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嬷嬷是昌平县主的心腹陪房, 内宅的大管事,连赵老夫人见了都要给三分面子的人。
她竟然亲自给姜蝉送请帖
赵霜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否认道“不可能,给赵家送帖子的不过二等管事嬷嬷, 给她何须大管事出面”
袁嬷嬷不满道“这话说的, 我又不瞎, 还能认错人夫人,人还在外面等着呢, 请还是不请”
“快请, 快请”姜如玉已是喜不自禁,忙不迭吩咐请进来。
须臾, 金绣引着一位嬷嬷挑帘而入, 那人四十上下, 穿着秋香色杭绸长褙子,行礼时露出手腕上的一对金灿灿的绞丝金镯子。
姜蝉眼尖, 一下看出那是今春最流行的样式。
林嬷嬷笑眯眯地说“上次一见, 我家夫人对姜小姐印象很深, 时常念叨怎么也不见过来玩了, 她还想听姜小姐说说外头的新鲜事。”
姜蝉露出个苦笑,“劳烦县主记挂着我,我也有心给县主请安,可一件件一桩桩的事闹得京城纷纷扬扬的,我想去也不方便去了。”
“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正好花园子的樱花开了,我们家的樱花可是京城一绝,姜小姐,请务必赏光。”说着, 林嬷嬷递过来一张帖子。
乍一看,那帖子和赵霜霜手中的帖子一样,可仔细一瞧,给姜蝉的帖子上多一朵小小的樱花。
贵客
赵霜霜都快把手帕子拧烂了。
姜如玉可高兴坏了,觉得区区五十两的上等红封太小气,干脆褪下手上翡翠镯子,硬塞到林嬷嬷手里,“辛苦您跑一趟,拿去喝茶。”
一入手,林嬷嬷便知这镯子。冰种飘花的翡翠,水头十足,通透如净水的底色中,片片飘花如飞絮入水,唯美灵动,虽称不上极品,也是绝对价值不菲。
别说喝茶,买地都够了
林嬷嬷笑意更浓,临走时悄声与袁嬷嬷道“有好事。”
却是不肯再多说一句。
姜如玉得知,拍着姜蝉的手欣慰道,“苏家夫人和县主是手帕交,准是因为她要相看你,县主才特意给你下的帖子。”
姜蝉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脸,而且和苏俊清那次谈话,人家摆明了对自己无意,两家根本不可能联姻。
她才不做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傻事
昌平县主特地请她必定有别的原因,她们只见过一次,县主就问了问蓝印花布。
莫非是县主穿蓝印花布扮农妇,入了她爱扮渔翁的夫君的法眼,两人感情因此突飞猛进,所以借春宴给自己做脸面
姜蝉想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是这个理由。
母亲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设想中,姜蝉知道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索性不说了,拿着请帖在赵霜霜面前轻飘飘一晃。
赵霜霜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起身就走。
姜如玉还纳闷“怎么就走了她来时还说要请几个手帕交,在你的花园子里搞个游园会。”
姜蝉用力揉了揉眼睛,红着眼圈道“娘,她刚才的话你又不是没听到,她把自己当成我的大恩人呢,没有赵家,我连蚂蚁都不如。”
姜如玉心情骤然低落,“我说话她根本不当回事,等我回去和老夫人说说,让老夫人好好管教她。”
姜蝉长长叹了一声,母亲还是拿不出该有的气势,如果能有一两分刘婉娘继母的雷霆手段就好了
忽而心下微动,“娘,刘知府夫人去不去春宴”
“去的吧。”姜如玉无精打采地说。
很好,猛药来了。晚上,姜蝉给刘婉娘写了封信,请她帮一个“小忙”。
等到了三月初九那日,姜蝉本想自己走,临出门前袁嬷嬷找她商量,“这次长房二房都去,赵家马车不够,夫人想让二房的三小姐搭您的马车走。”
二房在赵家的存在感一向很低,二老爷读书不成,专门打理赵家庶务,经常在外奔波,上辈子姜蝉统共见过他不到三次,唯一记忆深刻的是他满脸的皱纹,看起来比赵华老上十岁
他只一子一女,全是二夫人宁氏所出,和外家关系甚好,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祖家住着。
至于三小姐赵霏霏,似乎一直不大待见赵霜霜。
