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五代第一太祖爷 > 正文 第58章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听到薛修明提议让朱秀当场写一篇赋文,在场众人脸色顿时变得不自然。

    节度府文职属官十几人,进士出身者有三,薛修明、宋参、裴缙,举人出身者六七个,其余的大多为泾州或邻近几个州的官学生徒,算不上有正式功名在身。

    如果把贡举出身者视为高层次人才,彰义军的文官系统里,高层次人才所占比例不算低,在北方节镇里,绝对算是重视文人的一类。

    这也反映出,史家三代人优待士人的观念。

    但凡参加过乡贡选拔,甚至是官学年考的读书人,都知道在考试状态下写一篇赋文,有多么困难和痛苦。

    薛修明的提议,勾起了在座诸位求学时的惨痛回忆。

    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坐在考场里,面对一个陌生题眼,要求限时写一篇杂文,那种满脑空白、彷徨无措、薅头发抠头皮时的折磨痛楚再度浮上心头。

    十几双略带同情的眼睛投向朱秀。

    判官宋参捋须苦笑摇头,余光扫过脸色漆黑难看的史匡威,暗自祈祷节帅千万不要当场暴怒,和薛家兄弟扭打在一块

    支使裴缙脸色有些发绿,不安地扭动身子,他也是堂堂进士出身,按理说不应该如此色变才对

    泾州县令温泰温老头幸灾乐祸地笑了,在场众人,也只有薛司马和宋判官,有能力即兴作赋,但也只能勉强通顺达意,文辞意境什么的,可就保证不了。

    至于支使裴缙温老头偷偷撇嘴,买来的功名,水分大着哩

    温泰是天佑四年907年,后梁开平元年,大唐灭亡前最后一届泾州乡贡。

    十九岁的温泰原本要赶赴洛阳参加省试,没曾想路途过半,洛阳却传来皇帝禅位,大唐灭亡,梁王朱温受禅即位的消息。

    新王朝忙着巩固政权,肃清政敌,朝廷部衙停摆大半,哪还有工夫举行春闱,新礼部发通知说,今年春闱大考取消,应届乡贡全都不作数,等到秋天重新选拔乡贡。

    于是,备受打击的温泰和几名同窗准备折返泾州。

    倒霉的是,刚走到岐州,岐王李茂贞传檄天下痛斥朱温篡唐,并且沿用天佑年号,以示与朱梁朝廷对抗。

    李茂贞下令封锁岐州全境,温泰和同窗们被困雍县,进退不得,直到来年才回到泾州,完美错过了地方秋试。

    身心俱疲的温泰从此一蹶不振,在科举路途上再难有建树。

    温泰浑浊的老眼闪烁泪花,思绪从四十余年前的不堪回忆里拔出。

    温泰看着朱秀唏嘘摇头,以他当年泾州乡贡头名的文才,写一篇赋文尚且觉得棘手,而今的朱秀不过十五六岁,又有何能力即兴作赋

    如此要求,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太过残忍

    温老头心里生出些同情。

    薛修明一个作赋的提议,令在场众人思绪纷扬,内心五味杂陈,可想而知,当今士人对于作赋有多么畏惧。

    朱秀同样心中一紧,攥紧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头脑飞速旋转,回忆起前世背过的名篇。

    “朱少郎准备的如何了”

    薛修明笑眯眯地道。

    朱秀尬笑两声,心中大骂这厮卑鄙。

    他都还没答应,这厮就直接问他准备好没

    分明是赶鸭子上架

    “这个作赋啊”

    朱秀眼珠滴溜溜转,结结巴巴,脸色不太自然。

    薛修明瞧出他满脸畏色,心中冷笑。

    就算他随便给出一个题眼,面前的少郎也不可能写出一篇像样的赋文。

    只要他写不出,就能以此为由,顺理成章地否决史匡威任命他担任掌书记的提议。

    想插手文职僚属的人事安排没那么容易

    朱秀偷瞟一眼上首主位,只见老史黑脸满是担忧,眼里充满愤怒、无奈、黯然

    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镇节帅,却处处受制于人,被薛氏兄弟玩弄于鼓掌之间,换做是他,也不甘心呐

