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笛亵渎可憎的音色有短短几秒的停滞。
遥远行星的纷争没有完全传至这座宇宙深处的王庭, 但祂们隐隐听到了来自同族的呼唤,那震颤的共鸣转瞬即逝,与肉团别无二致的蕃神们陷入迷茫。没有了乐曲的安抚, 被这些无定型的舞者环绕着的那团可怕混沌蠕动起漂浮在周围的触肢, 渐渐有了醒转的迹象。
地球上的骚乱在此之前平息下去。
于是祂们断定这只是个小插曲, 重新继续了自己的演奏, 疯狂尖利的笛声透过帷幕, 杂乱疯狂的鼓点仍在击打, 为毁灭奏响安魂曲。
盲目痴愚的万物之主阿撒托斯又一次在帷幕里陷入了安眠。
无可名状的庞大黑暗在深不可测的深渊中沉睡, 祂的“子嗣”们被封印在与先前不同的星球,再没有脱逃的可能。
炙热的日光穿透星系,在它抵达目的地时依然耀眼。
那颗美丽的蓝星上
漫长而寒冷的黑夜之后。
太阳再一次升了起来。
楚望舒“哗”地一声拉上了窗帘。
他打了个睡眠不足的哈欠, 感觉阳光实在是晃眼到刺目, 八成是活成了个吸血鬼。
“诶,院长,”正夹着病历夹经过的护士打招呼,“今天这么早”
楚望舒“好耳熟。”
护士“是吧,我也觉得好耳熟。”
“您不多休息两天”她道, “我还以为您起码得后天才回来呢。”
“小伤,没什么事。”
楚望舒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反正躺在家里也睡不着, 对了, 我最近可能还会出去几趟, 不过都是短差,用不了太久。”
“真的没事吗”护士担心地问,“上次您这么说了以后就出车祸了。”
楚望舒“”
咱们不要哪壶没开提哪壶。
他活动了一下还缠着绷带的肩膀,果然疼得抽了口凉气, 然后又硬撑着向对方露出个笑来,结果刚低头就看见才从其他员工那骗吃骗喝完、嘴里还叼着小鱼干的黑猫在优哉游哉地往回走,一时语塞,脸上活脱脱的四个大字“你要点脸”。
黑猫一口就将小鱼干吞下肚,意犹未尽地舔了下爪子,鄙夷回头,眼里满满写着“呸,逆子”。
员工们似乎对他带着自己的“宠物”来上班这件事习以为常了,黑猫自然而然地跟在他后头进了办公室,甚至直接跃上转椅,理直气壮地占据了柔软舒适的椅垫,跟无处可坐的宠物医院院长来个大眼对小眼。
楚望舒“”
这家伙还真是把猫主子的脾性学了个十成十。
“得,进来就别演了。”他转身关上门,“你就准备一直待在这儿了”
相比起来,他应该是从昏迷中醒来后最不会不知所措的人了。
他还没睁开眼睛就感觉喘不上气,再一看原来是因为丝毫不考虑自己有几斤几两的黑猫正蹲在胸口。虽然差点就被压窒息,但好处是有什么困惑都能直接询问严格进行着观测工作的伊斯人。
黑猫“不行”
“我最近发现当只猫也不错,”它高傲地说,“野生动物对人类的警惕性太高了,动物的身体很方便靠近它们观察行为模式和收集数据,所以就奖励你一个给我食宿的机会好了。”
“行行行,”楚望舒一边吐槽一边打开装修以后就没用过几次的壁挂电视,平时医院业务太忙,眼下他受着伤反而得了摸鱼的偷闲时间,“我哪敢说不啊。”
得知如今大致状况的最快途径就是各大新闻频道。
这是一条全新的世界线。
在他们最后一次进入那个玩家们称为x的游戏之前,被报道得最多的是各地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诡异建筑。如今那些新闻已经消隐无踪,哪怕上网检索也找不到任何留存的遗迹。
他肩后的伤口被他人视为一场意外车祸所留下的,而他因为那场不存在的车祸这两天才刚刚出院。
伊斯人附身的黑猫成了他从一年前就在养的流浪猫,那时起开始天天带它来上班。他的脑内也多出了一份与如今这个世界融合得完美无缺的记忆,要不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几乎要以为那是场不真实的幻梦。
电视上正在播放的就是国际经济新闻,休谟集团的大小姐刚刚接过父亲的衣钵,年轻的女继承人将长发在脑后扎成发髻,在联合会议上发言的样子看起来格外飒爽干练。
至于另一边,名为伐鲁希亚的医药公司爆出大量丑闻,负责人锒铛入狱,政府暴力机关介入调查,民众呼声众口一词的彻查到底。
一切都像是从最开始就理应如此。
以伊斯人的说法,自中间断成两半的镜子会互相贴合彼此的缺口,世界在融合时也会自动修正违和的部分,让原有的差异以一种相对合乎逻辑的方式存在。