姜蝉想了想,笑吟吟说“嬷嬷请她去二门。”
赵霏霏已在垂花门等着了,她比姜蝉小一岁,梳着双丫髻,穿了件粉绿绣竹叶的长裙,小圆脸上满是笑容。
赵霏霏撅着嘴,忿忿不平的,“本来我和母亲一辆,结果我的马车偏偏坏了,母亲叫我和大姐姐挤一挤,结果大姐姐说,她车里放着送县主的山茶,没地方坐人。”
“还好姜姐姐帮忙,不然我可要走着去县主家了。”
走是不可能走的,也就是说些同仇敌忾的话,寻求她的认同罢了。
“举手之劳而已。”姜蝉挽着她的手上了马车,“三妹妹的裙子真漂亮,这竹叶绣得跟长上去的一样,是湘绣吧”
赵霏霏带着点骄傲说“没错,是我舅母特地从潭州带给我的,京城根本没的卖。哼,祖母不给我做新衣裳,我舅母给我做。”
“不会吧,我看赵大小姐穿的水红色织金短袄,应是最新做的,怎的,老夫人没给你做一套”
“老夫人什么时候想得到我们二房她心疼大姐姐早早没娘,什么好的都先紧着她,还说我爹打理赵家庶务,不缺钱,可我爹哪一次不是把出息全交到公中倒是大伯父,所有俸禄都给了”
赵霏霏猛地咬住话头,心虚地看姜蝉一眼。
“都给了我娘。”姜蝉笑了笑,“但全花在赵霜霜几个身上,嗯,我娘还搭出去不少。”
赵霏霏附和着笑了几声,又说“不怕你笑话,我十岁之前一直都用大姐姐不要的东西,那年舅舅来家看我,见我像个小丫鬟似地跟在大姐姐后面,当时就心疼得直掉眼泪,后来我就和弟弟去舅舅家住着了。”
姜蝉低头喝茶,并不接话,这辈子二人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她不会无缘无故和自己说这些话。
果然,见她一直沉默着,赵霏霏憋不住了,试探道“长房真是太可恨了,还把你逼得搬出来住,生生叫你们母女分离,要是我啊,绝对忍不下这口气。”
姜蝉叹道“忍不下也得忍,我不能叫我娘难做。不过你们也是好性儿,二夫人就不知道给你们争一争公中的银子都是你爹挣来的啊。”
赵霏霏讪讪笑着,不说话了。
待到了四平胡同,才过辰时三刻,远远见轩敞的广亮大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冠盖如云,轿子、马车几乎占了整条胡同。
姜蝉的马车跟在赵家之后,竟是连胡同口都没排进去。
赵霏霏不禁发愁“这要等到什么时辰才能进府”
姜蝉道“要不你去前头车里挤一挤,赵大老爷好歹也是三品官,赵霜霜不是还跟县主连着亲么说不定能优先安排。”
赵霏霏明显心动了,但犹豫了下,还是摇头“算了,我一动,跟车的丫鬟婆子也得动,折腾来折腾去太麻烦。”
正说话间,有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婆子过来,“是姜家的马车县主请姜小姐先进去。”
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姜蝉的马车摇摇晃晃越过赵家,越过众人,直接驶入县主家的大门。
这也是姜蝉第一次从大门进来,她掀开车帘,悄然打量一圈四周。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京城里,却有个至少能容纳二十多辆马车的前庭,没有种树,只在影壁前放了四盆万年青,更显得空阔。
赵霏霏已是咋舌“这都快比我们二房的院子大了”
马车行至垂花门前,早有林嬷嬷并内院的管事娘子在这里候着,林嬷嬷招手唤过一个年轻些的人吩咐道“你送赵小姐过去,姜小姐,请随我过来。”
大管事嬷嬷亲自领路赵霏霏看向姜蝉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暗想过会儿一定要学给大姐姐听。
姜蝉拐上一条小路,看方向,是往东边走。
花园明明在西边,为什么要去东边
姜蝉心下起疑,但见旁边树木郁郁葱葱,回廊绿瓦红栏在林间曲曲折折,只闻鸟语,不闻花香。
竟是连株花都没有
一直注意她的林嬷嬷脚步走慢了些,温声道“姜小姐在看什么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姜蝉忙收回目光,怕人误会她缺少教养,轻声解释道“我看着这里人挺少的,大家是不是都去花园子赏花了”
林嬷嬷说“各家先去厢房稍作歇息,赵家应该是在二进东厢房,稍后有人领姜小姐过去。”
姜蝉客气一番,跟着那婆子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僻静的宅院,更奇怪了,不但院子里看不见一丝绿意,连屋子里都没有摆花。
