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晋驾崩, 太初宫。
太初宫兴庆殿,高晋的葬礼正在开始。
人人缟素,成千上万人低低抽泣,悲伤而肃穆。与此同时, 正在举行的是招魂仪式, 此举是为了让大行皇帝的魂魄顺着声音回来,这样才不至于在外漂泊, 将来受不到供奉。
招魂仪式由五位地位尊崇的高官主持, 其中就包括了赵集他正是赵娥的父亲, 官职上虽没有实职, 却也因为其在赵家的地位, 以及赵娥的原因,得封魏国公, 加封太师。
无论是爵位, 还是品级,都是人臣的极限了。
赵集等人托着高晋的衮冕服, 呼唤三声大行皇帝的名字, 然后又有人接过衮冕服,放在高晋的遗体上。
香火袅袅中, 肃穆又怪异的招魂仪式结束, 大行皇帝的遗体被安放到龙床上, 并在其口中塞入角柶, 使口不能合闭。接下来就是为皇帝最后一次沐浴更衣,沐浴要十分小心, 其中脱落的头发指甲都要收集起来,与生前收集的头发指甲一起装入囊中,一同下葬。
兴庆殿西侧的悬重已经树立好了。
此时, 高渭上前净手,将玉含放入大行皇帝口中。
一般来说,做这件事的人应当是太子,但高晋生前没有立太子,所以应当是大家推举的继承人来做这件事众人得以出宫后,自以为占据了先机的高江却是成为了众矢之的,最先被搞掉的就是他。
这几日洛阳城中,高门大户纷纷闭紧了门户,就是不想被卷入夺位之争里也就是高晋生前看的严,没让任何一个儿子沾上军队,不然这场夺位之争恐怕要更加激烈,不杀个日月无光是没法收场了。
但即使是这样,几场没头没尾的火拼还是有的,这其中真死了几个王子皇孙。当然,没有人站出来对这些事负责,要么说这是意外,要么推说这时别人下的手,高江可以说是死掉的高家人里地位最高者。
只能说,出头的桩子不好做,这也是他在政治斗争太过天真的缘故。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吝惜名声,忧虑千秋之后史书如何记载真的在乎这些,那就不该陷入其中
高江决定用武力逼迫其他兄弟就范时,就应该干脆杀了有实力的兄弟没有杀人,后面被人杀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场纷乱之后,高渭占据了主导之位,暂时掌控住了洛阳的局势,这也是今天他能在仪式中占据此位的原因。
此时的高渭可以说是志得意满,他认为今天是由他来做这个事的,他就是默认的新帝了可以说,这是补上的大义名分。
然而,一贯鲁莽的他却没有想想,他都争到这个了,却没有获得实际上的认可,这说明了什么其他人只是没法再拖延大行皇帝的葬礼了,哪怕是这时节尸体经放,也不能一直这样啊这种情况下,没法一直为谁来放玉含纠纠缠缠。
而就算是高渭来放玉含,其他人也没有就坡下驴,直接认可他的继承人身份,这本身就说明了大家是不满意他的。
招魂仪式之后第二天,这一天是小殓,王子皇孙、妃嫔外戚、文官武将都来哭丧,内侍将十九层殓服一层一层给大行皇帝穿上。所有人都是痛哭流涕,争先表现自己的忠诚与悲伤。
此时表现的悲伤不够,事后就有可能被人弹劾
小殓之后,有些事终于按捺不住了,当日夜里,宫中多处起火。为大行皇帝守灵的几位皇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高渭最惨,半张脸都烧伤严重,这必然是毁容了
小殓之后就是大殓,而按照制度,大殓这一日,太子就会被呼之以皇帝这意味着,这一天必须要定下皇帝了
但无论有资格在此事上发言的人如何商议,终究没能有个结果,谁不想当皇帝呢都想当皇帝而都想当皇帝的结果就是,怎样都无法达到共识。
直到大殓当日,受伤的几位皇子都无法出席葬礼了。倒不是所有人都伤的那么重,只不过就算是轻伤,有些也伤到了脸面,于是只能报一个悲伤过度,避开了大殓顶着受了伤的脸面去参加大殓,这叫失仪,这种场合失仪,还不如找个合适的理由不去呢
到了这地步,大殓当日也没有决定燕国的新任天子是谁。
大殓当日,大行皇帝的尸体被放入棺椁,燕国的王公贵族几乎都到场了,所有人哭丧之时,有宗室老者和专门负责礼仪的官员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本来应该由新人天子宣读祭文的,眼下此事落到了宗室中年龄最长的高昌王身上。
高昌王是高齐、高晋几兄弟的叔叔,身份足够了,也不可能参与到夺位之中,是各方勉强认可的人选。
旌旗飘动、哭声震天,祭文不急不慢地念着因为高昌王的年纪,众人生怕他在念诵祭文时,一口气上不来,就倒在前头了
