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秋节, 牧鱼过得极其充实。
当然最充实的是钱包,简直像被戳了几下的河豚一样,快涨成气球了。
他先给武启明那边做白事饭,又有秀芬阿姨带着儿女和男朋友一起来吃了顿正式的见面餐。
双方充分交换了意见, 展望了前景, 在和谐的氛围下初步达成共识
中间接待了一波无常, 中秋节, 团圆节, 但同样的,也是交通事故多发季。
众无常忙得鬼仰马翻, 再次在饭馆喝得酩酊大醉,各种碎碎念,抱头哭。
尤其看到新闻报道说各地中秋旅游人数再创高峰后,他们哭得就更厉害了。
社畜没有假期
期间江澜还见缝插针介绍了几个活儿
都是有钱人家想要祭奠下祖先, 听说还有阴阳通话业务,就很感兴趣。
人一旦有了钱, 很容易变得孝顺。
至少在外人看来非常孝顺。
豪华墓地、花圈、金山银山都是小意思, 谁没弄过几次呢
要弄出新意, 弄出水平, 就很不容易。
众人在商场上明卷, 生活领域朋友圈各种暗卷
成年人的世界果然好难
其中一位去世多年的老爷子对儿子的所作所为非常不满, 借着牧鱼的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最近牧鱼当了不少次传声筒, 本该习以为常,可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竟然是山西人
并且不会讲普通话。
被迫现场学方言的牧鱼一边磕磕巴巴地骂,一边担心甲方恼羞成怒跑单。
结果中年老板烧了一座金山, 点头哈腰把老爷子送走后, 竟长出一口气, 笑得灿烂
“多少年没挨骂了,还是这个味儿,舒坦”
牧鱼“”
就不是很懂你们有钱人的相处模式。
但也不是所有客户都这么豪爽。
另一位叫陆禧熔的老板就不大好伺候。
打从见面起,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张嘴,恶意漫天飞舞
“你几岁大学毕业了吗就出来招摇撞骗,小朋友,奉劝你一句,做人还是务实一点的好”
抱怨在师无疑空手捏碎玻璃杯之后,戛然而止。
他缓缓张开手掌,细碎的玻璃碴子哗啦啦落了一地,而掌心完好无损。
见他没受伤,牧鱼偷偷松了口气,然后笑容和善地看向陆禧熔
“您刚才说什么抱歉,风有点大,没听清。”
沙发对面的陆禧熔像被卡住脖子的鸭子,面部迅速涨红至猪肝色,满满的惊恐
这年头神棍出门还带打手的
你们是黑恶势力吧
在绝对武力面前,一切敌意都是纸老虎。
陆禧熔局促地挪了挪屁股,几缕细发从左太阳穴处悄然坠落,一如主人的气势。
他的视线被烫伤一样从满桌玻璃碎片上挪开,机械地将所剩不多的头发再次撸回去。
稀薄如空气刘海的发丝在光脑门的衬托下越发明显。
牧鱼看了眼。
嗯总觉得比起跟先人说话,这位更需要生发秘方呢。
部分地中海记发型的中年男士们总执着于某种视觉误区
他们固执地认为只要把头发留长,横亘整个脑门,从一边梳到另一边,看上去就会多一点。
牧鱼努力不去看他稀疏的发丝。
“您既然不信,又何必下单呢”
害我空欢喜一场。
来之前我可都算好那钱怎么花了
陆禧熔应激般瞅了师无疑一眼。
如果我现在说不做了,下一个捏碎的是不是我的脑瓜子
他是真不信这个。
人死了就是死了,还能说什么话
那不扯淡嘛
可前两天过节,几个有生意往来的朋友们聚会联络感情。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也不知谁说起给先人供奉,然后江澜那娘们儿就说遇到了高人云云。
他内心是很嗤之以鼻的。
奈何同桌几位大佬却很感兴趣。
“那感情好,你们不知道,这两天我总梦见老爷子在下面哭,我问他,他也不说话,给我急得”
“也是,光给烧冥币估计都絮烦了,问问老太太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单纯通话谈心2万,解决疑难5万起,涉及生命危险时10万起步,上不封顶,根据具体情况定价。
一次一付,概不赊账。
不支持信用卡。
是的,江澜还非常贴心的为牧鱼制作了收费表。
涉及到玄学的问题都是出多大力,给多少钱。
若是价格太便宜,反而会被怀疑真实性。
众大佬看过后都觉得没问题
几万块解决心病,还赚个孝顺名声,非常实惠嘛
就他们这些人,平时拉商业伙伴出去应酬一顿,随便开瓶酒都不止这个价了。
于是直接现场来了波团购。