姜蝉在堂屋里坐了片刻,便听一阵环佩叮当,两个美妇人被七八个丫鬟簇拥而来。
笑声朗朗的是昌平县主,另一个微微含笑,鹅蛋脸高鼻梁,虽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一望便知当年定然也是美人。
姜蝉倒吸口气,苏俊清的母亲谢夫人
上辈子苏俊清高中之后,谢夫人来过赵家一次,说是感谢赵家对孩子的照顾,可神情间淡淡的,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她有心给谢夫人留个好印象,打听到谢夫人喜欢牡丹,就在发髻上簪了一朵碗口大小的红牡丹,结果上前行礼时,谢夫人却用手帕扇了扇,虚掩下口鼻,好像多嫌弃她似的。
她窘得了不得,后来不知怎么传出去了,弄得她成了后宅的笑柄,走哪儿都有人拿这事取笑她,此后她更不愿出门了。
这次姜蝉万没想到谢夫人竟会和昌平县主一起出现,不会真是如母亲所说,来相看她的吧
正愣着,金绣在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姜蝉忙醒过神,起身问好。
“坐、坐。”昌平县主手往下一压,“这事你的确有点算计,总归也是因你才得的巧,看你挺难的,这些宫花你拿着玩吧。”
便有丫鬟将一个雕花红漆匣子放在茶几上。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姜蝉哪里敢收
谢夫人笑道“虽说你是为了你家的生意,但你让昌平知道了蓝印花布的名头,她又推荐给宫里的贵人,那位很是出了一把风头,这花是宫里赏的,拿着吧,戴出去也能撑撑面子。”
还跟宫里有关姜蝉心中疑虑越来越大,可一个两个都要她收下,再拒绝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她欢欢喜喜道了谢。
“你跟赵家怎么回事”昌平县主一脸的好奇,“怎么还闹到镇抚司去了赵老爷这回算是丢大人了,三品大员,要不是李阁老帮忙,他都差点没进去先农坛的宫门”
谢夫人微微摇头,给她一个不赞成的眼神,温声对姜蝉说“听说你现在自己住着,唉,小姑娘怪不容易的,遇事往宽处想,做事要柔和。”
姜蝉简直愕然了,这位怎么突然对她这样好
惊讶归惊讶,她还是真诚地道了谢,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县主方叫人领她去寻赵家人。
领路的管事娘子进来时,姜蝉注意到谢夫人用手帕虚虚掩着鼻子,向后躲了一下。
县主立刻喝道“谁叫你簪花的,还不快出去”
那娘子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一道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姜蝉脚步一顿,她曾听几个仆妇说过,有人天生不能闻花香,不能碰柳絮,只要接触到,就会鼻塞喉痛,流眼泪打喷嚏,严重的还会起满脸的疹子。
难不成谢夫人也有这病症
迈过门槛时,她悄悄回头望了一眼,谢夫人眼角微红,眼睛微眯,捂着口鼻阿嚏
霎时姜蝉什么都明白了谢夫人根本不是嫌弃她,而是不喜花香。真是,上辈子到底踩了多少的坑哪。
她赶到二进东厢房的时候,赵家人早已到齐了,见她进来,本来就不算热闹的气氛更冷清了。
“蝉儿,县主和你说了什么”姜如玉招手让孩子坐在身边,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姜蝉示意金绣打开匣子,“没什么,县主说得了几支宫花,让我戴着玩。”
黄绸缎布,放着八支姹紫嫣红的绢纱宫花,是市面上少有的样式,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托着宫花的黄绸布上。
这是宫里的东西,还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了的
连姜如玉都嗅到一丝不寻常,结结巴巴道“县主这是什么意思啊”
“能有什么意思”赵霜霜佯装清高地瞥一眼宫花。
“逢年过节的,宫里总会给臣子赏东西,年前宫里赏的腊八粥母亲不也喝了么咱们赵家,别说祖母那里,就是我也有太后、皇后赏的东西。县主时常进宫,得几支宫花不稀奇,她膝下没有女儿,可不是见个人就随手赏了”
虽极力压着,但话语里那酸溜溜的味儿还是飘了满屋子。
赵晓雪不敢拆嫡姐的台,只低头装听不懂,赵霏霏可不客气了,冷笑道“我竟不知原来咱们赵家有这么大脸面,宫里赏的,我怎么一次也没瞧见过大姐姐,莫不是都叫你给昧下了”