    只是作赋考教的是实打实的学问和文采,他肚子里的存货就那么点,万一薛修明给一个超纲题眼,跟他肚里存货对不上号,可不就傻眼了

    朱秀脑门出了一层白毛汗,眼神闪烁,咽了咽唾沫,故作镇定似的挺起胸膛,充分表现出一个死要面子的倔强少年形象

    “作赋就作赋不瞒薛司马,学生在恩师座下学习时,所写赋文时常能得到恩师夸奖特别是写景写时令一类的赋文,学生写过不少请薛司马出题吧”

    薛修明捻须,微眯着眼,像一条静待猎物靠近的毒蛇。

    他目透精芒,紧盯朱秀,将他惶恐的眼神,忐忑不安的内心一眼看透。

    薛修明冷笑,好个狡猾的小子,他故意强调自己擅长写景物和时令一类赋文,分明就是欲盖弥彰,虚张声势

    真实情况是,这小子根本不擅长写景写时令一类的杂文

    他是在故意诱导自己,想让自己所出题眼避开景物与时令

    薛修明嘴角上弧,自以为将朱秀的小把戏看得一清二楚。

    薛修明余光朝厅外瞟了眼,见那漫天雪絮飘摇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顿时计上心头,带着几分讥讽笑道

    “既然朱少郎擅长景物与时令,不若就以雪为题眼,作赋一篇,某和诸位同僚静候佳作看看能得到尊师四有先生褒奖的文章,究竟是何水平”

    朱秀瞠目结舌,眼神呆滞,一副出乎意料的震惊模样。

    薛修明越发得意了,区区装腔作势的小把戏,岂能瞒得过我

    “薛司马当真要我写一篇关于雪的赋文”

    朱秀脸色收敛,认真问道。

    薛修明愣了愣,下意识点头,被他这瞬间转变的嘴脸搞得有些发懵。

    “来人,笔墨伺候”薛修明吩咐一声,狐疑地深深看了眼朱秀,“你准备好了,就开始作文吧”

    薛修明坐回椅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想看看朱秀究竟会搞什么把戏。

    一张案几抬到朱秀面前,铺好纸张,砚台里墨香四溢。

    十几双眼睛或嘲弄或同情的看来,就是无一期待者。

    无人觉得,一介少郎,能作出令人称赞的赋文。

    以雪为题,也算中规中矩,若是私下里苦思几日,打一打草稿,但凡读过几年书,勉强作出一篇赋文倒也不稀罕。

    只是临场环境下,又是即兴出题,想写出一篇过得去的赋文,难度可就大了。

    朱秀之前吹嘘自己擅长写景和时令,在座诸位无人相信他的话,都觉得只是一个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嘴硬之言。

    朱秀微微一笑,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支使裴缙身上。

    “可否请裴支使代学生执笔”

    裴缙一愣,看了眼史匡威和薛修明,稍作犹豫,勉强笑了笑,起身坐到厅中案几旁,提笔饱蘸墨汁,等候朱秀口诵。

    朱秀揖礼道谢,背剪着手,微微阖眼,施施然地在厅中踱步。

    十几双眼睛瞪大注视着他,场面安静,只有屋外雪花飘落的唦唦声传来。

    当听到薛修明让他以雪为题作赋时,朱秀心里就踏实了大半,写雪的赋文他背过几篇,练习书法时默过不知多少遍,记忆深刻。

    请裴缙代笔,也是担心有个别生字记不太全,特别是繁体写法,他还不太熟练,担心露馅。

    薛修明自以为看破他的小把戏,殊不知虚中有实,实中藏虚,姓薛的果真上当,将题目范围限定在景物和时令内。

    朱秀心中得意,薛修明自以为看穿他的第二层伪装,将他的真实目的想象成第一层,而实际上他隐藏在第五层

    “咳咳,朱少郎可有腹稿”

    裴缙见朱秀站在前厅门口一动不动,负手昂头似乎在观赏雪景,忍不住出声提醒。

    裴缙又蘸了蘸墨,暗自腹诽,再不写的话墨汁只怕要冻住了

    “让裴支使和诸公久等的,文章已有,请诸公品鉴”