陆禧熔不想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也掺了一脚。
可后来酒醒,他越想越郁闷
我不会给人骗了吧
2万块还不够平时定做一套西装,但老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好吗
他老婆就在旁边嗤笑,“你这是请的同声传译吧”
陆禧熔“”
真要这么说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
鬼话和人话,姑且也算两个语种吧
见牧鱼要走,陆禧熔脱口而出“我做”
看着他面皮抽动的肉痛表情,牧鱼油然生出一种逼良为娼的错觉。
他头一次把送上门的钱往外推,“您千万别勉强。”
陆禧熔咬牙,“不勉强。”
不就是两万块钱吗,他给
总比在朋友圈丢了面子强。
牧鱼“”
喂,你这个表情就很勉强啊。
但陆禧熔这边有个问题
他是出了名的抠门,爹妈又死了好几年,如今就连逢年过节的供奉也少给。
久而久之,老头儿老太太在鬼圈很没面子,干脆就不回来了。
所以,牧鱼得专门去找。
牧鱼就道“钱的事不着急,我得先下去问问两位老人家投胎没。”
喝了孟婆汤也不行,前尘往事皆成空,压根儿就不记得有这个儿子了。
陆禧熔半信半疑瞅他
记
编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牧鱼也懒得争辩。
反正钱到位了就行。
已经化身为没得灵魂的赚钱机器的牧鱼想。
于是当天夜里,牧鱼又和师无疑去了地府。
如今这套流程他已经相当熟练。
把守路口的还是他来找黄玉华那天那个小鬼,对方一见他们就差点哭出来。
怎么又是你们
牧鱼尴尬地摸摸鼻子,拿出提前准备好冥币,“辛苦,我再找个人。”
小鬼灯泡儿似的大眼就瞅过来。
您兼的到底是我们阴间的活吗
也不见您往这边送几个人,天天净找人了。
牧鱼抬头望天。
这不是兼职嘛
兼职的精髓就是摸鱼
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鬼关心的重点永远那么朴实无华。
它一把抓过冥币,熟练地塞到腰间,也不问话,麻溜带着他们往原来那座木屋走,“不知鱼爷这次要找谁呀”
牧鱼差不多已经放弃纠正它的称呼了,当下把陆禧熔父亲的姓名和生卒年月说了。
然后小屋半天没动静。
良久,牧鱼小声问“声控坏了吧”
“那不能”
小鬼猛地跳起来,有种被质疑的屈辱。
“死在哪里”
一直没出声的师无疑忽然问牧鱼。
对哦
牧鱼恍然大,忘了这事儿了。
地府的死亡名册是按照死亡地点生成的,方便当地无常前去勾魂。
陆老爷子虽然葬在康城,祭拜在康城,未必就是在这里过世的。
那得先回去问问。
临走之前,牧鱼还多问了一嘴“那要是不在这里,我们得去当地找吗”
小鬼垂涎地盯着他的口袋,搓着手道
“这事儿也不难办,到时候找个鬼差送过来,及时回去就成。”
钱到位,一切都不是问题。
谁规定死人不能串门呢
牧鱼“”
还挺保障鬼权的。
天亮后,牧鱼又去找陆禧熔问老爷子的去世地点。
果然是在老家。
陆禧熔望过来的眼神十分警惕“是不是要加钱”
同为商人,他可太熟悉这种套路了
先安抚,然后找理由增加难度,借机抬价
牧鱼看着炸毛鸡似的地中海,因为遭受了人格侮辱而大声反问
“我像那么唯利是图的人嘛”
陆禧熔想也不想地点头。
牧鱼“”
他气呼呼看向师无疑。
师无疑正抱着胳膊靠墙站,身体微微倾斜,腿显得老长。
“这样很好。”他正色道。
牧鱼“”
你们都这么说了,我不加点钱是不是对不起这个人设
于是他当场多要了200块
陆禧熔差点呼吸困难。
你还说自己不是奸商
陆禧熔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家境很不好。
穷人a3记0340孩子早当家,他上小学时就开始在校园兜售文具赚钱。
学生的钱最好赚,几年后,当同龄人还在因为几个零花钱向父母哭闹时,陆禧熔就已经能反哺家人了。
陆禧熔在学习方面的天赋一般,但足够刻苦,高考成绩不错,很顺利进入康城大学。
直到现在,老家高中里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这是位学习赚钱两不误的神人
但支撑他苦读至此的并非高学历的诱惑,而是省城庞大的消费市场
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陆禧熔就断言,如果我能去康城做买卖,一定会很牛