而就在祭文念诵完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兴庆殿外传来动静。
本来最近几日大家的神经就绷得很紧了,时刻不敢放松,生怕如旧唐事,又要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洛阳皇宫,也就是太初宫,这边也是有玄武门的。到时候杀人见血,就不知道自家会不会也稀里糊涂牵扯进去。
这种情况下,宫中传来异常的动静,谁能安心
就在众人内心惶惶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殿边上同样着素衣的披甲侍卫,一直盯着殿内,见着有人异动,似有通风报信之意,悄悄儿就控制住了。
异常的动静声越来越近,大家也能判断该有不少兵马了,心里揣测是哪位王爷动了手居然能笼络到军中,事先没人透出风,这也是厉害了高晋自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军中支持,才能上位的,自己上位之后就特别忌讳这一点军中但凡与诸皇子结交,就要吃整治次数一多,时间一长,军中可是驯服多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高晋这样做是对的,一个正常的政权,军队本就不该常把手伸到军营以外的领域
军队干涉政事,说到底这还是过去百年间军阀割据,大小草头王们只会依靠暴力、只能依靠暴力、习惯依靠暴力的缘故。眼下高晋要终结这股风气,在天下分久必合的当下,倒也算是顺应了时代潮流。
宫中有喊杀声,在兴庆殿众人紧张地快要喘不过气来时,两位将军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正是前千牛卫统领王阔一些深知内情的人见到他,心里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只不过解开骰盅之前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王阔身后的兵士带来了几具尸体,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那几位因为受伤没来的王爷么
王阔大声道“鲁王、吴王、越王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之际,结以叛逆幸有郑王,拨乱以反正”
之后王阔说了什么,很多人已经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耳朵里嗡嗡嗡的郑王二字郑王是高溶的封号
“郑王郑王不是死了吗”一些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然而更多人保持了沉默,因为当初高溶那件事本就很有疑点,当初还有不少人觉得是高晋动的手,才不敢追根究底。
此时此刻,闯进来的以王阔为首的披甲兵士纷纷让开两旁道路,走进来的是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慢了另一人两步,并未并肩。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到得前来,目光徐徐扫过殿内众人,然后视线又在华丽的棺椁上停留了片刻。众人看的分明,那人不过二十余岁,眉目深刻,不是一年前死了的汉王高溶,又是谁
高溶扯下披风,旁边的赵祖光立刻接过披风捧着。
此时,在场的王子皇孙中,年龄最长者是高洪,年十六岁,尚未封王。见得这般情景,脑袋一热便走出众列,道“九兄何为这是要造反么”
高溶在自家兄弟众行六,但在堂兄弟里却是行九的。
“造反”高溶轻轻一笑,看着自己这位堂弟。
高洪年龄不大,但十六岁在乱世之中也不算小了因为乱世朝不保夕么,男女早婚的多、当家主事的也多。高洪的哥哥们,十五六岁封王挺常见的,而高洪偏没有这个待遇,和他的出身有关。
他的母亲原来是宫女来着,高晋酒后幸了一回便抛到脑后了。后来生下他,也没有因此获得高晋的关注,高晋又不是缺儿子的皇帝。
母亲身份低微,连带着他也没甚宠爱,加上近几年高晋精力越发不济,他这个儿子封王的事也就忘记了。
既然高晋忘记了,其他人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不能带来好处的皇子去提醒高晋。想来他封王也只有等高涵到了年纪了高涵是赵娥的儿子,母宠抱子,在高晋这里很受宠爱,这个儿子要封王的事当然不会忘记。而高涵要封王,他前面的哥哥们当然就连带着一起了。