赵霜霜恼恨她不分场合瞎抬杠,拿住长姐的架势教训道“三妹妹慎言,这是县主家,不要大呼小喝丢赵家的脸。你想要什么,回家里跟我要去。”
赵霏霏委屈得想哭,“要教训我自有我娘在,用不着你说。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我舅舅会给我买的”
姜如玉和宁氏一看势头不对,赶忙一人一个拉开,各自轻声哄着。
姜蝉左右瞧瞧,决定再加一把柴,“这就是霏霏妹妹的错了,大老爷是朝廷命官,赏赐东西自然也是因为大老爷的功绩,二老爷到底是白身。”
这一下连宁氏的脸也不好看了。
“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闭嘴”赵霜霜城府再深,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连番打击下根本沉不住气,“别的不会,挑拨离间你倒有一手。母亲,您也不管管她,就由着她胡闹赵家丢脸,您不也跟着丢脸”
姜蝉一把把她从姜如玉身边扯开,“少跟我娘大呼小叫,你头上戴着的是我娘的金凤钗,拿来”
刷,姜蝉伸手就从她头上拔下来,顺带揪下一缕头发。
赵霜霜疼得想尖叫,下一刻就紧紧捂住了嘴巴她心里清楚得很,今天这个场合绝对不能闹起来
从来没这样憋屈过。
赵霜霜想哭,又怕出去让人看出来,强忍着眼泪,低声恨恨道“你给我等着”
姜蝉呵呵一乐,“快去梳妆,听见外头的人声没有,准是来人请我们去花厅。”
赵霜霜气得要死,然而只能咽下这口气,捂着歪歪斜斜的发髻赶紧躲到里屋,急匆匆一顿收拾,好歹是赶在管事娘子来之前收拾好了。
这次春宴摆在临水的小花厅,共有两层,一楼是五间的敞厅,门扇全部拆去,用蝉翼纱屏风隔成三进。屋子正对着那一大片樱花树林,风动树摇,碎花如雨,映着荡漾的碧波,好似地上燃烧着的粉云。
姜蝉仍安排跟赵家坐在二进的席面,位置不算特别靠前。
经过刚才的口角,赵霏霏越发待姜蝉亲热,示意她看前面几桌“最前面的是襄阳侯章家,最得宠的章贵妃就是襄阳侯的姐姐,她生了十三皇子,据说连皇后也要避其三分皇后只有一女。”
“紧挨着襄阳侯的是首辅李家,他家你应该知道,大伯父是李首辅的门生,他们关系很好的。”
“诶,刘家怎么也坐在前面”赵霏霏瞪大眼,“刘知府四品官,怎么比咱们还靠前”
姜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恰好刘婉娘也朝她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都露出几分笑意。
刘婉娘几不可察一点头,旋即端正坐好,微微低头,一副听话的乖乖女样子。
不只是赵霏霏,其他的人也发现刘家坐的位置不寻常。
一般来讲,这种顶层圈子的宴会坐席排次不可乱坐,亲疏贵低,都是有讲究的,越显贵的,越和主家亲密的,安排的位置越靠前。
众人一阵目光交错,均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刘知府要被皇上重用了
便听有人小声议论“别看那位继夫人不咋样,还挺有旺夫运,自从她改嫁到刘家,刘知府先是连跳三级,从五品飞到正四品,这还没三年呢,又要升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俩是青梅竹马,当年刘知府家穷,上京赶考的盘缠还是辛夫人当了首饰凑的,可惜活活让家里拆散了。”
“我也知道这事。”另一人插嘴道,“刘知府原配早早没了,十来年那么多人给他说亲续弦,他都没点头。后来他回乡祭祖,辛夫人正和原来的夫家闹和离,他愣是在老家等了三个月,那边一离,他立刻就娶进门,花轿还特地从原来夫家门前经过,你说多损”
“怪不得把刘知府辖制得死死的”
有人低声笑,也有人目露艳羡。
辛夫人当然也听到了只言片语,却是泰然端坐,满脸的高傲不屑,她的两个活宝女儿想说什么,被她一眼给瞪了回去。
姜蝉正听得津津有味,忽而人声稍停,原是昌平县主和谢夫人携手而至。
一番见礼后,众人重新落座,大约是因着谢夫人病症之故,她二人坐得很靠里,也只和几个关系亲近的说话,并没有叫其他人上前的意思。
姜如玉很是失望,担心女儿心里难受,又不敢流露出来,只不停地给女儿挟菜转移她的注意。
姜蝉知道她心里所想,想笑,眼睛却热热的,“娘,我没事,本来就是没影儿的事,我一开始就没抱希望。”
