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重贵率领援军,沿葫芦河畔往南急速行军。
那名赶回大营报信的小军头骑马紧跟在杨重贵身旁,他手下其他兵士没有跟来,留在大营歇息。
深秋的葫芦河依然安宁地流淌着,十几丈宽的河道蜿蜒曲折,自南向北流淌,两岸是高低起伏的丘陵,丘陵上长满枯黄的苜蓿。
葫芦河自原州西南的颓沙山流出,往北而下,汇入黄河在宁夏段的最大支流蔚如水,后世称之为清水河。
秋阳高悬,风清气朗,杨重贵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他一手提枪,一手拽紧缰绳,下颌收紧,面色冷肃,跨骑马背,上半身微微前倾,修长有力的腿紧贴马肚子,呼呼的风从他耳畔刮过,鬓边的长发向后飞扬。
杨重贵扭头往葫芦河水面看了眼,河水滞涩,再过一个月,下游河段沿岸应该就会开始结冰。
来时,他和李光睿李光俨说好,要在冬天到来前回到五原,哪曾想
杨重贵苦涩一笑,心里有些懊悔,李光睿怂恿李光俨南下寻衅时,他真应该坚持劝阻二人
可惜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还是先想办法救人再说,杨重贵打起几分精神。
如今可不是藩镇混战的年代,定难军和彰义军再闹,也不至于撕破脸, 李光睿和李光俨即便战败, 想必也能保下性命。
杨重贵心里默默想着,稍稍能够安心些。
他瞥了眼身后,那名报信的小军头落后他三四尺远,还冲他憨憨地咧嘴一笑。
杨重贵一怔, 沉着脸点点头, 没有说什么。
忽然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小军头给他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在笑什么从他的眼睛里, 看不出有丝毫惊慌忧虑。
身为五原镇兵, 他的顶峰上司,五原镇将李光俨陷入敌军重围, 生死不明, 他难道不应该充满担忧么
杨重贵不动声色地轻轻拉拽缰绳,战马放缓奔跑的速度,身后的小军头赶上前,与他并驾齐驱。
杨重贵眼角余光瞟去, 打量那名小军头骑马的姿势。
党项人的马鞍与中原马鞍有所不同, 党项马鞍不分民用和军用, 前鞍桥高后鞍桥低而平缓, 党项人骑马高速奔跑时, 身子前倾得厉害, 后腰和臀部在后鞍桥做快速的缓冲滑动。
姿势虽不优美, 但胜在实用, 可以在马匹高速奔跑时保持身子的稳定性。
可这名党项小军头骑马的姿势, 却不像党项人,反倒像关中一带的汉人。
杨重贵心里生出些狐疑。
“五原镇兵的汉人兵由三个指挥统领, 你是哪一个指挥手下”杨重贵突然出声问道,锐利的目光紧紧凝视。
小军头一愣, 大声道“回禀杨将军,小人隶属于贺阿徒指挥”
杨重贵点点头, 贺阿徒确实是李光俨手下的汉人指挥。
杨重贵突然张嘴,说出一串鼻浊音浓厚的音节, 音调带着卷舌音, 听上去十分怪异。
小军头愣住,完全没有听懂杨重贵在说什么。
杨重贵盯着他看了会,确定他对这句话完全没有反应。
党项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皆崇仰佛法, 这种习俗多传入军中,定难军中将士, 不论党项人还是汉人又或是沙陀、吐蕃, 皆信仰佛教。
党项语以西羌语为主,杨重贵刚才说的就是一句古老的西羌谚语,意思是祈佑佛祖保佑,战士们平安归来。
这句话在定难军中人人皆知,也是许多将士出征前,跪在地上虔诚祈祷的话。
