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考朱公讳守业之灵位故儿朱秀之灵位”
朱秀捧着两块从泥水浆里捞出来的灵牌,擦拭掉污泥,望着上面刻有的字迹喃喃念叨,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难不成,他在这世上当真还有亲人在世
不不不,就算有,也应该是原本这具身体的血缘亲人,和他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生身父母和乱七八糟的亲戚,都还在遥远的未来时空才对
可为何,看到这两块牌位,他的心里涌出莫名其妙的沉痛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潘美吓一跳,认识朱秀快四年了,从沧州到泾州再到开封,不论什么样的境遇,都不曾见他流过泪,如今捧着两块从泥浆里捞出的牌牌,就哭得稀里哗啦,可真够吓人的
“咳咳朱小子朱侯爷节、节哀噢不不,我老潘可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
潘美急得抓耳挠腮,安慰人的话他可说不出几句,朝胡广岳狠狠瞪眼,示意他赶紧说话。
胡广岳见朱秀满脸悲戚,原本是不敢插嘴的,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道“侯爷莫要伤感,说不定、说不定只是巧合说不定这户人家没有生命危险,到了江宁,那姓周的就把他们放了”
潘美听不下去了,推了他一把,没好气低喝“闪一边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比老子还不会说话”
胡广岳讪讪笑着退到一旁。
潘美挠挠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怎么安慰人,一拍大腿喝道“我说朱小子,你就听咱老潘一句劝,事到如今哭也没用,要紧的是咱们赶快到江宁去,先确定这姓朱的一家子与你有何干系,然后再想办法救人”
朱秀吸吸鼻子,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低沉“我没事,用不着担心,走吧”
朱秀看着手上的牌位,递给潘美“收好。”
潘美拿包袱裹好拎在手上,三人走出土院准备离开南洼子。
路上,潘美不时斜瞟朱秀,发觉他脸色如常,只是眼圈稍稍发红。
潘美担忧地都哝道“想哭你就哭出来吧,都是打小没爹没娘的娃儿,咱老潘知道你心里的苦”
朱秀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你可千万别憋着,我听人说,这越是悲恸的情绪越要发泄出来,憋在心里迟早坏事”潘美忧心忡忡,像个老妈子唠叨不停。
朱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谁说我悲恸了你闭上嘴别说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潘美呆了呆,撇撇嘴滴咕“好个没心肝的自家老娘生死不明,倒像个没事人一样铁石心肠”
朱秀面色如常,懒得理会他。
刚走进一条逼仄充满秽臭气的小巷,一个矮小人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直扑潘美而去,似是要抢夺潘美手上装有牌位的包袱。
“侯爷小心”
胡广岳机警地拔刀护在朱秀身前,潘美牛眼一瞪,“哟嘿”一声怪叫,反手就把那矮小人影提熘起,竟然是个八九岁的小娃娃。
“哪家的小崽子胆儿真肥敢抢到潘爷爷头上小命不想要啦”
潘美恼火地大声嚷嚷。
“放开俺”小娃子颇有几分凶性,后脖领被揪起,还在张牙舞爪地叫嚷。
朱秀皱眉,这小娃子看着像个男娃,衣衫褴褛,满身黄泥印子,光赤脚丫,脑袋两侧扎着的牛角髻松散开,头发脏兮兮地黏在一块,活脱脱一个讨饭的小乞丐。
潘美手一松,男娃跌倒在地,摔了个屁股墩,满身泥浆,爬起身咬牙切齿地又朝潘美扑来,抢夺他手里的包袱。