高洪是这么个情况,自小在宫中就很受排挤。别说是兄弟姐妹们了,就是地位高的女官和内侍也敢慢待他直接欺负,这些奴婢们是不敢的,高洪到底是皇子呢但宫里么,不需要欺辱人,只要在排列优先级的时候将一个人放在靠后的位置,就足够让人难受了
如此一来,高洪就格外心理不平衡,他最嫉妒的就是年纪比他小两岁的高涵。然而高涵受宠,众人都争相讨好,就算是高渭、高潘这些哥哥们对他也很客气,他再是嫉妒也不可能做什么。
所以他的目光就放到了高溶身上高溶的身份是很尴尬的,说起来非常尊贵,是先帝唯一的嫡子,真要是继承权,他可比高晋还靠前但问题是,这不是高晋当了皇帝么
就算没杀了高溶,高溶也注定是个眼中钉肉中刺。
高晋表面上对高溶很好,可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内里对高溶的针对与打压,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高洪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平日里没少给高溶难堪每次这样之后,高晋都会装模作样责备一番,然而都是小惩大诫,以他还是个孩子含糊过去。
高溶从来就没有恨过高洪,高溶的性格和杨宜君真是一模一样一旦被他们认为是弱者,那就不用担心会被他们恨了,因为他们向来只和那些很强很风光的人过不去。
高洪在高溶眼里,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跳梁小丑而已。事实上,若不是高洪此次跳出来,他都忘记有他这么个人了。毕竟事先计划此次入洛之事时,要小心对付,杀个措手不及的人里,并没有高洪。
简单来说,高洪连被列入计划的资格都没有。
但此时高洪自己着急跳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正好高溶需要一个立威的对象,这不是很好么
噌的一声,仿佛是装饰品一样的腰间长剑已经出鞘,剑是宝剑,锋利无匹,一剑封喉。
咽喉被割断之后,高洪没有立刻死,他只是缓缓倒下,因为呼吸不过来挣扎着、挣扎着死去。
本来应该是哭声一片的大殓之日,殿内此刻却无比安静,连高洪断气前一刻的挣扎也听的清清楚楚。
忽然,宰相徐友臣走出列。跪倒在地,匍匐行礼“臣徐友臣,奉迎郑王反正”
这之后,赵集深深看了自己的外孙一眼,也走出了队列“臣赵集,奉迎郑王反正”
高溶是带着兵来的,又有王阔支持,可以看作是军队的意见。而现在徐友臣和赵集出列,又代表了文官和勋贵的默认这种决定当然不是一时下的,赵集这边或许是见风使舵,加上对外孙子的偏重,但老奸巨猾的徐友臣绝对不是
今日之事,自然是早有铺垫的他不必明面上支持高溶,不必事先做任何事,双方之间的默契是,到了某个时刻,高溶站到台前了,他得默认。
有了徐友臣和赵集开口,其余人等陆陆续续也跪倒下来“奉迎郑王反正”
这其中包括了高秦、高楚两位皇叔
而一旦跪下来了,想要再站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高溶慢慢走到大行皇帝棺椁前,他没有跪下行礼,甚至没有再看,他的目光放到了一旁,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旁边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母后”
高溶这个称谓教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赵娥可不是高晋的皇后,按理来说是不能称为母后的高溶如此称呼,自然是因为赵娥是高齐的皇后。
赵娥一生都习惯于依靠一个支柱,在家是靠着家族父母,这没什么可说的。嫁人之后,先是高齐,再是高晋,都将她保护着,让她能一直一直做一株菟丝子现在,换成自己的儿子,似乎也未尝不可。
赵娥双手搭在小儿子的肩膀上,抿了抿嘴唇,和多年以前高晋来见她的那夜没什么不同。她轻声对长子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郑王。”
高溶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弟弟,轻轻颔首“弟之富贵安平,母后何忧”
