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幽静, 平儿与蒋三嫂各掇了一个圆凳,在树下一边做些针线,一边闲话, 好混过时光。
不多时,红玉从外头来,身后还跟了个小厮,小厮背着一篓子鲜栗子。
平儿放下针线抬起头来,叫明亮的阳光晃了晃眼,半眯起了眼睛“你昨日家去了,还说明日才回, 怎么今朝就回来了”
红玉家里哥哥成亲, 她报了这事儿,杨宜君就许了他几日假回去。
院子里静, 红玉便压低了声音道“姐姐不知呢, 我家里这两日忙忙乱乱的,在家别说是松快了,竟比在娘子这儿要劳累百倍这也就罢了, 只是我父亲见不得我在家的,只睡了一晚,便催促我回来了。”
“这这栗子是我家树上结的,临走前我母亲装了一篓子叫我拿来与娘子,与姐姐们尝个鲜, 是个意思。”
“栗子倒好。”平儿瞧了一眼“娘子倒爱吃前几年娘子还打量着院子里种栗子树。只是不知哪一日在别处见了栗子树开花儿,便再不提这话了你进去与娘子说话罢。”
栗子树开花时的气味是杨宜君厌恶的。
红玉笑了笑, 便进屋去了,不一会儿又走出来。与平儿道“娘子见了栗子很喜欢,问晴雯姐姐得闲没有, 若是得闲了,去厨下蒸个栗糕来。”
“这晌午后的,晴雯能有什么事她眼下正与麝月在后边儿呢,你只叫她去就是了。”
平儿这话音刚落,蒋三嫂就起身了,满脸堆笑道“听说晴雯姐姐蒸得好栗糕,娘子最爱吃过去也不曾见过我去叫晴雯姐姐罢,也好与她打下手,偷学一点子,是个手艺”
红玉倒不拦她,只随了她去后边儿找晴雯。晴雯本来正在和麝月斗草,听她们分说了一回,便抖落裙子上的花花草草,站起身笑道“不过是个栗糕罢了,谁还不能呢娘子怎么偏偏要我来”
蒋三嫂说好话“栗糕容易,就是因着容易,才见真功夫呢不然娘子也不必非得叫晴雯姐姐来了,随便支使厨下哪个不能得了”
晴雯啧 了一声,就往厨房去了,蒋三嫂用笸箩装了一箩栗子与她去厨房。
此时正是厨房无事忙的时候,见得家里小娘子身边的得宠婢女来了,仆妇们都来奉承“这时候,晴雯姐姐怎么来我们这儿了可是想吃什么点心、汤水了”
如今无论穷富,都吃早晚两餐饭当然富人的两餐饭,意思是正餐只有两餐,正餐之外再吃也是有的,只是那都被叫点心所谓点心,其实就是安抚胃袋的意思,言语上将胃做心,也是常有的。
晴雯还未发话,旁边蒋三嫂先说了“是我们娘子要吃栗糕,叫晴雯姐姐造作呢今日也就是借你们炉灶锅碗使使”
没得机会奉承,厨房里的仆妇还有些失望,但依旧殷勤。领头的那个笑说“原来是这事儿再好办没有了,姐姐只管使这些家伙,我叫人与姐姐烧火。”
一面说着,叫了厨房里常烧火的仆妇,捅开了炉子给晴雯使用。
晴雯叫蒋三嫂剥鲜栗子,厨房里的人便上前一起做这小活儿。因着人多,只消半刻功夫就都剥出来了。
晴雯挑出了其中虫坏了的,给每个栗子都划了个十字花儿,又叫一枚栗子涂了油,一枚栗子涂了水,放在锅底,其他栗子就堆在上头。盖牢了锅盖,坐在炉子上,不消多时,听得砂锅内一声脆响,这就揭了盖儿。
此时栗子壳都爆开了,剥壳十分容易。剥出来黄澄澄果仁,就拿去煮。煮不到一刻钟,晴雯滤出来软烂的栗子,捣成栗糜,拌入蜂蜜。最后叫蒋三嫂拿了两个模子来,叫栗糜压进模子,脱出手心大小的花形栗糕来。
用白瓷小碟子盛了一只,浇上新得的糖桂花,这便好了。
一萝的栗子做了好些,晴雯都做成了,挑了格外整齐的叫人送到正院去,以杨宜君的名义孝敬杨段、周氏,小弟杨益也有一份。其余的,除了留给平儿等人的,就散给厨房里的人了。
栗糕端来时,杨宜君忙放下手中笔“栗糕好香在榻上放张小案罢”
这样说着,杨宜君又取了自己心爱的茶具,挑了些散茶进去,然后倒入滚水,等茶叶涨满大半个小茶壶。
见杨宜君泡茶,晴雯先笑了“只娘子最省事儿,别家哪个小娘子这般饮茶的奴婢见十八娘她们都只喝团茶,连末茶都不用说起来,寻常做散茶的都是下等茶叶也就是娘子你喜欢,家中茶园才每年留些好茶叶制散茶”
如今的茶叶成品分三种,团茶、末茶、散茶,新鲜茶叶采摘下来后经过蒸制、压榨,得到的是散茶。散茶研磨成粉就是末茶,末茶制成一饼一饼的,再烘培一番就是团茶了。