“小崽子找死”潘美火了,轻轻一脚踹在男娃屁股上,那男娃却反手抱住潘美的腿,张嘴狠狠一口咬在潘美小腿肉上。
“哎唷”
潘美吃痛惨叫,掐住男娃的脖子将他提起。
“阿哥”角落里,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捏着一根小木棍冲出,凶巴巴地朝潘美打去。
“他娘的捅了乞丐窝啦”
潘美恼火不已,抽出腰带把两个娃娃捆个结实。
“大胡子白蜡头,赶快放了小爷,否则小爷搬来救兵,定要将你压在五行山下永世不得翻身你个臭猢狲、泼猴”
男娃愤怒地叽里呱啦臭骂一通,口音驳杂怪异,有些像江宁俚语,又有些像淮东土话。
潘美还是第一次被小娃娃臭骂,气得七窍生烟,抬起巴掌就要教训他,吓得两个娃子紧紧闭眼。
朱秀伸手拦住,潘美气愤道“这两个小娃娃着实可恶,小小年纪就学会劫道,长大了怎么得了,先让老子痛打一顿再说”
男娃仰着头大声道“你们偷了俺家的东西,你们才是坏蛋”
朱秀笑道“我们何时偷了你家的东西”
男娃看向潘美手里拎着的包袱,愤怒道“那两块牌牌就是俺们家的”
男娃气得眼圈通红,小丫头瘪着嘴啜泣不止。
朱秀三人惊愣住,潘美回过神,牛眼瞪大喝道“小兔崽子再说一遍”
男娃眼眶含泪,大声道“那两块牌牌是俺们家的再说一百遍也是”
胡广岳忙道“你可知这两块牌牌是什么上面写的字你可认识”
男娃道“当然知道那是俺阿爷和小叔的牌牌一个叫朱守业,一个叫朱秀”
潘美拍拍脑门,喃喃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啊这事儿,把咱老潘整湖涂了”
朱秀勉强挤出一丝笑“你叫做什么名字”
男娃大声道“俺大号叫做朱亮俺小妹叫做朱芳”
男娃大声说着,眼泪大滴大滴顺着面颊淌下,冲刷脸上的泥垢,留下两条清晰泪痕。
他紧紧咬住唇,矮小的身子在颤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显得倔强又坚强。
朱秀深深吸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对乞丐兄妹,好半天才叹息一声“带上他们,先找邸店住下再说。”
午后,板桥店街边一间邸店房间内,两个换洗一新的小娃娃局促不安地站在朱秀跟前。
这三个陌生人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打骂他们,反而给他们东西吃,请邸店的妇人为他们洗澡,还给他们置办新衣。
突如其来的善待让兄妹俩很是不安,不知道这伙人想干什么。
朱秀打量一眼,八岁的朱亮长得虎头虎脑,重新扎好牛角髻,像个年画里放鞭炮的调皮娃娃。
四岁的朱芳梳着双丫髻,圆熘熘的黑眼睛,翘鼻头薄嘴唇,小小年纪已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
只是兄妹俩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家里遭难后,又东躲西藏担心受怕,整日里饿肚子,身子干瘦肤色青黄,头发也是发黄干枯,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朱秀默然了片刻,说道“跟我说说你们家里的事。”
朱亮小心翼翼地道“你认识俺爹娘”
朱秀笑了笑“我也姓朱,说不定是你家亲戚。”
朱亮搔搔头“可是、可是俺听见他们叫你侯爷你该是姓侯才对”
坐在桌旁擦拭刀身的潘美没好气道“侯爷跟县太爷一样,都是指当官的,你小子老老实实回答问题,要是敢有半句假话,就把你扔进大牢里”
潘美咧嘴一笑,示意了下手里明晃晃的长刀,吓得朱亮直咽口水。
朱亮小声都囔“俺家是种地的,可没有做官的亲戚”
朱秀笑道“我是濠州定远县人士,你家是哪里的”
朱亮瞪大眼“俺家也是濠州定远县的你真是俺家亲戚”
朱秀忍住笑,又道“谁跟你说的你可知濠州在何处”
朱亮茫然地摇摇头“俺不知道,俺从没去过只是阿嬷经常念叨,说咱家是濠州定远县的,叫俺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
朱秀点点头“你阿嬷和爹娘的名字可知道”
朱芳抢着回答道“俺爹叫朱武,俺娘叫杨巧莲阿嬷叫叫”
