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心腹在赵祖光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然后就退后了半步。
赵祖光神色前所未有地难看,强压下心头一口火气,转身走进屋内此处是一所位于郊外的庄园屋宅, 庄园本身就不大, 里头没有什么闲杂人等, 同外界又离得远。这样的地方发生点儿什么, 真说得上神不知、鬼不觉。
从数日前高溶与杨宜君失踪之后,杨家那边忙着进山寻人不说, 赵祖光这边明面上无法有大动作,私底下却是将能调度的人全调度了起来这抽调的人手,主要是安插在蜀中的人。
这些人安插在外做事, 必然都是精锐了,眼下做事也确实利落。在赵祖光根本无从下手的情况下,他们已经蛇有蛇道, 鼠有鼠道, 找到了线头他们的动作不能太大,明面上派了小厮,又雇了人去山林中寻人也就是了。而暗处, 还得智取。
线头竟不是赵祖光直觉首先怀疑的洛阳那边的仇敌, 而在蜀中或许,正是因为是蜀中, 那些原本在蜀中活动的人才能这样快速戳破迷雾。
真正对高溶动手的是如今蜀中安东将军孟钊。
顺藤摸瓜, 赵祖光这边抓住了孟钊派来的人马之一眼下四个人全都关押在此处。
说实在的,赵祖光有点儿把不准脉了虽然听高溶说过, 他人在成都的时候被孟钊无缘无故追杀过。这件事确实古怪,高溶还因此让人查过孟钊,可调查了一番似乎也没什么结果。
但即使听说了这些, 赵祖光也不能想象蜀中孟氏,一个刚冒头的小辈做什么要针对高溶。无论孟钊知不知道高溶的真实身份,第一反应也不应该是杀人灭口罢
上一次在成都也就罢了,还能解释为高溶不知道为什么就得罪了孟钊。有的时候,一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话,只看表面是想不通的。
但这一次,都追到播州、派了这么多精锐人马了,这算什么如此大费周章的,他究竟想做什么什么仇什么怨
这说明孟钊一直在调查高溶,而且真的在花费了足够的时间后,找到了高溶隐蔽的行动,找到了他的所在。而在这之外,他还有足够的行动力,一点儿也没犹豫,只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就是要杀了高溶
赵祖光心里笼罩着厚厚的迷雾,只不过当下这并不是首要调查的,而且真的拿这些东西问捉来的小喽啰,也根本问不出什么,他们知道的东西其实很有限。
赵祖光这边动了刑,也只是陆陆续续审出了他们入播之前的计划,以及已经发生了的事。这些信息对当下他要去找到高溶,根本没有太大帮助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些孟钊派来的人此前还没有抓住高溶。
他们在深林之中跟丢了高溶。
虽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高溶现在是不是安全,但此时此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赵祖光走进内室,内室的窗户都有厚厚的油纸封着,还用厚实的布匹遮盖,是很昏暗的。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一盏小灯,黑瓷的灯盏,盏内蓄了一汪灯油,一豆小小的灯火昏黄黯淡。
屋子最深处靠墙的地方,是抓住的人之一,身上的甲胄自然已经全部剥去,外袍也不在了,穿的是不算厚的中衣,在冬天里显然不能保暖。
头发散乱纠结,脸上、手背上可以看到血痕,身体一些地方中衣都破了,是用刑的结果里面的皮肉已经翻卷了。
赵祖光来的时候,动手用刑的人正打算用烙铁。旁边生的一盆炭火,烙头就埋在炭火中。这人拿起烙铁的手柄,朝俘虏走去,一下按在他脸上,一阵痛苦的呻吟之后,随着滋一声,有烧肉的味道。
赵祖光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王孙公子如他,哪怕没打算跟着高溶赌命,纯粹就是纨绔子弟,平日也能见到许多叫人牙酸的场面。此时这样,他连多看一眼都欠奉送。
“还没说”赵祖光走过去,看着俘虏说出了这句话。俘虏看到他,畏惧地往后缩了缩。他是记得的,这几日用刑,每当此人过来,刑就会加重许多。
心腹将烙铁又放回炭火中,禀告道“公子,此人前几日倒是好说话,弄的厉害些了,总会吐露些东西。但说到了关键处,再往下问,他就只推说不知了。属下们本不是精于用刑的,着实难以”