于是大学时,别人谈恋爱,他在赚钱;
别人到处旅游,他在赚钱;
别人奔走考证,他在赚钱;
别人四处求职时,他已经在大学城买下一家门面,摇身一变成为陆老板。
他将父母接到这边养老,给他们买大房子,塞很多零花钱。
奈何二老都跟牛大爷一样,在大城市住不惯,嚷着回了老家
虽然二老生前曾说想落叶归根,但去世后,陆禧熔头一回违背了他们的话。
“那穷山僻壤有什么好回去扫个墓都得跋山涉水的。”
他爱钱,厌恶跟贫穷相关的一切。
再回地府时,牧鱼的心情有点复杂
陆禧熔虽然抠门又多疑,但对爹妈还挺好的。
别的不说,康城墓地多贵呀,他选的那两处没有三四十万下不来
若要按照老人遗愿葬回老家,一分钱都不用花呢。
而且现在虽然嘴上嫌贵,不也还坚持找自己办业务嘛
收了钱的小鬼儿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麻溜带着他们找到另一个小鬼,又辗转联系上一位鬼差,问了陆老爷子的去向。
鬼差耷拉着眼皮瞄了牧鱼和师无疑一眼,先把生死簿册子往一边掰了掰,看着边缘呈扇面展开,这才往手指上吐了点并不存在的口水,刷刷刷翻页。
“亲戚”
牧鱼含糊地嗯了声,越看他的手法越熟悉,忍不住问道
“敢问一句,您生前从事什么职业”
鬼差抬头,手上动作却不停,“银行柜员,怎么了”
牧鱼“没事,就挺帅的。”
果然
他就说很熟悉嘛
被奉承的鬼差有点得意,下意识挺了挺干瘪的胸膛,“那是,每年我都是我们那儿的点钞大赛冠军”
喊话都没他自己翻页来得快
机器都是渣渣
牧鱼追问“那看您也挺年轻的。”
看着也就三十来岁吧。
鬼差瞬间泄气,骂骂咧咧道“遇上抢银行的了”
九十年代社会挺乱的,民间还流通有不少非法枪支,现代史上遗留下来的不少惊天大案都集中在那个年代。
饶是现在看,也还挺触目惊心。
牧鱼唏嘘道“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嘛”鬼差对他印象分biu一下就上来了,本就迅捷的动作立刻演化到眼花缭乱的地步,来了一波炫技。记
他难掩得意道,“看吧,要不是为了找人,我还能更快”
牧鱼就又奉承。
反正奉承不花钱嘛。
师无疑看着他熟练地拍马屁,觉得有点可爱。
“哎呀,来的真是巧了。”鬼差突然停下。
牧鱼大喜,刚要问,就听他道“陆老太太已经投胎去了”
牧鱼“”
师无疑“”
魂儿都没了,这算哪门子巧
那鬼差舔了舔手指,又翻了页,“可不巧了嘛,陆老爷子生前做了不少善事,已经获得投胎的保送资格,你们要是明年这时候来,保不齐都断奶了”
牧鱼有些惊讶,那还真是够快的。
不是说大部分鬼魂都要等十几、几十年,甚至更久才能轮到投胎的机会吗
这陆老爷子死那还不到十年吧,究竟做了什么拯救世界的大善事
“哝,他生前定期捐款,还资助了二十多个贫困生。而那几个孩子毕业后,有十几个又资助了其他人,还有一个当了律师,做了不少免费的法律援助
如此一层层算下来,功德就大了。”
牧鱼觉得这种算法莫名像传销。
还带分层提成的。
第二天晚上,陆老爷子如约而至。
但陆禧熔看不见。
“你怎么证明我爹来了”
他问。
早有准备的牧鱼嘿嘿一笑,陆禧熔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然后下一秒,就听牧鱼模仿着陆老爷子的口吻道
“瓜蛋儿,你从小就皮,我刮胡子的时候你也跟着看,非要也刮。我不让,你小子还不高兴。
结果等我下地了,你偷偷自己拿了电动刮胡刀耍,没胡子,就给自己剃了个阴阳头
还有六岁那年,大冬天出去舔双杠,舌头冻住了”
牧鱼还没说完,陆禧熔已经臊得满脸通红,嗷嗷叫着
“行了行了,我信了,我信了”
他从小就要强好面子,这种儿时的糗事爹妈从不往外说,康城不可能知道的。
牧鱼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瓜蛋儿啊”
管你什么cy、tony,回到老家照样是翠花、铁柱
陆禧熔看上去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现在的名字是高中时候改的。
康城更不可能有人知道。
牧鱼翘起骄傲的二郎腿,“怎么样,信了吗”
黑历史被扒的陆禧熔面色如土,“信信信”
爷俩从没想过还能以这种方式再见面,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过了会儿,陆禧熔抹了把脸,干巴巴问道“爹,我娘挺好的”
