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已经滚来滚去过好几次了,沉闷得很,灰色正在慢慢加重,远方深厚的密云越迫越近。
大雨将至。
先觉说一会儿可能要冷了,起身便去燃烛。
我可是灵师呢,不怕冷我一边说,一边吃着他带回来的东西,又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笔直的脊背,再看看足以遮风挡雨不说还五脏俱全的家,稍微幻想了一下即将要燃起的明亮的重岳烛,只觉得很满足。
却又有点怅然。
说起来,我和先觉刚来到这儿的时候,是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多余钱财请匠人为我们建造居所的。
先觉虽然很笨拙,但他好歹也是化界的灵师了,便依照世代相传的刻石为屋,轻轻松松在山脚自己琢磨着造了一座小小的屋子。
理所当然的,相比较于其他人的漂亮居所,我和先觉的丑陋小石屋,简直不忍直视。
也顺理成章的,小石屋也成了其他少年的重要嘲讽点,一些诸如狗窝啊原始洞穴啊什么的形容词,统统盖上来。
我也有那么一瞬间更憎恨于先觉的无能,可我却在下一个瞬间清醒过来其实最无能的是我,先觉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一辈子也还不起。
我觉得啊,弱者憎恨自己就可以了,实在没必要强加要求于他人,尤其是他人已经尽心尽力的时候。
后来啊,我和先觉来到了狐青弦称王划疆的这座小山,那时候,先觉凭着努力和实力,已经可以请得起怪石城中最好的刻山艺人了。
新的居所就是现在我的所在,它比当初的小石屋要漂亮一百倍不止,精细的地面像镜子,檐角的兽雕栩栩如生,或昂首阔步或安然静卧,墙壁上纹路繁复的徽刻和造型各异的碎花,无一不是出自能工巧匠。
那时候我很开心,想着终于有新房子了,终于不用再住那个糟糕的哪儿哪儿都寒碜的小石屋了,更重要的是,我终于不会再被欺负了。
可现在,我却突然有点儿怀念小石屋,它是我和先觉在怪石所有的开始。
明亮的烛火燃起,光芒洒满,散发着浓浓的暖意,那是重岳特有的暖烛,名为重岳烛,本身是一种生于山石的白色粘稠液体,稍加施秘法,再加上各色烛芯,便能制成蜡烛,并且很是耐燃,重岳烛的一般制式就七寸长拇指粗,但其所蕴含的热量,相当于能不停燃烧十个日夜的盛大篝火烈焰。
也因为十日夜的燃时,所以重岳烛又被称作十日烛。
由于产量太大,所以价格也很便宜,据说重岳与其他国家每年都有关于重岳烛的大宗贸易。
不过对于拥有比常人强大得多的体魄的灵师而言,顶多也就是照明用,驱寒倒是不太必要,其实吧,连照明都不用,灵息覆盖之下,暗夜也晴朗。
先觉重新坐在了我身边,神色淡然地看着窗外,时不时抽动鼻翼,像是在体味着风中淡淡的雨腥。
我把我对小石屋的思念告诉了先觉。
你不是很嫌弃它吗先觉笑着问我。
我挺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却又很狡猾地低声反问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啊。
温和的人,总是念旧,先觉很感慨地说。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温和,不适合这个世间啊,这个巨大的、华美的、残酷的、冰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找不到方向的、悲凉的世间,我有时候也恨自己,为什么我只是个区区化界,为什么我不能领悟更高的道则。
不能改变生命中的处处无趣与无可奈何,那些恼人的声嘶力竭又能怎样仔细想想,快乐的事情还是挺多的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人啊,就是如此自欺欺人的活着的抱着幻想,直到被残忍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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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说越颓靡越说越不着边际,直到最后,声音几乎如同蚋翼。
先觉没有对我说过他的过去,但父亲却隐晦地提过几句,总之,是很不好的境遇了。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可以体会他此刻的沉重痛苦心情。
我想,他还不知道我想要达到的高度,况且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可以。
我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做一个温和的人,温和,便是我的一生,也该是我的一生。
我想,先觉对我这么好,他也是个温和的人。
我对他说我只对对自己温和的人温和,例如你,先觉。
先觉怔怔地看着我,是那么温和的目光。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每个人都是如此,他笑。
简直不敢相信
先觉,你看那边我吃惊地指着大雨山中的某处。
他顺着我的手望去,果然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透过厚厚的石窗户,但见三个模糊的影子正从我前方不远处冲过,又有张扬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是狐青弦的声音吧我不敢确定地下意识地问了这么一句。
不等先觉帮我做出判断,我就跳了起来,甚至顾不上吃东西了。