可是从小军头的反应来看,他并没有听懂。
“贼子竟敢乔装骗我”杨重贵双目陡然迸射骇人杀气, 银枪倒转便朝小军头狠狠扫去。
小军头心中机警, 反应神速,在杨重贵眼神变化瞬间就知道情况不妙, 果断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重重摔在倾斜的河堤上,噗通一声滚落掉入河中。
一片吆喝声响起, 战马止蹄,手忙脚乱的党项兵放出一阵稀稀拉拉的箭矢。
可那小军头落水后再也没冒出头来,平缓的河面很快恢复宁静。
杨重贵翻身下马跑到河岸边四处张望,没有发现小军头逃匿的踪影。
“该死”杨重贵恼火不已,这定是一个水性极好之人。
他没有猜错,这伙穿着党项兵皮甲,打着定难军五原镇兵旗号,跑回来报信的小队是敌人假扮的。
如此一来,李光睿和李光俨音讯全无,岂不是更加危险
杨重贵脸色变幻,一时间有些踌躇不定。
现在情势不明,连敌人的影踪都没发现,贸然前去救援的话, 只怕落入陷阱。
况且大营里还有敌人混入,两座营寨若失, 这支南下的五原镇兵将全军覆没。
纠结片刻,杨重贵还是决定先返回大营,加强大营防务,派人赶回五原求救,探明情况再说。
“走回营”杨重贵上马,高举银枪怒吼。
两个时辰前,杨重贵刚刚率军离开河畔大营不久,南大营堆放粮草的几处营帐便起火,留守的党项兵匆匆忙忙组织人手抢粮救火。
大营陷入骚乱,浓烟四起,远处荒丘下,却有一支精悍骑军急速赶来。
望楼上的党项兵大吃一惊,急忙敲响锣鼓示警。
“咻咻”
两支利箭从望楼下射来,锣鼓声戛然而止,两名警戒营门的党项兵惨叫一声从望楼上坠落。
先前由虓虎营军士装扮的党项兵杀退守卫,强行打开营门,放彰义骑军杀入营寨。
一员黑脸猛将,骑一匹高大黑马,挥舞一杆沉重的黑铁枪,哇哇吼叫着,一马当先冲入大营。
几个闻讯赶来的党项兵挥刀大吼着朝他砍来,大黑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踢,碗口大的蹄子狠狠踢中两名党项兵的胸膛,李重进大枪一扫,血雾炸开,党项兵惨嚎倒地,捂住头脸脖颈满地打滚。
“哈哈哈”李重进狂笑,高举黑枪怒吼“杀光这群胡狗”
身后,潮水般的骑军涌入大营,四处追杀党项兵。
北大营,薛修明背负行囊,手握一柄短刀,躲在营帐内,掀开帐帘四处观望,趁巡逻的党项兵离开,他匆匆跨出营帐,往大营西北面快步走去。
那里是关押被俘牧民的地方,还有抢来的牛羊,如今两座大营人手紧缺,那里只有寥寥数人看守。
薛修明打算躲进羊圈,然后找机会逃走。
“咩咩咩”
数百只羊面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有些惊慌,四散逃开,薛修明猫着腰,躲避羊圈外党项兵的视线。
忽地,南大营方向升起黑烟,隐隐有火光出现。
北大营里也响起集合的号角声,几个党项兵匆匆跑远。
薛修明抱着一只羊羔,躲在羊圈角落,探出脑袋,疑惑地望去,不知道两座大营发生了什么。
浓烈的腥膻味冲入鼻腔,薛修明强忍不适,耐着性子藏身在干草垛里。
过了会,他发现四周当真没有一个党项兵,犹豫了会,爬出草垛,挎上包袱拿上短刀,找来梯子爬过一丈多高的木栅栏,用一根草绳系在栅栏顶,双手裹上麻布,顺着绳子缓缓落到栅栏之外。
直到脚下踩住一片柔软的干草地,薛修明心中的大石头才落地。
羊圈背后就是一处高坡地,坡面铺满枯黄的干草,薛修明望望,深吸口气,小跑着往坡上跑。
只要翻过这处山坡,淌过背面的溪流,就能远离北大营。