她越这样说,姜如玉越难过,姜蝉拿着宫花哄了她半天,情绪才渐渐好转。
这边的赵霜霜也有点坐立不安,不时往县主的方向瞧两眼,眼见最里面的几人起身准备离开,她再也忍不住了,命小丫鬟端起一盆嫣红的茶花,径直走上前去。
赵家夫人辈的都在这里坐着,又没有府上的人引见,她这样直愣愣冲上去,委实不妥。
姜如玉没反应过来,宁夫人压根不想管,另两位赵小姐,一个不敢言,一个想看戏,姜蝉更是惊愕地看着那盆茶花,于是这一桌诡异地安静下来了。
邻桌也随之安静了,慢慢的,整个敞厅的人都闭上了嘴,竖起了耳朵。
在道道目光注视之下,赵霜霜反而显得有些激动,但很快,激动变成了兴奋。
她早打听清楚了,县主丈夫最喜茶花,她让人跑遍京城各个花市,花了所有私房银子才购得一盆照殿红,这一次,必定能讨县主欢心
姜蝉能用蓝印花布出风头,她为何不能
而且还比姜蝉那庸俗之物高雅得多
赵霜霜信心满满,盈盈一蹲,满眼孺慕地望着昌平县主“姨母,我”
嚏
谢夫人掩着鼻子,竭尽全力把声音压到最低。
县主皱皱眉,然而赵霜霜到底是赵侍郎的女儿,不是家里的使唤丫头,不便呵斥,因笑道“你的孝心我知道,好孩子,快去和姐妹们玩吧。”
赵霜霜一怔,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一阵风适时穿堂而过,朵朵茶花妖娆地在风中起舞,映着天光,煞是好看。
赵霜霜忙令小丫鬟捧花上前,“我寻遍了京城,好容易得来”
谢夫人重重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是一个,眼泪登时刷刷地往下流,鼻子也红了,冲着赵霜霜直摆手,“拿开,拿开”
赵霜霜懵了。
伺候的人又是递水,又是拧帕子,还有扇扇子的,好一通折腾,可谢夫人的喷嚏还是一个接着一个,连带着说话都是重重的鼻音,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昌平县主看赵霜霜还是站着不走,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一个个耳朵都聋了还不快请赵小姐出去”
赵霜霜哭着跑出了敞厅。
姜如玉想追,姜蝉一拉她,低声道“派丫鬟婆子护着赵霜霜回家就行,宴席还没散,咱们这时候走就是故意和县主打擂台,你看二房都没动。”
姜如玉看看,果然这一桌没人动弹,便也讪讪地坐下。
可是席面的气氛到底破坏了,好在菜也上得差不多了,县主便请大家去园子里赏花。
刘婉娘冲姜蝉指指西边树林,出了敞厅。姜蝉会意,和母亲打声招呼跑了过去,“我去找相熟的姐姐玩。”
赵霏霏想跟着她,却不如她跑得快,只好不情不愿地作罢,随宁氏自去找相熟的人家说话去了。
姜如玉无心赏花,远远缀在人群最后,望着前面县主几人的身影,犹豫要不要替赵霜霜赔个不是。
却听身后有人道“你也忒没用。”
辛夫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没见做母亲做你这么失败的,亲生女儿差点被人害死,你居然还能笑嘻嘻的跟他们坐一桌”
姜如玉不会与人拌嘴,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我、我没有”
“没有”辛夫人鼻子哼了声,“看看赵大小姐刚才那样,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人,竟然连个十来岁的孩子都管不了,还让她骑在你头上,真是丢脸。”
“想想就知道你在赵家什么样子,唯唯诺诺,惧怕婆婆,奉迎丈夫,讨好继女,越这样,人家越瞧不起你。”
她两个女儿一左一右站在旁边,一人一句冷嘲热讽。
“让赵家占尽便宜,还说你的坏话,不是蠢就是傻。”
“就是,宠着继女,让亲女儿受苦,简直笑死人了,姜蝉是你捡来的吧”
“要是我们摊上你这样的娘,还不如一头碰死得了”
姜如玉听得目瞪口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才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辛夫人白她一眼,继续道“你真是半点手段都没有,看看我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刘婉娘见了我就像见了避猫鼠”
“要是她敢不听话,禁足、扣月银、让她成天成日的做针线,看她还有没有精力耍心眼。”