这些人确实不是专业的,刑讯逼供可不是会打人,能给人带来肉体的痛苦那么简单,还得有精神压迫事实上,别说精神压迫了,就单纯的肉体痛苦,能做到某种程度,那也是技术活儿了。毕竟人的疼痛就是那么回事,揍一拳是痛,打一鞭是痛,然后动刀动烙铁也是痛。而想要更痛,要怎么做就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了。
“不肯说”赵祖光莫名问了一句,然后就蹲身与俘虏的视线平齐了,让人不知道他是在和心腹说话,还是在和这俘虏说话。
赵祖光目光偏移了一些,看到了这俘虏的手。俘虏十个手指头里都已经扎过竹签了,若不是眼下真没有会动刑的人,还要拔指甲的拔指甲也是看起来容易,其实非常专业的活儿。不然拔指甲那么容易,怎么不见平日里指甲不小心被拔下
“十指连心,痛不痛”赵祖光声音压得低了一些,但内室之中很安静,俘虏不可能听不清。
灯火微微晃动着,大片大片的阴影落在赵祖光的脸上,俘虏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本来想着,还要更好,非得拔了这指甲,那才真能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
赵祖光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但足够叫人脊背发凉。这样寒冷的冬日,身上这样单薄的俘虏,一时之间竟冒出了冷汗。
“也罢,既如此硬气,我便成全了你,叫你忠义到底。”说着抬了抬手,招来了站在门口守着的心腹,耳边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心腹领来了一条狼,是真的狼,而不是体型似狼的狗。这应该是活捉来的猎物,赵祖光昨日得到,本就打算今日再问不出什么来,就用这个。
这狼本就饿了,昨日捕获之后也没有喂食。而另一边,有人上前剥去了俘虏的上衣,绑住手脚,还有人去将另外几名俘虏也押到了这个房间之前几个俘虏是分开审问的,为的是对照看供词,防止他们撒谎。
被绑缚住的俘虏胸口放了一些碎肉,然后就有人牵着狼过去了。
饿狼闻到了肉味儿,立刻去吃碎肉。而当它意识到碎肉之下也是可以吃的食物时,饥饿的本能会压倒陌生环境、到处是大型动物带来的警惕。对于它来说,此时只有一种本能,就是进食的本能
“啊啊”
“放了我求求你救我我说,我都说”
直到胸口被撕破,吃掉了一片,才因为咽喉被咬断而断气。
这期间,俘虏有开口求饶,便是说自己全都说,赵祖光也没有让停下。只是人都死了,高溶才让人重新制服那只狼。然后看向已经被吓软了的其他俘虏这一招,他在洛阳见过,殿前司中有他这样身份尊贵,混资历,将来无论怎样都有好前途的。自然也有出身不太好,只能靠着狠出位的。
殿前司中专有一班,负责刑讯密探转押过来的人,里头的花样太多了
俘虏们满是血痕的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煞白,此时他们才知道,自己死都不怕,已经发誓效忠主人了。但世上真有一些事,比死可怕多了
此时不必赵祖光再说什么,有两个俘虏就已经跪倒在地“小人、小人知道了,公子所问,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问罢,只求小人全说了后,能够给个痛快”
还有一个俘虏见同伴们如此,也知事不可为,只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赵祖光又让人分开审问了这三名俘虏,然后由下属将审讯结果交给他汇总。在等结果的时候他离开了内室,站在屋外,看着外面的天出神。说不准过了多久,似乎就是一瞬间,又似乎是很久很久。
不多时,审讯结果送来了,赵祖光飞快浏览,脑子迅速转动起来,开始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做孟钊的人跟丢了高溶和杨宜君,一方面依旧派人在山中转悠,试图找到高溶和赵祖光的痕迹。另一方面,更多的人却是在林子的几个出口及其附近守着,来回巡视。
高溶进了深林,到底是要出来的。如果不出来,时间久了,林子中的危险可不少。这一招就叫做守株待兔
赵祖光已经知道他们守株待兔的那个株在哪儿了,当下也不犹豫,叫来人,分成了几组,也去这几个地方。要清除孟钊派来的这些人,也是要等到高溶。