然而不论哪一种茶,烹茶时都要碾成粉末状。
杨宜君这是在影视剧里见过了冲泡茶,好奇尝试了一番,觉得也很好喝,这才偶尔这样喝的若是冲泡茶,蒸茶还是比不上炒茶,为此她还尝试着自家炒茶,正宗不正宗不知道,但他觉得还不错。
浓浓地倒了一杯茶,拿小银匙去舀栗糕,香甜粉糯的味道让杨宜君眼睛一下眯了起来“佳味啊我看栗子挺多的,你们吃了吗”
“都留了,老爷夫人和小郎君那里也送去了。”
杨宜君又吃了几口,觉得有些絮了,才喝了一口清茶。听晴雯这样说,杨宜君就笑了“还给四哥那里送去了他不爱吃栗子,白费了你们的心思说不得他见了栗糕还得埋怨我不记得他不爱吃这个呢”
晴雯当然知道杨宜君这话是认真说的,但她也没有辩解什么娘子和小郎君姐弟情深,平日里随意惯了,某样东西单单不送给小郎君不算什么,旁人也不会多心。可经过她们这些人呈送的东西却不能那样,哪怕知道小郎君不爱吃栗子,也是要送的。
杨宜君吃完了栗糕,又净了手口,一边喝茶,一边看了会儿窗外景色。一会儿,搁下茶杯,便又重新伏案用功了。
最近她看了长安十二时辰这部剧,心里很有感触说实在的,这部剧其实有些拖沓了,不是十二个时辰的事拍这么多集剧有问题,而是着实没那么多内容啊
但不得不承认,这部剧挺美的站在她的角度,这部剧的风貌也不能说是唐,很多中晚唐的东西混进去了也就罢了,还有一些根本不是唐时的东西也在其中。不过,和很多古装剧比,已经算很好的了。关键是很有审美,抛开是不是盛唐风貌这一点后,画面好看是真的。
当然,真正让杨宜君有感触的并不是画面好看,而是故事本身。
故事里的盛世危言。
天保三载,大概就是天宝三年吧,这个时候还是大唐盛世,一切的一切好得不得了。天宝二年时李太白还供职于宫廷,为唐宫写下了不少富贵已极的诗篇,其中就包括长安十二时辰中多次出现的清平乐禁庭春昼。
这个时候离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只有十一年。
人们惊讶于灾难发生的突然,后人也惊讶于安史之乱竟能横断大唐的鼎盛与衰败那么突然,没有一点点防备。
然而,殊不知很多事早有显露,只是沉浸在繁华中的人看不透,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
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大唐,一开始也是那样盛大繁华,就好像是一朵牡丹花开到了极致那是真正的物阜民丰、歌舞升平,一切都那么好,怎么就那么好
在上月节那一日的长安,每一个普通百姓都很高兴,没人吃不饱饭,都能享受盛大的节日庆典这在帝王时代,就是盛世了。
然而,随着故事推进,就在这一天之内,外边的观众随着主人公的视角才真正了解了那个大唐繁华盛大是他,海纳百川是他,行将就木也是他
每一个人都很爱长安,相信长安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不只是唐人这样觉得,外邦人也这样觉得。但就是这样的长安,光明之下的阴影里,藏污纳垢、暗流涌动。更重要的是,没人觉得这不对,就连主人公在进入那个世界后,也会按照那个灰色世界里的法则办事。他和坏人的差别只在于,他的目的是保护长安。
已经没人去想长安为什么会有这样浓重的阴影,为什么不革除这些了。
故事里,除了主人公们外,真正将长安放在心上的人不多,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主人公们守护长安的障碍其实不能说那些坏人、反派就不爱长安,只不过他们有许多更想要的东西。
再者,很多人也下意识地觉得长安不会那么轻易完蛋哪怕他们一再牺牲、践踏长安,他们也认为那不过是小事,长安这座天下第一的城市,甚至说大唐这个天下最伟大的国家,是不会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动摇的。