薛修明准备往石门关方向逃,逃出石门关前往会州。
那里如今是吐蕃人占据的地盘。
不管怎么说,总比留下来等死强。
就在薛修明爬坡爬得气喘吁吁之时,忽地,坡顶出现一杆大旗,接着便是越来越多的旗帜出现。
薛修明不经意间看了眼,愣在原地,竟然是他熟悉的彰义军旗帜。
军旗下,一个骑游春马的身影出现在坡顶,朝下看来,与半坡处的薛修明大眼瞪小眼对上。
“咦这不是薛司马么兵荒马乱的,您这是准备去哪呢”朱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
他正担心放跑了这厮,没想到却迎面撞见。
朱秀身后,上千的彰义军兵士翻过坡顶而下,黑压压像一块铺开的地毯。
薛修明手里的短刀掉地,满面死灰,被两名魁梧的军汉“礼貌”地押下去。
朱秀暂时没有功夫审问他,命人把他关押起来。
坡下,史向文率领军士破开木栅栏,从北大营背后杀入营中。
“那杨重贵当真会识破你派去的人”
坡顶,柴荣望着彰义军兵士杀入北营,疑惑问道。
朱秀觉得两手有些僵,往手心呵口气,笑道“说实话,我也拿不准。”
此时的杨重贵究竟有几分本事,他还没有领教过。
只是单纯根据名声来看,他派严平带人伪装成党项兵前去通风报信,引诱杨重贵出营救援,计策大方向上是对的,只是实施的过程容易出漏洞。
稍微细心些,就能发现许多破绽。
“所以你有两手准备,一是派赵匡胤和张永德在峡山埋伏,二是率军趁机夺营,以防杨重贵率军返回。”
柴荣摇头道“看来你的确看重此人,多番布置只为了将其活捉。”
朱秀笑了笑,没法跟他解释。
“请柴帅入营,等捉到那杨重贵,再请柴帅品评一番,此人究竟值不值得招揽。”
柴荣朗声一笑,跃马冲下草坡。
北大营喊杀声四起,平定了南大营的李重进也率军赶来。
半个时辰后,两座大营里残留的党项兵被剿灭一空,朱秀命人打扫战场,收敛尸体,尽快恢复营中原貌。
杨重贵率军返回河畔大营已是傍晚之时,漫天火红色的晚霞倒映在葫芦河水面上,呈现出绚烂的色彩。
带着秋冬凉意的夜风渐起,黄沙弥漫,西北萧瑟之气充斥在这片黄土高原的边缘地带。
党项兵一个个沉默地走着,连战马也耷拉脑袋,显得无精打采。
杨重贵回头看了眼,心中苦叹,这就叫做兵无战心,士气低落到极点。
李光睿和李光俨杳无音讯,三千多党项兵竟无一人逃回,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平高县遇上了什么,未知的巨大恐惧笼罩在每一个党项兵心里。
杨重贵看见了南大营的望楼,大声吆喝鼓舞士气,率领兵士们加快步伐。
望楼上的兵士也发现了他们,朝营中大喊,很快,营门缓缓打开。
杨重贵见大营平静无事,心中松口气,胯下的战马也轻快地撒开蹄子小跑着,似乎也想赶快回马厩歇息。
踏入营寨瞬间,杨重贵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寒意。
有党项兵低着头小跑上前为他牵马,可是他没有下马,转头疑惑地四处打量。
营寨里的气氛很诡异,那些“党项兵”看似若无其事,有的在搬运柴禾,有的在整理营帐,有的巡逻走过,看似和往常一样,但杨重贵总觉得这些人很古怪,似乎很紧张。
而且他扫眼望去,几十个党项兵竟然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面孔。
“薛先生何在”杨重贵大声询问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应答。
“野利兀姝勒阿朵何在”杨重贵攥紧银枪,厉声质问。