赵祖光自己也加入了一队,他这一队去的是可能性最大的那个林子出口。
临出门前,有留在杨家的心腹过来禀告“四公子,公子与杨娘子的马自己跑回来了”
赵祖光还来不及想这意味着什么,就先上了吗“知道了,你先回杨府,只说我也还在找更多人寻人,想着要在山外多多搜寻,说不得杨娘子他们自己便能出山。”
一边说着,扬鞭而去,带着数名心腹。
之后又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吃东西都是马上吃的干粮。实在撑不住了,心腹劝赵祖光“四公子,如今只能依靠您来执掌大局。忧虑归忧虑、出力归出力,您也得先保住您自己,不然您也倒下,其他人岂不是要一团散沙”
赵祖光这才下马小憩了一会儿。
就在他刚半梦半醒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他惊醒。有两下属骑马赶来“四公子,找到公子了”
赵祖光一瞬间完全清醒,一边上马,一边问“哪里寻到的如今公子如何了”
两个下属跟着上马,其他人也如此。其中一个下属离赵祖光近些,就道“就在四公子巡视的这出口不远,只隔了一个出口,在笼口村到玉带村之间公子是被水冲上岸的,人还昏迷着,眼下送到了左近镇上,请了大夫来看。”
找到高溶,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但赵祖光又被新的情况弄得悬心。当下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闷着头催马,往下属所指的镇子去。
说是镇子,其实简陋的很,镇子上只有两百多户人口。主要是附近有杨家屯兵,这些屯兵的粮草等物资自有调运,但这么多能消费的人口在附近,总会引得一些人在此做生意。慢慢的,附近村、洞的百姓也来此购买、售出一些东西,镇子就形成了。
镇子上是有大夫的,除了一些神汉巫医,不怎么可信的,正经的大夫有两个。其中一个算是全科大夫,还有一个精于跌打损伤的。特别是精于跌打损伤的那个,在镇子上有口皆碑,说是附近的屯兵有什么不好的,也来找他。
两个大夫都被请来了,另外还派人去了遵义请大夫。
赵祖光到的时候,两个大夫已经看诊完毕了,药方也开出了,正打算去照方抓药呢。
赵祖光来的正好,还来不及去看高溶,先抓住了两名大夫询问情况。
大夫能说什么呢只能照实了说。其中那全科大夫摸了摸胡子,语气还算轻松“公子勿忧,里间那位公子身体强健,脉象有力,也算平和。真说起来,除了额上有砸伤,身上最大的毛病也只是入水受寒了。”
赵祖光看过了药方,果然是全科大夫开的,就是普普通通驱寒的方子,属于药方里的大路货。
至于另一位大夫,则是拿出了一瓶药膏,让小厮去涂在高溶额头的伤口上据说这是他祖传的好药,治这种外伤最好了。
赵祖光请两位大夫多留,等到人醒来再走,或者等到城里请来的大夫来了再走也行。因为给钱大方,两位大夫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当下便留下了。
小厮去给高溶涂药,赵祖光跟着进了里间,发现高溶果然呼吸平稳,赵祖光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虽然之前就知道人找到了,但还是要见到真人了,才能真有实感。
赵祖光坐在了床旁一张黑漆光面圆凳上,就这样看着高溶,看着小厮给他涂药。又不知过了多久,抓药的人回来了,很快借了房主人的地方熬药。不一会儿药得了,稍微晾凉些,就有人进来喂药。
还好高溶昏迷归昏迷,吞咽这种本能还是有的。两名小厮一人扶着他,捏开嘴,一人眼明手快地一勺药汁喂进去,配合的很好。中间虽然偶尔有漏出来的,但不到半刻,一小碗药汁也就差不多喂完了。
找到了高溶,眼下最大的问题就解决了。赵祖光身边的人就劝道“四公子也去休息罢。”
赵祖光苦笑“此刻,便是知道该去休息,也放心不下也罢,弄一张交椅来,我在这儿守着德盛罢。”
赵祖光这样说,身边的人也就不好劝了。只能转身抬了一张交椅,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手上抱着一条绒毯和一条褥子。
褥子就铺在交椅上,赵祖光坐上了交椅,双腿搁在之前的圆凳上,又接过了毯子,拢在身上就闭目养神。大概是之前劳累太过了,就这么个辛苦的姿势,他没过多久也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深,始终有些半梦半醒。