姜如玉忙摇头“不行,莫说我下不去手,就是下得去,老爷老夫人也不会允许的。”
辛夫人不屑道“婆婆又怎样一个老婆子还能活几年丈夫不是吧,那你还跟他过什么过”
“可、可我想一家人,”姜如玉艰难说道,“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应该彼此包容才对。”
辛夫人笑了声“你真是天真得可以,谁和你一家人一家人能派下人对女儿下黑手”
姜如玉还在分辩“镇抚司审理清楚了都,是下人作恶。”
辛夫人讶然地看着她,猛地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吧”
姜如玉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你的事我或多或少听了几句,知道我为什么要提点你吗”辛夫人道,“我和你一样,第一次婚姻也是父母安排的,极不如意,前夫有钱好色,嫌我生不出儿子,小妾一个接一个往家抬,我受他那气带着我女儿就和离”
“所以我多少能明白你的心思。”辛夫人轻轻叹息一声,罕见地露出几分同情,“你再嫁也顶着极大的压力对不对身边所有人都在反对,都在指责你给姜家断了后,对不对”
姜如玉软软地靠在树上,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无声地流下来。
“这女人哪,不管多大年纪,都想有一段真真正正的爱情。那赵大人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出身又高,正满足你所有的想象。”
“可是啊,男人,不能只看一张皮。”辛夫人又恢复成那副刻薄冷漠的模样,“更不能比自己亲骨肉还重要,否则就像我女儿说的,又蠢又傻,死了都不值得同情”
她们走了,姜如玉呆呆立着,直到袁嬷嬷着急忙慌地找来,才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去了。
金绣从树后探出脑袋,瞅瞅四下无人,提起裙角一溜烟跑进西边的竹林。
竹林深处有一道土墙,上头爬满了牵牛花,绕过土墙是一个阔大的院落,两畦菜地,三间茅草屋,木窗竹篱,颇有农家气息。
屋里只有姜蝉和刘婉娘二人。
金绣略去关于刘婉娘的话,捡着要紧的说了一遍。
姜蝉盘腿坐在炕上,心里也不甚好受,低着头久久不语。
刘婉娘安慰道“我继母话不好听,可也在理,如果能让姜夫人振作起来,你这剂药就没下错。好了,别愁眉苦脸的,我那天故意和爹爹哭了一场,说姜夫人这位继母多好多好,可把我继母给气坏了,足足关了三天才让我出门。”
姜蝉满是歉意,“对不住,把你给拖进来了。”
“看在钱的份上,你不拖我,我也会自己跳进来”刘婉娘挥挥手里的银票,“不到三个月,三百两我后悔投少了,再追加五百两如何”
姜蝉噗嗤一笑,“我还以为你要加多少,行,还和上回一样,你派人找卫掌柜。”
“嫌少啦这就有大买卖介绍给你。”刘婉娘神秘一笑,“等着,她们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院子里有人笑道“婉娘在吗”
刘婉娘眼神一亮,隔窗回应“你们两个终于来了,快进来”
两个身形差不多的女孩手挽着手来了,一个长相艳丽,穿着大红洒金遍地锦的褙子,眉眼间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另一个穿着天青色素面杭绸长袄,五官温婉,但是脸上的脂粉很重,白得有点不自然。
刘婉娘蹦到地上,叽叽喳喳道“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姜蝉,你们应该都知道她。姜妹妹,这位是襄阳侯府七小姐章丽沅,这位是李首辅的嫡长孙女李静怡。”
长相艳丽的是章丽沅,另一个是李静怡。
都是京城顶层的权贵人家,她们找自己干什么
再说李首辅和赵华关系好,这李静怡不应该去找赵霜霜吗
姜蝉吃惊不小,却也不掩饰,“没想到能和二位姐姐认识,真是托刘姐姐的福了。”
章丽沅不惯坐炕,捡了张椅子坐下,“她有福气,你的运道也不错。皇帝亲耕,后妃亲蚕,那天我姑母穿着蓝印花布小袄,月白长裙,头上还用了块包布,在一众穿红戴绿的嫔妃中十分抢眼,你就想想当时的景象吧”
李静怡笑道“皇上亲耕,也是穿的家常便服,贵妃娘娘这身打扮太应景了。”
章丽沅不无骄傲地说“可不是,往年都是撒两片桑叶做做样子的仪式,今年皇上来了兴致,真和我姑母扮成一对老农民,采桑养蚕,忙得不亦乐乎。”