就像某个目前在马戏团客串杂技演员的深潜者,大家都以为它是非常认真敬业的皮套人。
鱼战士从不会摘下它的面具
而这种同时保留两段不同记忆的情况只在那些知晓世界真相的人类或者生物身上出现,黑猫为其取名为“平行世界综合征”,特指经历了两个世界融合的后遗症。
普通人不会知道有谁曾经拯救了濒临毁灭的世界,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起床后寻常的又一天。唯有调查员,清楚地记得那些绝望、死亡与尖叫,神祇之战后铺天盖地袭来的黑暗,还有在世界融合重启后恢复意识清明回归正常生活的如获新生。
“我觉得刚刚好。”
楚望舒幽幽道“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想多了,你还要出差。”伊斯人尖锐地指出。
楚望舒沉默了。
“其实我也有个问题。”他真诚道,“你为什么不换个新身体当猫呢,是因为喜欢吗”
不就是互相伤害嘛,谁不会啊。
“给你个机会。”
黑猫和善地说。
“你可以重新提个问题。”
楚望舒“”
楚望舒“不问了不问了”
领导带头摸鱼总是不太好的,于是他决定提前下班。
车还是那辆从贺兰舟手里顺来钥匙的轿车,他在花店门口停下,取了提前订好的花束后才回车上踩下油门,一路平稳地驶向了目的地。
不可多得的、只有失去过才知道多可贵的安稳日常。
工作日上午很清静,陵园的石刻大门下见不到半个人影。楚望舒提着花拾阶而上,黑猫轻巧地追在几步之外,等快走到那座墓碑,才看到碑前已经有人在了。
“够巧的。”他嘀咕道。
“哟。”
然后,他扬起了声音“怎么都赶着今天来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们吧。”蹲在墓前的郁双无奈地转头,“他比我来得还早点。”
罗曼耸耸肩。
墓前放着一束白色的百合花,郁双新倚在旁边的是素雅的白菊,而他楚望舒低头看看手里的马蹄莲,安慰自己好歹在种类和样式上是有点差别的。
在修正差异方面,仅限于活着的人。
而非死者。
他们存在的痕迹没有被抹去,但也就是如此了。
墓碑中央的黑白照片上,路婉婉笑颜如花,然而只有几人知道底下埋的只是两三件在她租住公寓里找到的外衣。旁边路宁宁的墓更是空荡荡的,连一样遗物也没有。
姐妹俩的照片都来自卧室床头柜摆着的一张合照,除了这些和部分换洗衣服,公寓就再别无他物了。她的生活似乎过得很是拮据,开始寻找妹妹后更是不怎么跟父母联系了后者到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大女儿也失踪的消息。
他们这些离得近的就立了两座衣冠冢,世界融合之初有太多事情要做,今天才真有时间带着花来扫墓。
一切似乎步入平和的正轨,这个世界却依旧如此残酷,死于黎明前的人们成了永远不明不白的失踪者。往好了说,这未尝不是给怀念他们的人一点希望;可往坏了说,那希望太过渺茫,更像是余生纯粹予以缅怀的凭吊,生者就靠这稻草似的希望一直一直地寻找下去。
再比如他们都熟知的、生死不明的某个人,他们从那时起心照不宣地不提起那个名字,就像只要这样就能避开结局滑向深渊的可能性。
“幸好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楚望舒呼出一口气,“不然还真放不下心。”
旁边两人的神情倒不怎么惊讶的样子。
楚望舒“咦”了声,“你们也收到了”
黑猫鄙夷的目光梅开二度。
“不然呢。”郁双忍不住吐槽,“话说回来世界树那边我爸又不让我去,拜托,我也算是经验者了好吗。”
“学生就做学生该做的事。”楚望舒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毫不客气,“你暑假作业做完了吗”
郁双“切”
“我倒是想换换呢。”罗曼有些忧郁,“时间和死线赶到一起去了,要异地赶稿了,唉。”
将时间管理做到了极致的伊斯人表示十分不理解。
“那是你自己的原因吧”
罗曼“煮啊,看破不说破这道理你是一点都不懂啊。”
“你实在忙不过来拒了不就好了。”黑猫吐槽道,“我看你自己挺乐意。”
罗曼默认似的一摊手。
“来得正好啊,”他说,“我挺好奇那边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情况的。”