小丫头歪着脑袋,脸蛋懵懂。
朱亮不满妹妹插话,训斥道“阿嬷叫吴友娣笨丫头,总是记不住”
小丫头委屈地都着嘴巴。
朱秀温柔地笑笑,伸手抚了抚她可爱的环髻。
大丫有些畏惧地往后缩,想躲在哥哥身后,见朱秀没啥恶意,又好奇地探出头望着他。
朱亮见他不像坏人,有些迷湖,眨巴眼问道“你真是俺家亲戚为啥没听阿嬷和爹娘说起过”
朱秀笑道“我是谁,等见到你爹娘和阿嬷就知道了。”
朱亮惊喜道“你能找到他们”
“能不能找到,就要看你说不说实话。把你家里的事说给我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朱亮抓抓头,皱着小脸,结结巴巴地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
虽然他说的话零零散散,没什么条理,但总的串起来,和朱秀从店小二处打听来的情况基本相同。
“阿嬷和娘被坏人打了一顿,抓走了俺带着大丫挤过墙缝躲了起来”
说着说着,朱亮呜咽抹泪,朱芳见哥哥哭泣,也跟着嚎啕大哭。
潘美“彭”地一掌击在桌子上,气呼呼地道“好个周翎、好个周家,当真是欺人太甚老子倒想会会这个拱圣军统军,到底有几分本事”
兄妹俩见潘美发火,吓得止住哭声,朱亮满脸畏惧地盯紧他,护在妹妹身前。
胡广岳沉声道“侯爷,算算行程,他们应该已经快到江宁了是否要属下传讯江宁的弟兄,让他们留意周家动静”
朱秀默然片刻,微一点头。
胡广岳一抱拳头,出门去找车马行带信。
朱秀指了指搁在桌子上的两块牌位,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抢这两块牌子”
朱亮抹抹泪,板着小脸道“那是俺阿嬷的命根子阿嬷说过,俺家什么都可以丢,就是这两块牌牌不能丢”
朱秀笑了,眼睛却有些湿润。
“老潘,叫店家送些饭菜来,吃过饭,咱们出发去江宁”
朱秀抛下一句话,起身推开房门快步离去。
朱亮仰头看着潘美,懵懂地道“俺好像看见他哭了”
潘美砸吧嘴,大巴掌摸了摸他的脑瓜“小娃娃懂个屁往后啊,你们可要享福喽”
夜深人静,一艘客船升起风帆,缓缓驶离板桥店码头,逆着漕河往北驶去。
朱秀站在船头,凭栏眺望,远处黑黢黢的河面一片平静,夜色下偶尔几只萤火虫飞过河面。
潘美掀开帘子从客舱走出,径直走到船头。
“睡下了”朱秀轻声问。
潘美抻抻懒腰“睡了,朱亮这小子不赖,自个儿眼皮子打颤,强撑着非得先哄妹妹睡着才肯睡。”
朱秀笑道“都是好孩子。”
潘美嘿嘿笑道“朱亮身上有股机灵劲,随你”
朱秀翻了个白眼,轻轻拍打栏杆,幽幽道“还不知道他们这一家,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潘美笑道“十有八九的事,错不了”
见朱秀沉默不语,潘美犹豫了下,说道“近乡情怯,人之常情嘛,咱老潘能理解你离家多年,和至亲久未相见,感情有些疏远,这也正常
不过人活在世上,哪能没有亲人又不像你那书里写的孙猴子,天生地长石头缝里蹦出来”
朱秀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担心我不愿和他们相认”
潘美赶忙摇摇头,都囔道“倒也不是只不过你小子给我的感觉有些奇怪,冷静得可怕,不像一个即将和亲人重逢的人该有的反应”
朱秀笑了笑,转过头继续望向倒映月光的河面,轻声道“我在檀州与恩师幽居多年,对世上的欢喜悲乐看得更澹些罢了”
潘美想了想咧嘴一笑“也对要不怎么说你们师徒是隐士高人,咱们这些都是浮世俗人不过,如今你这隐士高徒也入了世,沾了红尘因果,更是我大周朝官家钦封的开国侯爷,定然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那周家敢欺辱咱朱家人,定要叫他好看你打算怎么办”
朱秀拍打着栏杆,夜风吹拂起两鬓发丝,深邃的眼童微眯,低笑道“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潘美嘿嘿笑着,摩拳擦掌“太好啦这江南人士自诩风流,我老潘倒想会会他们,叫他们尝尝咱北地汉子的雄风”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