他们却忘了什么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更何况,大唐和长安没有他们想的那样坚不可摧。就在十年后,一切前因种下的苦果会一次性爆发,让盛世长安再不来,过往一切仿佛镜花水月。
是的,在长安十二时辰的故事里,危如累卵的长安叫主人公们用双手拽住了。那些觉得长安不会有事的人觉得不出所料,长安果然坚若磐石他们没有看到长安安然无恙的巨大代价,或者看到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就是死了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然而这样命悬一线般的危险真让局外看到了一切的观众捏一把汗,至少站在杨宜君的角度她会想,同样的危机再来十次,或许还会有人挺身而出,拯救长安。但即使能拯救长安九次,也总有那么一次会失败。
而只要失败一次,一切就完了事实也是如此,最终大唐盛世没过几年就完了,只能存在于诗家的追忆中。
旧唐结束不过百年,大唐是最近的一个统一王朝,喜爱读史的杨宜君当然对大唐有着足够的了解这个时候看长安十二时辰这部剧,感触就格外多了。而且光感慨都不够,她还因此动了念头改编一番这长安十二时辰。
故事的主骨架不变,其他的杨宜君也可以自己发挥。
杨宜君除了可以删改不喜欢的、赘余的部分,增加、润色喜欢的内容,还可以对剧中不符合认知的东西进行修改杨宜君对几百年前天宝盛世的了解也不见得是真的,但总比更晚的后世人准确。
她写这个也不是图什么,就是看完了剧,兴之所至。自己写了自己看,图个高兴。另外,还夹杂了自己的私货,一些她对旧唐衰败看法的私货。
因为有底稿在,写的倒是挺快的,这些日子总攒了六七万的稿子了,内容也有一半了。杨宜君估摸着短则半月,长则一个月,改编版的长安十二时辰就能收尾了。
午后闲适又静谧,杨宜君吃完栗糕之后又写了快一个时辰,便估摸着今日差不多了。放下笔来,一面揉捏手腕,一面远看,保养目力。
她这院子里也是有梧桐树的,他目之所及就看到了梧桐落叶所谓一叶知秋,梧桐是对时令变化很敏感的树木,入秋之后往往很早开始落叶。到此时深秋,落叶不绝,更是萧瑟。
虽然院子常有人收拾,但这会儿地上的梧桐落叶也挺多的。
杨宜君想到了什么,便拿了一只绢袋走出去。
原来在旁边松树下坐着做针线的平儿见她出来,忙站起了身“娘子怎么出来了,可是要什么书房里没叫人服侍么”
杨宜君在书房里用功时,有时是无妨的,有时却会特意不叫人伺候,以免分心。
“无事,你只管自己就是了,我收些梧桐叶去。”说着,杨宜君蹲下拾叶子,都是挑选枯黄易燃、干净完整的,放进绢袋中,不一会儿便盛了满满一袋。
平儿不可能见杨宜君在这儿做这个,自己自顾自做针线,便也放下了针线与杨宜君一起。一面拣那好叶子装进绢袋,一面道“娘子这是要压花还是要用梧桐来写诗”
压花可以做书签、做装饰,杨宜君是做过的。至于写诗,古人有枫叶、梧桐叶留诗的典故,那也是极为风流的。
“不做那个,哪有恁风雅今次却是要焚琴煮鹤的。”杨宜君笑着摇头,与她道“这也差不多了,姐姐去拿个炖茶水的炉子来,要干干净净的。”
“娘子又是怪话烟熏火燎的,炉子哪有干干净净的。”平儿说是这么说,离开后寻了一个炉子,却是打水仔仔细细洗刷了一遍,这才拿来与杨宜君使。
杨宜君在炉子里堆了些绢袋里的梧桐叶,又取了火种来点燃。都是干透了的枯叶,自然是一点就着的。不一会儿,烧起明晃晃的火来了。
“怪道娘子说焚琴煮鹤,原来是拿来烧的去岁大寒时节,娘子也在院子里烧过一回枯叶,拿那个煨芋头吃呢今次难道要烧肉”平儿笑意盈盈地点了点杨宜君的脸。
“也不是那个”杨宜君看着火,将绢袋交予平儿“好姐姐,你替我看着会儿,别叫火灭了,我去去就来。”