姜蝉这才明白那八支宫花的来历
如果事情流传开来,蓝印花布穿在贵妃身上,龙心大悦一时间姜蝉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还有什么比这更贵重的招牌
“看来你也知道了,蓝印花布必会大卖。”章丽沅身子微微后仰,“这可是我姑母的功劳。”
姜蝉发烫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听她口气,肯定是要从姜家得一笔好处了,是拿干股,还是想要抢下蓝印花布的生意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襄阳侯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这人也是她得罪不起的,“章姐姐说得一点没错,贵妃提携之恩,姜蝉万万不敢忘。”
刘婉娘巧笑道“姜妹妹胆子小,章姐姐你快说吧。”
章丽沅斜睨她一眼,稍停片刻才说“我家做边贸生意,十万匹蓝印花布,十月初十前交货,价钱比市价低三成,做得到吗”
竟是给送了个大订单
姜蝉极力摁着欢呼雀跃的冲动,没有一口答应,“这事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要和大掌柜合计合计,容我两天再回话成吗”
她不敢提价格,即便亏本,也不能从价格上回绝人家。
“成”章丽沅痛快答道,“你们商量好了去羊角胡同找我三哥。”
心里装着事,几人也没有闲聊的心思,很快散了。
不过刘婉娘悄悄与她说“章姐姐说话挺冲,但是人不错,襄阳侯因贵妃荣宠太盛,也有意低调行事,所以这笔买卖你要是亏本,就婉拒了吧。”
这是真心实意的话,姜蝉大为感动,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
刘婉娘调皮地挤挤眼,等见到辛夫人,马上低头装鹌鹑,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走了。
回去的路上,姜蝉和母亲同乘一辆马车,姜如玉明显梳洗过,眼睛微肿,一路上沉默,只把女儿抱得紧紧的,直到临下车时才说“母亲对不住你,让我儿受委屈了。”
声音嘶哑,听得姜蝉的心狠狠一缩,“母亲,赵霜霜必定回去告状,您去我那里吧”
姜如玉摇头笑了笑。
“那我跟您一起回赵家”姜蝉急急跳下马车。
“看你,好像他们还能吃了我似的。”姜如玉拍拍女儿的手,“娘能应付得了,回吧。”
“那把宫花带上”姜蝉灵机一动,把那个红漆匣子递到母亲手里,“这是章贵妃指名赏给我的,娘,他们如果为难你,看见这花也得先掂量掂量。”
姜如玉只拿了一朵簪在头上,苦笑道“本应是母亲保护女儿的,我却”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姜蝉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掉,吩咐金绣“去把咱院子的人都叫起来,你挑几个壮实婆子跟着母亲,剩下的人留神听隔壁的动静,一有不对,马上带母亲离开”
金绣又开始撸袖子,“放心吧小姐,他们敢动手,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然而一直等到掌灯时分,隔壁也没发生任何事情,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金绣从隔壁回来了。
金绣乐得合不拢嘴,“夫人刚进门,上院就叫夫人过去,老夫人口口声声责怪母亲没有尽到责任,夫人只回了一句,就成功让老夫人闭嘴了。”
“快说,不然我也罚你”
金绣吐吐舌头,一五一十道“夫人说,既然不堪为赵家妇,我自请下堂。”
姜蝉倒吸口气,“天啊,这真是母亲说的话”
金绣拼命点头,“老夫人当即口气就软了,等知道那花是章贵妃赏的,您是没看见老夫人那个脸色,别提多精彩了现在夫人已经歇下了,那几个婆子都在院里守着,您就放心吧。”
姜蝉这下算彻底放下心来,安安稳稳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晌午了
还有大订单要和卫尧臣商议,然而她刚收拾利索,卫尧臣和钱掌柜就一起登门,不够一个眉头紧锁,一个黑脸更黑。
姜蝉愣了下,“你们吵架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