说罢,高溶转身,看向殿内所有人,这些人都是燕国的王公贵族,是这个国家的支配者,而他现在已经能支配这些人了。
良久,他抬了抬手,有人将所有高家皇子们的尸体收拾走,兴庆殿重回宁静。在高溶的示意下,大殓仪式继续,只不过高溶并没有参与到这场大殓中,他站在与自己身份并不匹配的角落里,看着众人哀哀哭泣,或真或假,就像一个旁观者。
就在所有人战战兢兢时,高溶终于在大殓仪式快要结束时,走上了前,对大行皇帝的棺椁行礼。然后离开,再出现时,他已经换上丧服,而且是最重的斩衰。
大殓之后有所谓成服,即亲属按照与大行皇帝的亲属关系,穿上不同的丧服,越是关系亲近,丧服就要越粗糙,表示哀思越重这一点上,皇家与民间是一样的。
成服时,新帝就该服最重的斩衰。
很快,关于燕国最新的情报传遍了周边各处
燕主晋殂,其侄溶自立自立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就在所有人睁大眼睛,打算看看燕国要走向何方时到底是高溶坐稳大位,还是一场纷乱大戏就此拉开帷幕。
燕国竟然前所未有地平静就像当初高晋得到了关键人物支持,就能平稳过渡政权一样,现在高溶的情况也差不多,甚至比高晋当初的境况还略好。高晋当初无论怎么遮掩,在道义上也是说不过去的,到底是抢了侄子的皇位,是欺负了人家孤儿寡母。
如今高溶这般,严厉些说,可以批评一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但硬要说是拨乱反正,是他拿回自己本应得的东西,似乎也没问题。
别小看这小小的道义二字,有这一点做事,就是能理直气壮一些
只能说,有的时候道义二字一文不值,而关键时候又是重逾千斤的。
当然,在这样的平静之下,燕国也有杀人高溶杀人的刀比高晋锋利一些,但又很克制,他往往只杀暗中搞事的头面人物。而且是不管证据不证据,也不管那人的身份,确定了就杀
高溶深信的是,要么就别杀,一旦开了杀戒,就别扭扭捏捏当下看重名声,今后只会后患无穷。
不过,他也不是赶尽杀绝那种杀法,只不过他在杀人这件事上有自己的认知他很注意控制范围。
看起来大人物杀了不少,但都没有扩大化的趋势,这和当初高晋杀高齐那一朝人时,牵扯到了上万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为此高晋这一朝还兴出了三大案,这就是为了攀扯下他想杀的人呢
割了三轮,高齐那一朝的老人,甚至是对高晋继位有些意见的人,就都渐渐销声匿迹了。有的是死了,有的是学会了三缄其口。
摸清了高溶的作为,不少人就心里松了口气实在是不想高晋继位时伤筋动骨一回,如今高溶再来那么一回,大家族又伤筋动骨一回。松了口气之后,大家也就配合多了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高溶既没有逼大家上绝路的意思,那他当皇帝,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当然,过去在某个皇子身上的投资打了水漂但现在的问题是,那些有实力的皇子都死了,就算不配合高溶,那些投资也回不来了
如此,就连一些高晋的死忠,当年捧高晋继位时没少搞风搞雨的人也收声了高溶深恨高晋,这一点大家都看出来了,但他在高晋灵前没有任性,而是行了礼,服了斩衰。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承认自己是从高晋手中继承的皇位,既然承认了高晋,那就很难无理由大清洗了。
这就像是旧唐武周之后的皇帝们,大家都对武则天感情复杂,一方面是很不想承认这个老李家的皇后曾经在大唐中插了个武周,也很不爽她杀了这么多李家人。但另一方面,又没法真的否认她、抹除她。
因为武则天之后的大唐皇帝,从血脉上来说,都出自武则天这一脉。
可能是大唐皇帝们都比较要脸,又或者说儒家礼教确实深入人心,总之大家没法做出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的事。
所以,甚至于武家在武则天之后都没有清算,只不过这个家族影响力再没有那样大了武则天当权时,武家的男子娶李家的女儿,李家的儿郎娶武家的女儿,彼此换着来,就和汉代的吕氏一样,根本没法斩断彼此了。
别说是当时了,就是后来,玄宗还不是有武惠妃。
于是,大丰七年二月初三,高溶继位,群臣赴明堂拜见新君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