这两个党项军主是他临走前才见到的,特意嘱咐他们守好营寨。
还是没有人应答。
杨重贵嘴唇抿紧,攥紧枪杆的手背青筋暴起,猛地一枪刺出,朝离他最近,上前来帮他牵马的一名党项兵刺去。
那人也十分紧张,下意识地朝后逃开,拔出腰间长刀。
“撤快撤”杨重贵高举银枪,嘶声竭力地怒吼。
“咻咻”一阵阵箭雨突然间从一排营帐后射出,杨重贵带来的党项兵大片中箭倒地。
原本营中的兵士也怒吼着拔刀朝他们砍来。
一声炸雷似的咆哮,一员黑脸大将骑马冲出,挥舞黑枪朝杨重贵杀来
“杨家小儿休走吃爷爷一枪”李重进扯开破锣嗓门怒吼。
杨重贵大怒,跃马挥枪迎上。
银枪似龙,黑枪似蛟,翻飞舞动,呯呯梆梆狠狠厮杀到一块。
李重进哇哇大叫,抖擞精神,刚一交手心中一凛。
朱秀当真没骗他,杨家小白脸果然厉害
彰义军和党项兵在营寨大门附近展开厮杀,彰义军以逸待劳,党项兵士气衰落,局面很快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党项兵节节败退,往营寨外退去。
又是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传来,史向文挥动镔铁重棍,率领虓虎营手持朴刀的军士,从营外山丘冲下,堵住营门,抄了党项兵的后路。
史向文如恶虎下山,庞大的身躯如入无人之境,沉重的镔铁重棍一棍子扫去,扫翻一片党项兵,那千斤巨力砸得党项兵头颅崩碎,脑浆混合鲜血洒落满地。
杨重贵恶斗之间瞟眼望去,惊骇不已,世上竟有如此神勇威猛之人
营寨外的土丘上,朱秀和柴荣驻足观战。
柴荣满眼赞赏地道“此人深陷重围,竟然还能与重进激战不落下风,着实骁勇”
朱秀摇晃羽扇,嘿嘿道“若能收降此人,柴帅麾下又添一员悍将”
柴荣眼里流露爱才之意,忙道“命人活捉,不可伤他性命。”
“柴帅放心,我早有吩咐。”
激战之下,李重进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许久没有遇见过如此难缠的对手。
隐隐的,李重进知道自己落了下风,再斗下去,气力不竭,只怕被挑落下马的就是自己了。
“奶奶的史大郎换你来本大王得去歇息一会”
李重进不甘地叫嚷一声,挡开杨重贵刺来的一枪,怪叫着拍马逃离。
史向文拖着沾满血浆的重棍,一摇一晃像座小山般朝杨重贵走来,所到之处,不管是党项兵还是彰义军士,都不敢阻拦,纷纷避开。
杨重贵心里一寒,却也从分开的人群中看到逃生之路,咬牙怒吼,挥枪跃马,闪电般杀向史向文。
他骑马狂冲,无人敢拦,眨眼就冲出营寨,银枪寒光一点朝史向文刺去。
“咣”一声,镔铁重棍打歪了枪头,巨大的力量震颤着,顺着枪杆传到杨重贵手上。
他持枪的双手一疼,低头一看,双手虎口已然迸裂,流出丝丝血迹。
“好可怕的力道”杨重贵深深看了眼史向文,没有恋战,趁空隙间从他身前冲过,一路挑飞拦阻的兵士,杀出一条血路,顺着道路往东南方向逃去。
跑过土丘时,杨重贵突然斜指银枪,冲着土丘之上愤怒咆哮“朱秀狗贼他日杨重贵必报此仇”
怒吼声回荡在天地间,声震四野。
马蹄声远去,杨重贵单人独骑往东南逃走。
朱秀又气又急,跳起脚大骂“李重进我淦你姥姥还不快追放跑了杨重贵,我跟你没完”
一队骑军冲出营寨,李重进讪笑着朝土丘挥挥手,带人紧追而去。
柴荣苦笑摇头,杨重贵陷入重围,原本活捉十拿九稳,没想到李重进半路撂挑子,露出空当放跑了敌人。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