老头儿道“她啊,投胎去了。”
陆禧熔“那您”
老头儿好像有点不大耐烦,“死都死了,有啥好不好的”
陆禧熔“”
这咋跟想象中温情脉脉的会面不大一样呢
老头儿催促道“有事儿说事儿,我还急着回去投胎呢。”
鬼差大人说了,得赶在天亮前回去,不然投胎名额可就没啦。
记
陆禧熔干张嘴,一时半刻,竟想不出有啥可说的来。
老头儿见不得他没出息的样儿,“瓜蛋儿啊,你说你咋这样了”
陆禧熔茫然。
我咋样了
这不挺好的吗。
“早年我跟你娘说,要葬到老家,你不听,白花那些冤枉钱。”说起这事儿,陆老头儿就气。
就那两块破大理石碑,两个破土坑,城里人怎么有脸要好几十万
那么些钱啊,都够多少孩子上学了
陆禧熔不服气,“我有钱”
“你有钱怎么不听我的”陆老头儿猛地抬高声音,“我问你,我死了之后,让你继续资助孩子们上学,你捐了吗”
陆禧熔语塞,支吾半天,“我当年也困难,不也是自己挣出来了吗”
他能行,凭啥现在的小孩儿就不行
陆老头儿气得够呛,指着他哆嗦半天。
“你啊你,抠死吧
挣这么些钱,你一辈子花的完都带到地下去”
陆禧熔梗着脖子道“还有你孙子孙女,钱哪有嫌多的”
带到地下又怎么了
我自己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陆老头儿气够呛,对牧鱼道“替我狠狠揍他”
翅膀硬了,敢不听话了。
牧鱼“大爷,我们这不包括这项业务。”
但师无疑看上去很有做义工的兴趣。
好不容易盼来的团圆日,爷俩刚见面就闹了个不痛快,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边生闷气。
牧鱼和师无疑抱着胳膊看戏,心道这生意不会黄了吧
不行,牧鱼瞬间坚定起来
魂儿我都给你叫来了,话也说了,哪怕你们爷儿俩扭打呢,也得等我拿了钱再走。
不然
不然我就关门,放师无疑
直到钟表时针滑到午夜11点的位置,陆老头儿才用力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疼钱,所以那些年你给我和你娘的,我们都攒起来了。一半留给孩子们,另一半,都捐了。”
他本想替儿子积德,可没想到下了地府后才知道,这种事只看意愿。
而且钱是陆禧熔明确给了陆老头儿的,那就是他的了。
又是他自己做主捐的,功德就只能算在陆老头儿本人身上。
陆禧熔一愣,忽然生气了,“我辛辛苦苦挣了钱,就是想让你们享福,给你们花的,你们这是干嘛为难自己不说,传出去了,外人不得戳我脊梁骨,说我不孝顺啊”
我给你们钱,你们不花,却给别人花
这是要气死我吗
我到底在养谁
“瓜蛋儿啊,你咋还不明白”陆老头儿恨铁不成钢道,“你够孝顺啦那些年给我们盖的房、修的路,卖的衣裳吃食,乡里乡亲的,谁看了不羡慕,不夸你孝顺”
见陆禧熔脸色稍缓,他才继续道“你一辈子要强,咋就不明白,这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别人说啥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别想那么多。”
陆老头儿的个性像极了传统的刻板父亲形象
笨拙,无用,沉记默而寡言。
陆禧熔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陆禧熔吸吸鼻子,突然觉得眼眶发胀,鼻梁发酸。
“你,你以前咋不说”
陆老头儿瞪他,“我说,你听吗”
陆禧熔“”
那倒是。
他当时就觉得自己可牛逼了,日天日地,觉得老家那一群人都没出息。
一辈子窝在那小破地方,连飞机都没坐过几次,目光短浅又粗鄙
每次勉强回老家时,他都毫不推辞坐在首席,对着一群应该称呼为叔伯舅爷的长辈们指点江山,大放厥词。
哼,你们懂什么
在他能养活自己后,甚至再看父亲母亲,也傲慢起来。
有时候回家,爹娘尝试着跟他聊天,他就很不耐烦
“有什么可问的,说了你们也不懂”
“哎呀那些都是骗人的,你们怎么连基本常识都没有”
“手机操作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按这个键、这个键,哎呀不是那个,怎么还记不住”
“妈,说了多少次了,你别做饭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重油重盐不健康,也不好吃”