梦里黑黢黢、冷冰冰的,似乎是水里。然后忽然又一转,出现了一只嘴上全是血,龇牙咧嘴的恶狼。
等到赵祖光从冰冷的梦中醒来,已经是天将明时了。他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还有轻微鼻塞,但没去管这些,而是先看了看高溶。和睡前脸上不正常红潮相比,高溶看起来好了不少,只不过赵祖光不懂医理,也说不准这算什么。
见高溶睡的还安稳,便走了出去,先去请大夫去看高溶。大夫这个时候也是在休息的,但谁让人有银钱,还舍得给银钱呢,倒也没有多啰嗦,随着赵祖光去看了高溶。看了一回便道“是好了不少,这位公子身体真是强健啊。”
对于高溶的身体素质,大夫也是赞叹的。这年头,就算是名医,很多疾病能做的也很有限,到底还是看病人自己的身体。
“什么时候能醒”赵祖光加紧问了一句。
大夫也答得干脆“没什么不能醒的,如今这位公子不能说是昏迷了,只能说是还在睡。若是睡觉,总能醒来,公子也没见人一睡不起罢若真的着急,也能推醒”
赵祖光当然没有要推醒高溶的意思,见高溶情况向好,心里越发轻松了。出去洗漱,又让人煮了一碗姜汤喝,以免自己先感染风寒。然后一边吃东西,一边就和几个心腹商量离开西南了。
本来就是急着要走的,现在眼看着蜀中有一个孟钊想要高溶的命,这么危险,就更要走了只不过这也不是说走就走的,关键就在于孟钊这个暗中潜伏的人物若有机会,肯定还要对高溶下手。
所以不只是越接近洛阳时要越小心,现在离开西南也得隐蔽行事。
安排了这些之后,赵祖光想了想,叫来了心腹小厮“你去杨府一趟,说明咱们这边已经在水边找到公子了,不幸公子人没了再大致告诉杨家是在哪儿寻到公子的,杨十七娘也该在那附近才对。”
“其余的”赵祖光沉吟了半晌,道“你再叫杨府那边我们的人将早已收拾好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来我们不回杨府了,如此就算辞别了。”
其实这是很失礼的,但此时赵祖光也顾不上两个虚假身份的失礼了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两拨人,讲究这些也没什么必要了。
赵祖光还要吩咐什么,就被里间的动静打断了,当下也顾不得说什么,只挥了挥手叫小厮去办事。自己则是大跨步往里间走,走进里间,果然见得高溶已经醒了,守着他的心腹一个正照看他,一个正忙不迭往外走,似乎本来就是要去叫赵祖光的。
小厮将原本铺在交椅上的褥子折了折,安在了高溶身后,让他枕的舒服一些。高溶枕在褥子上,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赵祖光那种眼神让赵祖光有一瞬间的不安,但又很快压了下去。
没等高溶说话,赵祖光就先说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是蜀中那位安东将军孟钊前次德盛你在成都就遭他追杀,如今他又暗中派人害你只是不知你与他何时结下了这等冤仇。”
说着,将整件事非常完整地说了一遍当然,他不知的就不能说了。
高溶一直是听着的,并不说话,赵祖光只当他是刚刚醒来,身体还没有好,没精力、没力气。
等到赵祖光都说完了,高溶才说道“今日是哪一日了”
赵祖光以为高溶担心自己昏迷太久,便道“今日是腊月初三要是没有这等意外,这时本该已经踏上回去的路了如今再等等,等德盛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动身。只是要躲着孟钊,得走夔州出西南,取道南吴才成了。”
赵祖光又说了点儿别的事,说完之后,高溶才道“不必等了,我最多再歇一天,到时也能恢复过来你准备准备,我们明日便出发去夔州。”
赵祖光倒也没有怀疑什么,毕竟他们回洛阳的事已经被耽误了,再加上暗地里有孟钊这个要对高溶不利的人,急着要回洛阳是应有之义。
想了想高溶一贯强健的身体,又想了想高溶那说一不二的脾气。就算赵祖光有心让高溶再修养几日,话在嘴边也说不出口了。最终只能叹了口气,不说什么,只往外走,去安排接下来的事去了。
人走出了里间,到了门口,赵祖光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哪里有不对劲高溶竟没有问一句杨宜君的事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