杨宜君回头进了屋子,一撂开竹帘就见晴雯坐着,身后是紫鹃,紫鹃正替他篦头呢。见杨宜君进来,手上就停了,又见杨宜君在找什么的样子,道“娘子急匆匆的,这是寻什么呢”
杨宜君对自己的零碎东西也不怎么有数,听紫鹃这样讲,就像是抓住了救星一般,道“前些日子在街市上买了好些个竹编的匣子,堆放到哪儿了”
杨宜君逛街,有的时候就是会买一些不值钱,但挺精巧的小玩意儿。上次逛街,就看到一个摆摊的竹编匠人,卖一些竹编的匣子、小篮子、小动物之类。
本地多竹,竹编之物家家都有,寻常人家也多的是会竹编的。而能拿到街上去卖的,一般都是有点儿水平的。那摆摊的竹编匠人就是那样,东西都很精巧,有一股野趣。杨宜君见了喜欢,就买了好几样。
其中就有一种长半尺余的匣子,当时看的时候很喜欢,觉得总能做收纳用。但买回来之后才发现没什么东西要盛放,这就闲置了。这种闲置的东西,杨宜君还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紫鹃却是一心在杨宜君身上,杨宜君的东西自己不知道在哪里,她都知道。忙道“我替娘子取来。”
说着,去后头一间屋子的一个箱笼里取来四只竹编匣子“全在这儿了。”
“幸亏有你们,不然我可怎么办啊”杨宜君感叹了一句,然后就拿了匣子,飞快跑了出去。
外头梧桐叶已经烧了半袋了,平日炖茶水的炉子底很浅,此时积攒的灰烬已经快满了。杨宜君见灰烬洁白可爱、疏松细腻,便从荷囊内取出了些散香,燃了一些,嗅其味不为梧桐叶灰烬所染,于是笑道“就是这了”
拔出常带的匕首,将燃香后黑色灰烬挑出,只取洁白的梧桐叶灰放入竹匣。
之后又烧,烧了远远不止一绢袋的梧桐叶,最后装满了四个竹匣。
“娘子要这做什么”平儿将四只匣子照杨宜君所言放到架子上。
杨宜君取了一只花笺,又取了一支小笔,在上面用簪花小楷写字,每个字只豆粒大小“自用也好,用来做礼也罢。”
“做礼做甚礼娘子玩笑了,这如何做得礼呢”平儿有些拿不准主意了。杨宜君常常弄一些怪东西,若她只是在家里耍子,她们这些人也学会了不当回事,只陪她做耍。但若是要弄到外头去,就要打量着来了。
“就是做礼,改日送大悲阁的真定和尚去。”杨宜君花笺写好了,就压在竹匣上。
大悲阁是播州这边第一座佛家庙宇,也是遵义城周边唯二的佛家庙宇之一。杨宜君家若礼佛、做法事,也都是去大悲阁的。至于真定和尚,那是一位奇僧,与杨段交好,杨宜君从而与之相识他在杨宜君面前并不以长辈自居,而是杨段、杨宜君各论各的,杨宜君是他的忘年交。
“送他做香灰使,我看这可比什么杉木灰、松须灰、蒲草灰都要适宜。”杨宜君还挺得意。
这里的香灰并不是普通香灰,而是打香篆、炙香时存在炉底的一种灰末,说起来是很讲究的要求洁白疏松,能养炭,而又不能妨香,一般是特制的寻常也有好些制香灰的法子,杨宜君过去一般用干枯的蜀葵烧制香灰,也很好用。
真定和尚在香道上有很高的造诣,本人也爱这个,杨宜君不觉得送人这个有不妥当的地方。
“秋风起,梧桐叶落,烧来一味灰,好似过尘世劫难正合佛家智慧。”杨宜君说这个话平儿就有些不懂了,她虽然也因为杨宜君的关系念了几本书,能读会写,在奴婢中少见,但到底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正不知做什么答时,外间有人来了,是在周氏身边伺候的婢女。人来是为了叫杨宜君去正院,周氏为着明日播州侯府的家宴有话与女儿说明日是播州侯杨界的生辰,因不是什么整生日,便只自家人小宴一番。
虽说是小宴,但杨界是播州侯,杨氏家主所以即使是小宴,言说是自家人关起门来乐呵,那也请了在播州的几个兄弟及其家眷兄弟几个,连上家眷,满打满算起来其实也不少人了。
这样的场合总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特别是杨宜君,在周氏看来女儿总是少了一些对这类事的重视,她放心不下便要提点。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