    朱秀干笑,忙转身歉然揖礼。

    踱了两步,朱秀清清嗓,朗声吟出

    “元圣善谋,时寒顺之”

    清朗的声音响彻在厅中,在座众人先是一怔,而后微微惊讶。

    开篇两句,颇为不凡呀,这是在写冬雪时令。

    “若六出之嘉贶,乃玉精之所滋。生积润于重坎,发萌生于后祈”

    顿了下,朱秀再踱两步,朗声诵出。

    嘶嘶嘶厅中响起一片吸气声,除却一脸懵逼的史匡威和薛修亮,其余人皆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两句话铺陈雪的成因,浑然大气,视角之高之独特,开篇即令人印象深刻。

    “克肇阴阳之序,用成天地之宜。观夫玄律行周,愁云亟积。北陆司纪,青女蒇職”

    朱秀步伐加快,绕着厅中走动,神情中带着几分肃穆,又隐隐透出几分轻狂。

    薛修明捻须的手一抖,几根黑须被硬生生揪下,疼的他面皮颤了颤。

    如果说开篇几句令人耳目一新,那么后面这几句,足以令人振聋发聩

    短短几句,将雪的成因和来源描绘成天地所赐,神明所降,巍然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

    “驱屏翳兮涓洒,丈飞廉兮扫滌。初晻暧以蓬勃,倏森严而悄寂。随蠛蠓以泛泛,径扶摇而奕奕”

    朱秀绕着厅中案几越走越快,摇头晃脑,高声吟诵,仿佛进入了某种灵感喷薄而发的玄妙意境中。

    他冲出厅外,遥指苍茫天穹,伸手掬一捧雪,几乎不带停顿的高声诵出

    “巾履堕民,圭符假守,临涣水之封域,访梁臺之苑囿。玩圭屑之华楚,感密榮之纷糅”

    裴缙笔走龙蛇,两鬓渗出汗渍,鼻尖一颗豆大的汗珠滚落,被他匆匆抬袖拭去。

    他强捺心中震撼,努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争取不要写错一个字。

    他握笔的手在颤抖,呼吸变得急促,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有千斤重。

    这篇用词不凡,格调高远的雪赋,文辞之间透露的高雅情趣和瑰丽文采,已经远超一个普通士人毕生积累。

    简直就是大家之作、传世名作

    裴缙心中苦笑又激动,如此惊世之作首次问世,便由他落笔成书,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惶恐。

    文章自有其分量,裴缙现在算是真切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薛修明低垂眼皮,脸色阴沉的厉害,放于双膝的手死死揪住袍服下摆。

    他努力回想这篇雪赋的出处,令他失望的是,任他想破头,也想不起有哪位大家写过这篇文章。

    他绝对不相信,如此华丽的赋文出自一个少年郎之手

    薛修明望着负手立于檐下,仰望漫天飞雪的朱秀,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被骗了呀

    之前朱秀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擅长写景物和时令,根本不是虚言

    他预料到了自己会故意刁难,所以反其道而行之

    薛修明眼睛里攀上几缕血丝,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少年郎给算计了

    这篇赋文十有八九,是他那位檀州隐士师父所著。

    但不管怎么说,这篇文章是头次问世,出自朱秀之口,自然就盖上他的烙印。

    “哥,你怎么这副嘴脸那小子文章写的咋样”

    薛修亮见兄长面沉如水,吓一跳,压低声问道。

    薛修明抿紧嘴唇不言,余光扫过心神不宁的史匡威,微微摇头不说话。

    判官宋参满脸陶醉,朱秀念一句他跟着默诵一句,仿佛沉浸在赋文所描述的雪国盛景中。

    温泰不自觉的坐直身子,褶皱满布的苍老面庞满是惊骇。

    作为四十年前的泾州第一才子,他当然能鉴赏出这篇赋文的不凡之处。

    文章中列举的许多典故,有大半他连听都没听过。

    那些描绘飘雪景象的词藻,华丽优美,形象生动,他能领悟其中含义,可若是让他自己写,温老头知道,自己再苦读两辈子只怕也写不出。

    朱秀晃晃悠悠的回到厅中,好似喝醉酒,满脸酡红,大声诵出结尾几句

    “赧尸素兮重席,寄欢康兮旨酒。轸潜恩于天下,续长谣于客右,歌曰北风凉兮霙散飞,露同甘兮阳共晞。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长兮谁与归”