“虽然还是忙不过来,但心态肯定不一样了。”楚望舒猜测道,“再说难度也降低不少应该挺好吧”
“不。”
一个字音砸得办公室内本就不怎么友好的气氛瞬间凝固起来。
维尔莱特“”
“我有理由再强调一遍,”她说,“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金发青年依然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我说不。”
啊这小子,真是气得人牙根痒拳头硬。
维尔莱特深呼吸。
“你应该明白自己的资历已经超过组织里的大多数人了。”她微笑道,“也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顶头上司,有权力给你安排相应的职务。”
“可以啊,让我单干。”
塞缪尔摆出的态度只有油盐不进。
“反正我不带新人。”
黑暗降临的那一刻,标志着诸神黄昏的落幕。
意识消融进无边际的昏沉,直到潮水般的光明重新照亮了视野。对他们而言,苏醒后是来到了与原先截然不同的崭新世界,这里没有层出不穷的离奇事件,没有随时可能湮灭自我那种等级的危机,这是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旧日支配者被古神或放逐或封印,后者又回归沉睡人类迎来的是一个没有神祇的时代。
那些信仰邪神的教团因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社会层面上也再没有办法与有着足够财力与官方支持的世界树相抗衡。仅存的问题只有如何处理一些遗留的眷族与神话生物,排除泉城食尸鬼这样利好当地经济的存在,剩下的部分虽然因为分布得繁多又分散让人头疼,但难度也大大降低,每一位特工都感觉自己充满了使不完的干劲。
01号正式退位,将首领的位置交给维尔莱特,迎来了它盼望已久的安息。
维尔莱特本就是加入了相当长时间的元老之一,她在组织内一向人缘不错,自己又有读心的能力。她上位自然是大家都心服口服、乐见其成的事,交接后的管理运转井井有条,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除了塞缪尔。
他还在找那个不存在于世上的人。
“你不是也通知那些愿意帮助的前玩家了吗”塞缪尔继续道,“大部分都是短时间内成长起来的,更能理解新人怎么想的吧。我不适合跟他们打交道,再说,我一个人更有效率。”
维尔莱特“”
“别当我不知道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她叹气,“这样吧。”
“事实上,我接到了西班牙那边传来的消息。”
“之前根据其他人的口述,整理出一些下落不明的玩家的名单这件事你记得吧”维尔莱特说,“然后,有成员在西班牙找到了其中一个人。”
“他当时是不小心被卷进了阿特拉克的梦境而死亡,就是所谓的撕卡。但很凑巧的是,玩家一共有次存活机会,他还剩最后一次,那张身份卡对应的国籍又是西班牙。”
“所以他在融合后以自己原本的身体出现在相应的地点,可惜本人不会说西班牙语,就稍微遇见了点麻烦,辗转才找到了我们的联络员。”
“你明天出这趟任务。”她道,“我告诉你更多的线索。”
塞缪尔“机票给我。”
答应和乐意是两码事。
一两个人的行程无需动用专机,休谟对资助的组织又向来大方,头等舱是最起码的标配。维尔莱特给的碰面时间是在出发当日,他原以为会在机场或者休息室碰头,却直到登机也没有见着那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人。
座椅宽敞舒适,但塞缪尔自始至终皱着眉,他倚着窗去看外面空旷的停机坪,那一块狭小舷窗框出的视野映进的全是有些刺眼的阳光。他不太想因此回忆到点什么,可惜思绪是最克制不住的东西。
与登机口相连的廊道外墙仿佛都在因为那炫目的光线发烫,客机即将起飞,这会儿才通过走廊的旅客已经稀稀落落地很少了。他起初还有兴趣侧头看看,然而经过的乘客目的地永远是后方的商务舱和经济舱。
座位不到两位数的头等舱也几乎坐满了,只留下他旁边的位置还空着。塞缪尔看看表,离出发时间就差五分钟。
属于他人的气息是在这时到来的,机舱地毯将脚步声吞没了大半,然后终于停在了他的面前。
“抱歉,堵车。”
对方以一口流利的英文笑道。
“到得有点晚。”
