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平带着那颗被石灰包裹着的人头,从宣室殿退出,神情复杂的走向尚冠里之时,刘盈的太子辇车,早已过了渭水,踏上了前往三原的路。
只不过,刘盈此时的关注点,并不再此往三原的主要目标修渠之上。
“唉”
“可惜淮阴侯一代名将,竟落得受缚钟室,为竹刃所杀之下场”
面带感怀的掀开车帘,遥望向身后,依稀可见轮廓的未央宫正殿,听着吕释之满是唏嘘的感叹,刘盈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韩信得今日之下场,不过种因得果,自作孽而取罪于天,实无可祷也”
稍带附和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将眉头稍稍皱起,暗自摇头叹息了起来。
从本心上出发,对于韩信,刘盈其实更倾向于留他一命。
诚然,如今汉室糟糕的财政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场主动发动的对外战争;就算刘盈有意在有生之年遣兵出塞,也绝非是十年之内。
但对于淮阴侯韩信这种千年难出的旷世名将,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就算留着不用,起也码会心里更有底。
万一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有一个名将在手,总是好的。
如果抛开其他因素不论,刘盈也同样认为留下韩信,无论是对日后关东的平定,亦或是对北方匈奴,南方百越的征讨,都可以被视作长安中央的一大王牌。
但作为储君,作为日后的汉天子,刘盈根本无法抛开事实不谈
有广野君郦食其那件往事,但凡刘盈展露出要保韩信一命的意图,就必然会失去曲周侯家族的支持
更何况除了那件事,韩信曾犯下的一桩桩罪,任意一个拎出来,都是足以杀头的死罪
私自破坏汉齐联盟,攻打齐王田广
身为楚王,却收留项羽旧部钟离眜
伙同代相陈豨,意欲里应外合,谋汉社稷
这一世,又多了个行刺国储,意欲动摇社稷
除了这几件可以摆在明面上的罪名,韩信,还有一个摆不上台面,却又绕不过去的罪名。
“怨望”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不由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
实际上,韩信之所以非死不可,其主要原因,根本不是后世人常以为的功高震主,而是曾经,直接导致嬴秦二世而亡,且直到如今,都仍旧饱受争议的一项政策。
废分封。
韩信之所以非死不可,并不是韩信真的厉害到了天子刘邦,都非要杀韩信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的地步,而是天子刘邦,已经下定了废分封的决心
只不过,相较于嬴秦简单粗暴的神州中原尽郡县,汉室废分封的手段,相对更柔和一些。
一开始,先分封异姓诸侯近十,再以各种或真或假的罪责逐个击破,最终得出一个异姓诸侯的存在,于天下不利的共识。
而后,再效仿东周遍封姬氏王族的故事,以刘氏宗亲诸侯,取代异姓诸侯。
如今汉室,便处于意识到异姓诸侯的隐患,逐步向宗亲诸侯过渡的时期。
等彭越、英布等最后几位异姓诸侯被铲除,汉室废分封,就将进入下一个进程。
照葫芦画瓢,按铲除异姓诸侯的手段,次第取缔宗亲诸侯,从而达成徐图郡县的最终目标。
而韩信,说其功高也好,才能卓绝也罢,但归根结底,也终还是汉室铲除异姓诸侯的进程中,需要解决的异姓诸侯之一。
作为汉室将来的掌控者,刘盈光是出于这个考虑,就绝对没有留下韩信,以图日后的道理。
原因很简单韩信该死,是因为他曾是异姓诸侯。
杀韩信,并非是为了结束一条生命,而是汉室需要借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昭示中央铲除异姓诸侯的决心
而留韩信,则会让汉室废分封的进程,再度蒙上一层疑纱。
就韩信那一长串可以反复族诛的罪名,若是留,那就只能是许其戴罪立功。
那,立功之后呢
等韩信日后,立下足以抵消罪责,甚至更多的功劳,该如何赏赐
不赏,那就是寒了功臣的心;赏,那就只能封王。
这样一来,过往近十年,天子刘邦在关东南征北战,费个什么劲儿
长安朝堂每年数百、上千万石的军粮,数十上百万民夫、几十万军卒砸下去,结果就换来一个异姓诸侯都可以废王为侯,戴罪立功后,再度做异姓诸侯
刘盈非常确定这句话,无论是什么人说出口,都必然会葬送自己的政治生命
包括刘盈的母亲,当朝皇后吕雉,也不例外
再有,便是现在的刘盈,还只是太子而已。
且不论留下韩信之后,刘盈是否能不被这柄双刃剑所伤,也不谈韩信日后是忠心耿耿,亦或是暗怀鬼胎。
单只一项看不透异姓诸侯的弊端的罪责,就足以让刘盈才刚稳固下来的储位,再次摇摇欲坠
因为废黜异姓诸侯,以宗亲诸侯取代、过渡,最终逐步废黜分封制,已经是长安朝堂的共识。
这不单单是如今汉室的意识形态,也同样是历史大势。
而一个意识形态不稳固,想要抗拒历史大势的太子,尤其还是开国皇帝的太子,是绝对不可能活的到天子驾崩,新君易立那一天的
“唉”
“待日后,王师北上以讨匈奴,也不知何人可为良帅”
萧然一声长叹,刘盈便满是感怀的将车帘放下,暗自摇了摇头。
却见吕释之听闻此言,只略有些轻蔑的一笑,旋即笑着低下了头。
“韩信之才,确乃世间罕有。”
“然臣以为,尚不至家上所言之地”
应声睁开眼,刘盈只面色随和的一笑,佯装新奇的望向吕释之。
“怎么”
“舅父莫不以为,今吾汉家,另得不下韩信之帅才”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盈心里却是万般笃定的摇了摇头。
那,可是韩信
纵是到了两千多年之后,都为后世人尊称一声兵仙的军事家
纵观两汉前后凡四百年,真要说谁人可与之媲美,也不过卫、霍两位天之骄子而已
而现如今,别说是卫、霍二人了,便是卫青名义上的祖父,三世平阳侯曹奇,恐怕都还只是个孩童