    厅中久久沉寂,针落可闻。

    裴缙颤抖着手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置在笔架上,浑身汗水湿透,几乎是半趴在案几上,大口喘着粗气。

    温泰枯瘦的手死死抓紧扶手,身子差点滑到地上。

    “道攸长兮谁与归”

    温老头喃喃念叨,沧桑眼眸湿润了,浑浊的泪水滑落眼角,一丝苍凉落寞之感浮上心头。

    宋参连连深呼吸,压下心中震动,微不可闻地感慨“此文章一出,五十年内再无人敢以雪作赋”

    薛修明已经从惊怒中冷静下来,眯着眼以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朱秀。

    史匡威搓搓手,张张嘴欲言又止。

    瞧厅中一帮人傻不愣登的样子,老史有些拿不准,朱小子这篇文章作的好还是不好

    朱秀啜了口茶,朝诸人揖礼,微笑道“一篇雪赋敬上,请诸公斧正仓促而作,若有不妥之处,还请诸公不吝赐教”

    在场众人皆是尬笑,纷纷低下头不敢与朱秀对视。

    众人心中无力吐槽,仓促写成的文章就有夺天工之造化,要让你静下心来构思几日,那还不得口吐莲花、妙音阵阵、天降霓虹、人前显圣

    莫不真是文圣下凡

    还斧正

    等这篇传世名作广流于世,被世人知道,曾经有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妄图修改名篇字句,那还不得被世人嗤笑唾骂

    白脸朱小子,坏滴很

    十几位官员要么仰头望着房梁,要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出声赞美,更不敢口不择言的对这篇雪赋妄加指点。

    朱秀笑容灿烂,晏同叔的这篇雪赋算得上沧海遗珠,虽说在宋以后的景色时令赋文里不算太出名,但在五代末年乱世,文坛衰落的时代,也足以震撼当世。

    “薛司马,不知学生所作赋文,可还能入耳”

    朱秀鞠躬揖礼,满脸真诚期待。

    薛修明清癯的面颊带着几分铁青,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笑容

    “尊师四有先生,当真是文采斐然,薛某佩服这篇文章,称得上当世雪赋第一”

    “呵呵,薛司马过誉了”朱秀微笑,也不多做解释。

    这家伙心眼真小,没法挑文章的毛病,就暗戳戳的讥讽他背诵老师所著文章。

    史匡威干咳一声,虎着脸道“诸位,朱秀文章也作了,你们说说,以他的才学,能否胜任掌书记一职”

    众人相互看看,默不作声。

    宋参张张嘴,见薛修明脸色阴沉,迟疑了下闭嘴不言。

    裴缙瘫坐在椅子上,想要支撑身子站起来,却被薛修亮一个凶狠眼神吓得缩回去。

    温泰老脸呆滞,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薛修明权衡片刻,拱手笑道“节帅慧眼识英才,为我彰义军请来朱少郎这般的少年奇才,当真是可喜可贺薛某赞同朱少郎出任掌书记一职”

    薛修亮眼睛一瞪想要说话,薛修明飞速剜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厅中短暂的安静过后,响起一片附和声。

    “薛司马所言甚是下官附议”

    “节帅一向有识人之明,看中的人才绝不会有错”

    “朱少郎才华横溢,加入彰义军,是我泾州军民的福气”

    “恭喜朱少郎哦不,应该改口称呼一声掌书记”

    “恭喜恭喜”

    朱秀笑着一一还礼,态度谦逊,不骄不躁,再度赢得一片称赞声。

    史匡威听得不耐烦了,拍案起身,大喝道“就这么决定啦从今天起,朱秀担任彰义军掌书记,有参赞军机、佐理政务之权”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