你们就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人,懂什么
养了我这么个出息的儿子,你们享大福了
陆禧熔没有注意到,每次他这么一说,二老就讪讪的,无措的张着双臂,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不,或许他注意到了,但短暂的内疚过后,他就将之抛诸脑后,重新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这是事实不是吗
我这么说并没有错
次数一多,两位老人就学乖了。
他们变得沉默,变得“乖巧”,不再拉着忙碌的儿子问东问西。
他们开始发呆,像两尊失去了目标的泥塑。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们举步维艰,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出息的儿子。
而当唯一的儿子也嫌弃他们时,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孤寂和失落,像荒野中艰难支撑的两棵孤树。
于是,他们难得固执,强行回了老家。
老家好啊。
在老家,他们什么都懂。
现在回想起来,陆禧熔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喃喃道“对不起,我想让你们享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
但他确实那么做了。
在陌生的城市打拼,真的太累了。
他的家世不好,长相也一般,也没有里写的奇遇
什么都没有,能靠的只有自己。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像一只永不停歇的疯狂陀螺,沿着刀尖拼命前进。
前方是未知,背后是万丈深渊。
只有回到家,关上门,才能觅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在外面,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压力大到随时可能崩溃。
回到家他就是天,就是地。
他可以肆意发泄,任意指摘。
我可是一家之主,这个家的顶梁柱,说几句硬话,怎么了记
陆禧熔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狗屁的孝顺
父母在时,你没跟他们说过一句知心话
父母不在了,你弄那些豪华墓地、花圈,大办流水席给谁看
你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所谓的面子
“哎呀你你你”陆老头儿没想到他狠起来连自己都打,心疼得了不得。
都肿了
陆禧熔一抹脸,眼泪哗哗直流,“我知道错了,爸”
可是晚了。
“你没错。”陆老头儿想摸摸他的头,手掌却直接穿了过去。
你没错。
你只想过得好一点,有什么错
换做任何一个草根,都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你是山沟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是我们骄傲的儿子啊。
“是爹妈没本事,帮不了你,”陆老头儿慈爱地看着他,“每次我跟你娘看见你累的那样,都心疼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你娘哭了多少回了呢
可我们也不敢问,问了也不懂,又怕你烦”
老两口经常对坐无言
我们咋就这么没本事呢
一点儿都帮不上娃。
他之所以资助那些贫困生,也是觉得,如果当初有好心人能这么拉一把瓜蛋儿,他会不会,就不用这么累了
陆禧熔仰面躺在沙发上,胳膊盖住脸,快二百斤的大男人,哭得浑身发抖。
眼泪湿透了衣袖,顺着脸上的皱纹哗哗往下淌,往脖子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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