

    观音渡是个官渡,有渡河资的人都想去富庶温暖拓南道,在渡口挤得水泄不通。身无长物的流民则顺着不要钱的旱路而下。

    说来归云城文公子的棚子里尚有口稀粥可喝,反倒是捐米的人在这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半道上餐风饮露。

    等自己也挤进了人群,我才发现人流淤塞的真正原因。

    渡口边本有几个给渡客遮风避雨的功德亭,现在每个亭子前都竖着用毛竹扎成高竿,顶上挂着一串串葡萄般的青灰色人头。

    天寒地冻,折胶堕指,人头尚未腐烂,甚至谈不上臭,但却远远飘来可怕的腥味。人类怎能散发出这样的味道好像在妖氛里,万物之灵早就异化成了鱼虫。

    亭壁上贴着告示。竿下虽立着衣衫褴褛的小吏,但看来也不认识字,全靠几个衣冠稍济楚点的渡客大声读给众人听。

    我繁体字认不太全,算个半文盲,也想上去听听。却被沈识微一巴掌揪住,满脸不耐烦道“别去看了,我说给你听,杀了几个强盗罢了。”

    你要没去看,怎么知道杀的是强盗

    不许百姓点灯虽可恶得紧,但我肚子里骂两句也就完了,没必要非对着干不可。我把他丢下,转身往河边钻去。

    渡口也结了冰,船工划着小舟,用木槌和撬棍拼命把冰面敲碎。之前我也疑惑过结冰了如何渡河,万没想到解决方式如此简单粗暴。

    问了问旁人,说是我们运气好,渡船一天两班,这第一班上午过去了,就快回来了。

    河边人畜夹杂,粪与汗的臭味浓稠得几乎肉眼可见,贴着地表翻腾。但比起身后那散发鱼腥的死人头,我几乎是贪恋这股春运火车站的气息。

    好歹是人和生命的气味。

    突然有人重重一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叶镥锅正龇着一口烂牙对我笑“刘小哥,你们不是要去归云城”

    我胡乱打个马虎眼“临时想起拓南还有点事儿没了,怕要折回去的时候再到归云了,老叶,咱们又能结伴了。”

    好在他此刻正有别的兴奋事,也不深究我的说法。叶镥锅把手朝那人头处一挥“看见了没我刚刚数了数,足足八十九颗脑袋”

    我道“说是杀的强盗”

    叶镥锅不屑一顾“强盗这满地逃荒的,谁没当过回把回强盗,我都抢过几个霉饼子。这可不是强盗,强盗在他们面前,还得叫声祖宗”他压低声音“这可是造反的”

    我精神一振,猛扭头寻找沈识微。

    沈识微就站在我身后半步开外,盯着枯寒的远山,装作没听见我们的话。

    欲盖弥彰个什么劲

    我压住砰砰乱跳的心脏“造反哪路人马”

    叶镥锅道“不是乌梗鹞子窝的人,就是对面拓南刘打铜。别管哪路人马,但这些大爷做的事,把脑袋挂在那儿也不冤。”他吞了口唾沫,再把我往他身边拽了拽,满口热气直喷到我脸上“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小半个月前,拱北平章事的小衙内在家门口给人剁成了饺子馅,他们干的”

    晴空里响了个霹雳,我只觉自己被炸得结巴了“你,你说什么”

    叶镥锅眉飞色舞“你没听人传过这小衙内出去打猎,前呼后拥带了百十个好手,一下官道就遭了埋伏,好几天才给人找着,都被剥得赤光溜溜,砍成七八段。咱们讲究个全尸,真皋老爷讲究的是腔子里那颗心,这百把号人被砍成七八段不说,腔子里的心还都给剖了出来,不知丢到哪里喂狼了。嘿嘿,你说,做了这么大的案子,把脑袋挂在那儿值不值”

    我早听不进去他扯淡,满嘴干涩,扭头往挂人头的地方去。还没跑出两步,就听沈识微在我背后厉喝“站住”我回过头,他的视线如利剪般刺来“他说的是真的。”

    我喊道“可是”

    沈识微也不理叶镥锅诧异,大步上前,把我拽到无人的角落,我气哼哼甩开他的手“你刚才看了告示了”

    沈识微面如止水“是。”

    我道“沈识微你居然不告诉我那挂的是什么人是,是”

    沈识微摇了摇头“我仔细瞧了人头,倒是没见认识的。”

    我道“就算有,人数也对不上,那天哪儿来的八十九个人莫非真是反”

    沈识微冷笑道“那倒未必,真是叛逆,哪有那么好抓。贵官的儿子死了,一时又拿不着凶手,监狱里总有囚犯可以凑数。还不够,最方便不过就是这遍地可杀的流民。既能得赏,又能儆众,何乐不为”

    “艹他妈”我大喊起来“可人是我”我见有人朝我们这边看来,如吞了块红炭般吞下了音量“可人是我们杀的啊”

    沈识微眼皮也不抬一下“这又如何秦师兄要去投案”

    我只觉有把匕首在我肚子里搅动,艰难发问“为了这小胖子,官府杀了多少人”

    沈识微看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三百七十二。告示上写着,三百七十二贼子杀六十四真皋勇士。哈哈,秦师兄,你我二人抵得上三百七十二人,也算有万军之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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