那么熟悉的声音,不会错的我叫道,今天她没在家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却又陡然很脸红,只好又悻悻然坐下,然后不敢抬头看先觉。
我猜他一定又笑了,不过这次应该是那种看破我小心思的戏谑之笑。
笑声渐远,好像有什么东西冷了,十日烛也不能让它重新温暖起来。
那两个是什么人我依旧低着头,轻轻自问,知道我的表情一定是很失落的。
先觉没有说话,只是像平常一样拍拍我的肩膀,我看他,然后他投给我一个镇定的眼神。
我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好很多了,一片平静,甚至雨声都好像大了很多。
那笑声,那俩人,如果没猜错的话,是独孤朝和王显缘吧,仔细回忆一下刚才,这俩人的笑声太有辨识度了。
我看着外面的大雨,想了想他们刚刚穿行而去的不算太快的身影。
我有一个想法,这想法让我忍不住想再次站起来,然后跳出窗外投身大雨。
可我只是张了张嘴,没把它说出来,身体更是定住了一般,仿佛在此沉默千万年的磐石,一动不动。
狐青弦就是那一只掠过我眼前的美丽蝴蝶,可我却不能追随而去。
是啊,她那么漂亮那么优秀,追过去做什么呢是想让她再对我说一句“几日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矮啊”这样的话吗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杂乱无章,只觉得过去的岁月都毫无意义,可我分明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修行上的难关要过,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的归还。
狐青弦,狐青弦她真是个美丽却不详的蝴蝶啊。
我承认,我栽在她手里了,不仅是一厢情愿,简直就是毫无铺垫,她只是跟我说过几句话而已,她只是把我当个可以偶尔拿来消遣一下的废物。
她是这里的女王,而我,大概就是她王座下的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可即便是一粒尘埃,也不愿意就此止步啊,思绪是让我身不由己的风。
要么逃脱,要么得到
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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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选择的话我
正胡思乱想之时,先觉沉厚又带着调侃的声音响起再不去,一会儿可就追不上了啊。
我愣了一下,心绪全断了,只剩下刚刚萌芽的某种悲壮,它不断扩大,盈满了忽然空空的心。
我是猜到了什么吗我是意识到了什么吗到底是怎样的选择
我已经不知道了。
身体不由自主,越窗而去
运起灵力,阻断咆哮的大雨,我跑的飞快我也从来都没想到我能跑的那么快。
想着她的影子,我甚至没有在意路途中我的葫芦们。
山中无路且处处崎岖不平,雨幕重锁。
可我还是很快就看到了她和他们。
他们先停了下来,顿时我心里就是一疼。
一个呼吸之后,她也跟着停下。
还没有看到她,可我已经露出了微笑,竭力控制着不知道为何突然开始颤抖的双腿我好像在害怕,我不敢接近她。
我看到了她,嗯
她好狼狈啊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是一塌糊涂,可她的面孔依然是不可方物的样子,好像落水的美丽花瓣。
她促狭地看着我,神情中全是骄傲,我也不知道她又在鄙夷我什么,她也不说话,似乎在等我开口。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鼓起勇气静静地看着她,然后默默撤去了护身的灵力。
瞬间我就跟她一样了。
她噗嗤就笑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是这世上最成功的人。
葫芦,你是傻吗她指着我大笑,很疯癫的样子。
但我觉得真美,无论怎样,她都那么美。
本来还算淡定的我立刻就支支吾吾的跟平常一样了,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含混不清地嗯着并且点头。
原来我还是那个我,那个不敢直视她的我。
这一刻,我甚至没想到她跟我一样“傻”这个事实又或许有分别。
毕竟,我不知道她为了什么重要的理由而任凭大雨加身,而我只是单纯的想跟她一样而已。
独孤朝笑着开口问我来跟我们一起追风逐雨吗
我看了看他们,这两个喜欢大笑并且从没有欺负过我的人。
可以吗我问,却是对着狐青弦。
她轻轻撇了撇眉毛,额上那朵千迷红兰是那样耀眼。
那就来啊她笑着,当先而去。
那场追风逐雨,我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什么也没能表达什么,似乎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事,跟往常时候见面她消遣我几句没什么两样。
我太弱了,哪里都弱。
她那么漂亮,她那么强,她的人生,根本不需要一个废物。
可我却有了一个更大的目标,就是关于她却又和她毫无关联的我的目标。
我告诉我啊,也许有一天,我会站在她的面前,平静,温和,再没有自惭形秽,然后把我想说的话告诉她。
可世上最悲哀的,就是也许,无穷无尽的变数,总能否定掉无穷无尽的也许。
葫芦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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