他的心跳抢在意识之前停了一拍。
有些陌生的声线,却有着他最熟悉的语气。细密的刺痛猛地扎进手指,沿着血流回到心脏,塞缪尔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抬起头,他的眼里只余下那双似曾相识的黑眸。
也许他应该掐自己一下来确定不是在梦里。
但他很快丢掉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因为在他愣神的时候,对方已然言笑晏晏地为空乘让开地方,请人家将行李放上去,而本人则于唯一的空位上落座,动作自然地系上了安全带。
“初次见面,我姓祝。”
她若无其事地说“看来你就是我的新上级了”
塞缪尔“”
半晌,他终于压低声音开了口
“什么时候”
啊,多么耳熟的问题,连祝槐都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心虚。
“严格来说,”不过这次她可是有正当理由的,“不能算是什么时候。”
“你肯定记得我还有另一个存活的身份。”
那是当然。
祝槐假装没有看到对方快要吃人的眼神,继续说了下去“维尔莱特应该告诉过你那位玩家的经历了就是这么回事,但情况还有点不一样,纳茜在接受召唤的同时应该是和我调换了一下位置。”
“我醒来是在她的神庙,然后我发现了个坏消息,人类里其实没有祂的信徒。”
“那城镇也荒废了,我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具体坐标,只能先想办法离开那里。”
“更麻烦的是,”她大大方方承认道,“我可是个黑户。”
“虽然造个假身份不算难事,但想来想去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我试着联系上杰弗里,又通过他找到世界树,不得不说,官方认证成员的身份真是方便多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塞缪尔怀疑人生地问,“难道其他人早都知道了”
“杰弗里和维尔莱特是。”祝槐说,“如果你是说玩家事实上我昨天才托他俩转达了一下这个消息,主要让他们放个心。”
塞缪尔“那为什么我不”
“是啊。”祝槐意味深长道,“为什么呢。”
“说不定”
她开玩笑似的说“是因为我仪式感太强了”
塞缪尔怔住了。
“也是我让维尔莱特先别告诉你的。”祝槐眨了眨眼,“听说你一个人更有效率”
塞缪尔“”
“我那时候又不知道状况。”他现场把双标演绎了个明明白白,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叫“除了那个人以外的所有人”,“要是早知道,我就”
祝槐笑眯眯地撑着手肘,“你就”
塞缪尔一下子安静了。
他的视线依然在游弋,轻轻咳了声,“没什么。”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时至今日才知道对方真正的长相,却早已从眉眼间看出数不清的相似。就像是在有形的身体之前,先认识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
祝槐也不追根究底,她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早在醒来的同时,她清楚地察觉到那束缚着自己的无形绳索的断裂,从此天高日远,再无牵念。
她亲手葬送了那个身份的未来。
她不再是斯卡蒂,而是为自己活下去的阿维丝。
“这种强度的工作和休假也没差别吧,”她说,“我倒是想把这当成一次嗯,之前没机会践行的环球旅行。”
她一直以来寻找的那份自由。
“现在下飞机还来得及,”祝槐好心地提醒道,“不然可就得跟着我一路走到黑了。”
塞缪尔静静凝望着她。
“你明知道我的答案。”
是啊,她知道。
“那么,未来的搭档先生,”祝槐笑笑,“愿意在工作之余充当一下我的导游吗”
起落架的机轮在跑道上缓缓地滑行起来。
塞缪尔从窗外收回视线,收起那抹映在眼里的蔚蓝。
天空无比辽阔。
“好。”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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