在刘盈看来,别说如今的汉室了,便是往后推五十年,汉室天下,也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同韩信相提并论。
但对此,吕释之显然是有不同的看法。
“韩信”
“嘿”
“若早十年,区区一韩信,恐尚不足为陛下帐外之禁卒”
满是鄙夷的一声低语,便见吕释之略有些不忿的抬起头。
“世人皆以为,韩信成名一战,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使陛下得具三秦之地”
“那家上可知,韩信暗度陈仓而出汉中,背袭章邯大军之时,乃何人明修栈道,以使章邯如临大敌”
听闻吕释之先前那句话,刘盈本还不以为意。
但在听到后面这句韩信暗度陈仓时,是谁明修栈道,吸引章邯注意力之时,刘盈不由面色一愣。
对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白了,就是明修栈道做佯攻,暗度陈仓做绕后偷袭
暗度陈仓的人,那自是一战而闻名天下的韩信无疑。
那通过明修栈道吸引章邯注意力,使之都没顾上戒备陈仓的人,究竟是谁
待刘盈面带疑惑的抬起头,就见吕释之神情之上,陡然涌上一抹自豪之色。
“嘿”
“彼时,鸿门一宴方过,韩信区区一介降将,自是无以明修栈道,以引章邯大军戒备。”
“彼时之汉营,可使章邯如临大敌,不惜重兵守备者,唯先亡兄,周吕令武侯一人”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面色陡然一变,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吕释之
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刘盈下意识认为这不过是吕释之往亡兄脸上贴金,好沾点光而已。
但细一琢磨,刘盈便愈发感觉到似乎只有这个说法,才能完美解释当年,章邯为什么会对陈仓这么一个军事要道疏于戒备
章邯是什么人
秦少府
就连霸王项羽,都曾被章邯逼到破釜沉舟的地步
这样一个人,能看不透陈仓的重要性
能因为一个明修栈道,就把大半兵力从陈仓调走,平白给韩信一战成名的机会
可如果明修栈道的人是吕泽,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自刘邦起事开始,一直到鸿门宴,刘邦身边的猛将数不胜数,但能独领一军,脱离刘邦自由机动的帅才,只有吕泽一人
反观当时的韩信,才刚在鸿门宴后脱离项羽,在萧何的举荐下降于刘邦。
说彼时的韩信是毛头小子,那或许夸张了些,但说一声名不见经传,那绝对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刘邦东出汉中的头号大敌,明知刘邦绝不满足于困居汉中的章邯,其关注点会在哪里
当汉军展露出北出汉中的意图时,章邯的注意力,更可能会被谁所吸引
相较于名不见经传的韩信,自然是成名已久,使刘邦自泗水亭长一步步爬上汉王之位的大将吕泽,更会引起章邯的重视
“原来如此吗”
“吕泽明修栈道以佯攻,韩信暗度陈仓,奇袭敌后”
面色呆愣的两声呢喃,刘盈也终是深吸一口气,缓缓接受了这个现实。
鸿门宴之时,刘盈还只有三岁。
就算现在的刘盈,已经继承了原主的大半记忆,但对于舅父吕泽,刘盈也基本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知道周吕侯吕泽,或许军事才能,并没有韩信那么出色;但在老爹刘邦还定三秦之时,韩信的威名,必然比不上成名已久的吕泽
反过来,能被老爹任以明修栈道,佯攻以吸引敌军注意力的重任,也足以说明周吕令武侯吕泽,绝非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人。
最起码,也是能让彼时的雍王章邯如临大敌,从而导致陈仓方向疏于防备的猛人。
“唉”
“若非前岁,舅父战殁代北,甥日后,也不至苦于汉家,无可用之帅才”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舅父吕泽的军事才能,究竟能否与兵仙韩信所比肩,但对于刘盈而言,这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周吕令武侯吕泽,还是淮阴侯韩信,如今,都已是亡魂。
二人唯一的区别,也只是周吕令武侯吕泽,是为国戍边,马革裹尸的英雄;而淮阴侯韩信,是密谋反叛,意图颠覆汉室的逆贼
“唉”
“但愿往后数岁,吾汉家,可现足堪重用之帅才吧”
听闻刘盈满是唏嘘得感叹,吕释之也是微微一笑。
“家上于此,倒尚不必过忧。”
“今朝堂,得曲周侯郦商、平阳侯曹参、棘蒲侯柴武、信武侯靳歙等帅才。”
“更得舞阳侯、绛侯、汝阴侯、阳陵侯、颍阴侯、曲周侯世子郦寄等精悍之将,可谓猛将如云”
“纵日后,家上有意提兵北上,执胡酋冒顿问罪于太庙,吾汉家,也当不至苦猛将、良帅之缺”
s刘邦还定三秦,绕不过去的一件事,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韩信暗度陈仓,自然是众所周知,但明修栈道一事,在史料上却是一字不提。
无论是史记淮阴侯列传,还是曹相国世家、樊郦灌滕列传,都没有哪怕一个字的记载提及明修栈道的那队佯攻人马。
但想想就能明白能吸引章邯聚集重兵戒备自己的,必然是早已闻名天下的汉军大领。
再结合史料中,对于这位能吸引章邯重兵戒备,使得当时还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韩信得以暗度陈仓,绕道偷袭章邯的汉军大将讳莫如深,就不难推断出此人是吕泽的概率,起码在一半以上。
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推断,并非是史实,大家一听一乐呵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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